人间情话

这多情又薄凉的人间,如同美味的烈酒,如同穿肠的毒药,总有某些时候让我泪如雨下。

一年之中,多情莫过春天。多年来,关于春天的样子,留在我头脑中最深的影像只有一种:春初时的黄昏,人迹罕至的荒郊野外,刚绽放一两朵花的藤蔓在乍暖还寒的风中凌乱。如果我能再往记忆深处走一点,我就可以看见表姐和表弟,看见我们曾经相聚的那一个春日的傍晚。我们就在那里。

春天的山是空的。枯黄的野草被一季冬风吹得倒伏于地,新的萌芽才透出来没多高。新柳乍绿,杏花刚开,再加上几只围着花朵嗡嗡的蜜蜂,也有几分热闹,仿佛一冬的萧瑟死寂都去了。但树木花草还单薄得很,不够能遮蔽山体,鸟鸣声可以毫无遮挡地回荡在山谷。我和表弟沿着山脚弯曲的小路走着,山洼里零零散散的桃树杏树随意地站着,看着路过的我们。偶尔有一户人家柴房上斜伸出来一枝好看的杏花,我就要停下多看几眼,想必是柴房上发黑的茅草将杏花陪衬更吸引我吧。表弟会回头埋怨我,他不觉得那有什么值得停留,他家也有,他家什么果树都有,他以为够我看了。他在前面走着,即使在平路,他的上半身也往前稍微倾去,这使身材如同玉树一样的他有了美中不足。我们还走过了一座小桥,真的是小桥,三四步就走过去了,但那桥只是几根光滑的木头并在一起的,木头中间的缝隙可以掉下去一只脚。桥下的水面不宽,从山谷中冲出来的水流却又深又急,水声听起来气势汹汹的样子,难免让人产生几分害怕。小桥过去,黄土路延伸过去,依旧是小小的村庄,泥巴土墙青瓦的村庄。这春天浑身上下都是土腥味儿,即使抖去了外表的土气,也去不掉内在的那股味道,和文人墨客诗词歌赋里的春天相去甚远。

表姐家不是很远,短短的路途却足够让我产生很多幻想,比如我可以把表姐想做当垆卖酒的卓文君。我以为生活是浪漫的,应该是浪漫的,一定是浪漫的。所有的村庄都会写诗,所有的诗都是村庄写下的。关于婚姻,我以为我的表姐会做如下表达:

为了琥珀一样的蜂蜜,我嫁给了一个养蜂的人。他跟着花讯走,我跟着他走。初春的时候他会选择向阳的山坡上早开的连翘花、迎春花和很多我叫不上来名字的、性格孤傲又泼辣的花儿,暮春到来他又会把蜂箱放在山涧旁的阴凉处,只因那里有听着溪水唱歌才开放的蔷薇。至于夏天,整座山上的野树杂花都载歌载舞,富饶到让人产生忧虑。

这是我心目中理想的、被我崇拜的表姐呀!我还写过一句话:曾经有一个女人,因为喜欢一条河流,嫁给了一个她不爱的住在河边的男人。

表姐家不在河边,在比表弟家地势更高一些的山上,山体充当了屋子的后院墙,站立在后院看着那块和房屋齐平的院墙,我就要跑出她家的屋子。我甚至于疑心她家的房子是从山体里挖出来的一个洞穴,其实不是,那红砖垒的地基明明白白。表姐陪嫁的大立柜已经褪色,在没有天花板,抬头能看见房顶檩条的屋内,所有的家具都矮了下去。但她家实在也没有几件家具,我们每一家都差不多。表姐的屋子很空,和旁边的山谷一样空,哪怕有一些飞起来的灰尘填充也好呀。大致是她的小孩在山下的镇子读书的缘故,也是她的丈夫在镇上做工不回来的缘故。表姐的丈夫不是一个养蜂人,他大概是一个做豆腐的,或者是一个泥瓦匠,更有可能是前者。

我们去后院杏树林吧?表姐提议。我们三个从她家屋子右边绕过去,就到了杏树林。表姐说,这一片杏树是她婆家分给她的。它们不太像我认识的杏树,它们还很年轻,枝条密集成一束,统一往上伸向天空,不是我常见的杏树枝条向周围伸展的样子。下午四点多的太阳把红色的光洒在山坡上,我们绕着树一棵棵地数过去。林子西边往下一点是一条通向山里的道路,它稍宽一些,泛着白光,和一般山路不同。表姐说,它是一条古道,可能很多年代了吧,许是原来马车往返运输的道路。无论我怎么想象,都想不出多年前,是什么样的人,驾着怎样马车,又拉着什么货物来往在这样的一条路上,而多年前的风是不是此刻还吹着我们。这样想着,只觉得流年一瞬又深又远。站在山坡上看苍茫的平原,就生出一股豪情来。表弟说:我们都不要窝家里了吧!我们出去,到县城去,到省城去。我们去干嘛?我和表姐都疑惑地问他。他顿了一下,脱口而出:我们去卖豆腐脑!卖油条!我做豆腐脑,你和姐炸油条,一个人搓油条,一个人从油锅里捞出来!表姐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自家后院的小石磨。她拍手叫好,说:我也跟着你们年轻人闯一闯!可你不能再睡懒觉了啊!表弟拍拍单薄的胸膛:姐,你相信我!

美好的未来使我们沸腾。表姐做好了土豆糍耙,我们就在树林中吃。太阳又圆又大又红,它跑到了西边的一座山头上,马上就要落下去。起风了。干燥的山风吹过山坡,黄沙从古道上嗖嗖地窜下去,应该是下山风。只够吃几口饭的功夫,太阳就落到山下了,它落下的地方只剩下一团模糊的红晕。温度也很快降低下来,暮色使得春天变得脆弱,远不是白天时候的鼎盛,倒是让人怀疑冬天会再一次卷土重来。我突然有些难过,像是怕这些娇弱的花儿扛不住这样冷清的夜晚。它们怎样熬过太阳下山之后的,漆黑又寒冷的夜晚?会不会一夜风雨之后就凋落了?

这样的情绪我没有告诉表姐和表弟,我把它混在土豆糍耙中咽下了肚子。关于豆腐脑和油条,表姐后来回应说,就在我们聚会后的当天晚上,她家的小石磨就被贼偷走了。或许是她的丈夫使她改变了主意,或许是不会做豆腐脑的表弟畏缩了,也或许就那么巧,石磨真被偷了。没有了石磨,我们所有的计划当然搁浅了,后来我们就彻底把它忘了,像忘记那天傍晚时吹过古道的风。

关于表姐表弟,有很多的后来。我记得表弟把他的未婚妻带到我家来,我和她的第一次相见,只觉得那么白净高挑的一个女孩,完全配得上表弟。只是她的眼睛我不太喜欢,我喜欢的女孩子无论美丑,必须要有一双如同山谷中桃花水一样的眼睛。还有表姐。她第二胎又生了一个儿子,比她的第一个孩子皮肤白,她喜欢儿子,喜欢人丁兴旺。虽然她总是不满老实巴交的丈夫。

花开复花落,一年又一年。我儿子出生的第三天我梦见了表弟,梦里他的樱桃园里果实累累,而树下的草莓红艳艳,下不去脚。和以前一样,我梦见他,他就会来看望我,就那么灵验。他告诉我,他的妻子也生了一个儿子,和我的儿子出生日期差一天。我们都有了下一代,再也回不去从前。

再后来,我们都在自己的生活泥沼里自顾不暇,难以脱身关注到别人。我也知道表弟婚姻里的一地鸡毛。表弟自己的不务正业、花花心肠,他妻子的固执和自私。我有时候会在他夫妻中间做一个力不从心的和事佬,有时候就装作不知道,我自己的一切何尝不是一团乱麻,又怎么去劝说别人。倒是表姐,她那里永远一副岁月静好的样子,给人安稳和慰籍。

大概是岁月太长,很多的东西都消散在风中了吧。慢慢地我不再能梦见表弟,他在我的生活中褪色成一个暗淡的影子。表姐是我们三个当中生活最好的一个,她的家乡拆迁是一点,她的心性纯然又是一点。只是成年的我们不再交心,我们再也没有让人热血沸腾的幼稚的话题。相见倒也亲热,然而我总怅然若失,我们都在流年中苍老沉重而懦弱了,回不到当年透明的、轻盈的状态。那些被我们遗失的山风,杏树林,那一个又圆又大又红的太阳啊。那几个山头变成了植物园,再也找不到往日的痕迹。村庄写的诗歌终究没有集结成册,我们的青春写满了必有的美丽的遗憾。我们这被流放于时光的孩子,找不到来路也找不到归途。

然而我依然深爱着这无情的世间啊!不能不爱它。我爱它时光流逝的无情,爱它亲情逐渐淡去的真相,爱它情与钱衡量时的纠结,爱它现实和我们理想中相比的灰暗不堪,爱它以枯燥无味为惯常,爱它的粗糙丑陋之美,爱它的翻云覆雨变化无常,爱它早晨与暮色对比,犹如生死交替的寻常。我对它的爱有千千万万种,哪怕我在自己的生活中跌倒千万次,对它的爱仍不能丝毫停息。尽管我们都走出了这么远,一去经年。这么多年呵。我一直在阡陌之上,等候那样一个人。能够看穿我的矜持,知道我的脆弱,了解我的普通,接纳我的残缺的人。我等他,如同站立在旷野一棵的树。一年又一年的风霜雨雪刻画我的容颜,我心生欢喜。我等他,等一个熟知花讯的养蜂人。他跟着花讯走,我跟着他走。蔷薇花开在向阳的山坡上,山泉水日夜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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