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我问八岁的孩子,你希望自己快点长大还是不希望,她说不希望,毫不犹豫。她这么回答我很欣慰,知道她的童年大抵是幸福快乐的。而我年幼时迫切希望自己快点长大,逆天改命,让家人过上好日子。这一对比,感触很深。三十岁之前跌跌撞撞忙忙碌碌,神经被生活打磨得大条迟钝,操心父母弟妹操持工作家庭,没有抱怨,没有自怜自艾,也顾不上温柔以待自己。流年东逝水,四十而不惑,时间煮酒,慢思细品,如果能穿越回过去,我想抱一抱曾经软弱又倔强,自卑又自负,可怜又可敬的自己。那时候,我也只是一个孩子啊。
我是八零后,出生在湖南一个偏远的小山村,偏远往往意味着贫穷和艰难,我的童年和少年时期在拮据的经济和无止境的辛苦劳作中缓慢的度过。不过那时候左邻右舍大部分人都这样,当时没有觉得多苦多难多特别,也顾不上多愁善感,光活着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我祖上从别处迁来,曾祖父育有四子,两子被抓壮丁后再没回来,生死未卜,剩下伯爷爷和祖父。伯爷爷早亡,留下一子两女,我堂伯父和两个堂姑。堂伯父我未曾见过面,很年轻就染病去世,每次经过后山他的坟包我都特别害怕。他留下的两个孩子几岁就出疹子离世。世事艰难,世事无常,人命如草。两个堂姑年幼便无父无母,唯一照护的哥哥撒手西去,苦水里泡大以后出嫁了,现在聊起往事还泪水涟涟。曾祖父的四个孩子,只有我祖父一脉正常娶妻生子,唯一的孩子就是我父亲。父亲七岁丧母,作为唯一的男丁肩负血脉传承壮大家族的重任。加上世事艰难,人丁越单薄越受人欺凌,老派传统的父亲坚定的认为必须有儿子,有儿才算有后,于是接连生了我们姐妹三个,才盼到弟弟出生。
我和弟弟相差六岁,我最大,他最小。我一岁半时,祖父去世。虽有生儿子的执念,但是养育过程中,父母并没有儿女区别对待,给了我们简单粗糙但是真诚公平的爱。父母不建房不添家具物质生活不做改善,所有的钱尽最大可能让我们接受教育,我和小妹最终都完成了大学学业。父母的爱和生活的艰难,让我过早懂事,无怨无悔任劳任怨的帮扶父母,对这个家庭有天然强烈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大学毕业后,我接过父母的担子,供小妹和弟弟继续上学。我们出生在计划生育最严格的80年代,四个孩子降生的代价就是罚了个家徒四壁,且后面出生的两个孩子没有田地可分。我难以想象,作为普通农民的父母是怎样在这种困境中养育四个孩子的。印象中,父亲母亲一直在劳作,在田间地里山里和家里忙个不停。每年父亲长时间在外打工,挣个活钱,母亲一人忙里忙外。而我,长到7岁就成了父母的小助手,越长大越得力,上学之余在田间地里山里和家里忙个不停,导致我对家周边沟沟坎坎大路小路山林田地高低走势都了然于心,周边没有我没去过的地方。这种劳作一直持续到我去县城上高中离开了家乡。此文追忆儿时种种劳作,忆苦思甜,致敬过往。
养猪
养猪是家里的最重要收入来源,家里两间猪栏,一间养两头大猪,养到两三百斤就卖了。另一间养母猪,生的猪崽一天一斤的速度,大概一个月左右出售。所得的钱给我们交学费,买农药化肥种子猪饲料,总之没有一分钱能闲在手里。
猪能吃很多,家里的田地必须种菜种粮食,我的任务就是去野外割猪草,竹篾编制的竹篮很大,空篮子吊在身上晃晃悠悠。每次割草一大筐,得压紧装满才罢休。沉沉的竹篮小小的身板,绳子挂肩膀上使劲把人往下坠,回到家肩膀都是红的。我们姊妹四个我最矮,别人说是因为我从小干活最多,被猪草,柴禾和挑水的担子压矮的,我一笑而过,个子高矮从来不是我人生中重要的事。
割猪草是每天雷打不动的任务,也是儿时干得做多的活。每天放学回家不是做作业,而是背着竹篮外出找猪草,我认识各种各样猪吃的野草,车前草,鹅肠草,飞蓬草,青蒿,蒲公英, 辣寥草等等。现在回老家见到那些熟悉的花花草草,回忆扑面而来,倍感亲切,忍不住去闻一闻摸一摸。
小小年纪我就知道让猪吃饱对我们家生计的重要性,所以干活就很实在,从来不偷懒不偷工减料。父母笑谈多次,我和大妹一起出去割猪草,大妹背小篮子,松松垮垮一筐,我用大篮子,满满一筐,踩紧压实还要漫出篮子老高,装到装不下为止。还说我动作麻利速度快,不过孰能生巧罢了。那时候村里家家户户都养猪,田野里菜地里小路边到处被薅得光秃秃的,那些野草没有机会长大。于是有时候不得不走出很远或者走到人迹罕至的地方才割满一筐,把沉甸甸的一筐猪草背回去又是一个难题。没有别的办法,死扛,背不动了就歇一歇,攒点力气继续背,歇息多次才能到家。有时候天快黑了还不够一筐的,心里又急又怕。村里的夜晚,黑得不见五指,神神鬼鬼的故事看多了,黑暗的角落里不知道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我还怕蛇,天快黑穿过竹林小树林,总担心树上或者路旁窜出来一条蛇,左右观望一步一回头,提心吊胆,或者快步疾走试图摆脱这黑暗。
最喜欢春天和夏天,割猪草格外轻松。野草野花长得快长得多,田里地里到处都是,满世界绿油油的生机勃勃,春天的山上红的映山红,粉的杜鹃花,白色山茶花,黄色大朵野花,五彩斑斓点缀,这始终是我记忆深处关于家乡最美的样子。春末夏初,花美草肥,阳光正好,背着竹篮出去,心情愉悦,哼着小曲,空了就草地上打滚,或者躺着啥也不干,看蓝天白云,发呆,任思绪飘远,平静而快乐。春季,是几种野生树莓生长的季节,尤其成熟在农历三月的那种我们叫三月泡,酸酸甜甜水分足个头大,是我的最爱。这些树莓长在田埂边,土地边,草丛里,小溪旁,见到后随手摘来吃,口舌生津。这个季节,割满一筐猪草不用多久也不用走多远,轻轻松松就完成任务,多出的时间可以自由支配了。这难得的自由时光可以玩游戏,可以看书,连环画故事会、金庸古龙卧龙生、琼瑶席绢的小说都是我的最爱,贫苦生活里最需要的是希望是精神食粮,可以摆脱枯燥沉闷,可以积攒力气继续披荆斩棘。
夏天到了,放暑假了,割猪草的任务加重,早晚各一框。夏天太热,为了躲开炙热的阳光,早晨很早便出门,露水很重,穿过一条条田埂,一畦畦菜地,穿过一丛丛到膝盖高的野草,橘红色太阳光线开始变白并洒满大地时,竹筐满了,衣服也打湿了,不过这不是什么大事,天热衣服很快就干了。下午通常吃过午饭就出门了,顶着毒辣的太阳,先去同村小姐妹家里玩几个小时,几个人蹲在地上抓石子,很多种玩法,或者跳房子玩纸牌游戏,不亦乐乎。傍晚,阳光变弱,我们几个一起去割猪草,天黑前回家。当年一起割猪草的小姐妹和我有类似的逼仄的过往,但她们上完初中种种原因就没继续念书了,我们开始了不同的人生轨迹,不再像小时候亲密无间。但是情谊都在,回到家乡见面闲聊,还是那么自然亲切。
割猪草时,手上被刀割出伤口,被荆棘藤条扎出血是常事,至今手上还有很多浅浅的痕迹,不消毒没用药,伤口没好继续干活,这都不是事,但是我怕蛇怕虫子,尤其是软乎乎的肉虫和蚂蟥。看到小河边菜地边一大丛长势很好的猪草不敢下手,不知道里面藏着什么,就用棍子或者刀探路,没有看到可疑的小动物窜出来,就硬着头皮下去。有一次在田埂上割猪草,宽宽的裤管里有东西进去了,爬上又爬下,以为是蛇,胆都吓破了,害怕无助到极致的表现就是杵着,一动不动。过一会,那死东西钻出来了,是只青蛙,青蛙我是不怕的,但这只青蛙我能记一辈子。还有一次,草丛茂盛,我没注意,一刀过去一条蛇一劈两半,我都记不住那蛇什么颜色了,只有害怕的感觉一直都在。家乡种茶,一排一排茶树中间的空地会充分利用起来种菜种玉米,茶土里的猪草长势好,但是蛇也可能会盘在这些地方,有种土色的蛇有毒,我们叫土布袋。印象中看到过几次这种蛇,懒洋洋的盘着动都不动,却威力无比,我们一看到悄咪咪撤退,然后撒腿就跑。没有办法,只能克服恐惧。我现在还是怕,更怕了,但是我有选择,我可以离它们远远的。过去那个自己,很勇敢。
冬天,草木枯黄,白雪覆盖,野外找不到猪草,也不是黄金种植季节,父母就在田里种萝卜喂猪。我的任务是把那些萝卜从地里拔出来。小时候家乡的冬天可真冷啊,北风刺骨,吹到耳朵根刺疼。萝卜菜叶被白雪覆盖只透出一点绿色,扒开雪把萝卜拔出来,每次一两框。孩子幼儿园唱拔萝卜,漂亮的动画,鲜艳的色彩,活泼的音乐,让人觉得拔萝卜是最愉快的事,和我天寒地冻里拔萝卜天差地别。雪,泥和萝卜填满框,就要背回家了,下雪天地面打滑,还需要上下坡,再小心翼翼负重的情况也容易摔倒。回家以后要在冷冰冰的水里洗泥,用冷冰冰的刀把冷冰冰的萝卜菜叶剁碎,整个冬天都是冷冰冰的,于是恨那猪吃太多,怪那猪为什么不冬眠。每年冬天必定要长冻疮的,又红又肿又痒,手还会裂出口子。来年春天冻疮就会长好,我真的很喜欢春天啊。现在生活在广东,很喜欢广东的气候,岭南无冬。我喜欢旅行,但是去北方滑雪玩雪,爬雪山这些项目,我没有一点兴趣。
不要去野外找的猪草,除了冬天的萝卜,还有红薯藤。每年总会种植不少红薯补充主食。红薯苗慢慢长成红薯藤,盘根错节肆意生长,需要把它们朝地的外边理顺,理成一陇一陇的,地里好下脚也好除草,烈日下整理红薯藤好酸爽。红薯藤长到足够长,就割了喂猪。也可以晒干了,等冬天猪草不够的时候使用。
把猪草弄回来是第一步,接下来要剁碎。左手抓一把猪草整理好按在案板上,右手挥刀,叮叮咚咚一刀又一刀,直到所有猪草全部变成碎末,地上堆了一大堆。这个工作枯燥,但要专注,否则砍到手。我左手虎口至今有一条三厘米左右的疤痕,记得当时母亲用蜘蛛网给我止血。剁了无数次猪草,春天就着暖暖的阳光,夏天和着聒噪的蝉鸣,秋天伴着静谧的夜晚,冬天裹着冷冰冰的空气,白天夜晚,年年岁岁,叮咚叮咚不绝。
剁碎以后要煮猪食,灶台上有两口锅,两个灶膛里添柴,左右开弓,手忙脚乱。柴火是干枯的松叶或者杉树枝,不经烧,不及时填柴火就灭了,于是手脚不停。一烧火就是一到两个小时,灶房半个隔间堆的柴枝一次就消耗完。冬天还好,烧火很暖,正好可以抵御严寒,但是夏天感觉人都着火了,灶膛里明亮的火苗简直是刑具,我们都不爱干这活,母亲干得最多。
猪食煮好以后,母亲把煮好的猪食倒进长条的猪食槽,拌上猪饲料,米糠,条件好的时候混合红薯玉米或者便宜的早稻米一起煮熟,给猪们改善伙食,伙食越好猪长越肥,母亲尽可能伺候它们吃好。喂猪这件事我很少干,猪食槽装上猪食以后太重了,都是母亲去。猪听到搅拌猪食的响动就开始叫唤了,猪食槽放进猪栏的时候,那些猪明知道是给它们吃的,还拼命拱拼命顶,母亲个子矮,很小心的把持住猪食槽避免撒出去,那可是前前后后费了我们多少功夫的一餐啊。猪的吃相实在不雅,无论大猪小猪,像装了电动马达,点头如捣蒜,一个劲往食槽里扑,急不可耐,多头猪一起进餐,响声相当壮观。对于同一窝猪娃,不善抢食占不到位的小猪长得慢,也出于对弱小的同情,我们会出手帮忙,让所有猪娃雨露均沾。
那时粮食草料不够,都是手工劳动,养猪费时费力,割猪草,剁猪草,煮猪食,喂猪,整套下来大半天,天天如此,风雨无阻。母亲是绝对的主力,我是她的得力助手。虽然一年到头养猪,我们家从不杀年猪,都必须用来卖掉换钱,维持一家生计。猪是我们家的大功臣,是船桨,帮我们渡过命运这条湍急凶险的河。
捡柴
捡拾干柴是除了养猪外最常干的活,是为了解决短缺的燃料问题。钱很金贵,每分钱都要用到刀刃上,家里只买少量的煤,父亲自己做成煤球,在火热的夏天用煤球做饭烧水,或者母亲很忙的时候用,平时不舍得用。父亲一年到头忙,见缝插针去很远的无主深山里砍柴,捆好,一担一担挑回家,一捆一捆放走廊或者厨房屋顶晾干,需要用的时候架着梯子爬上去,取一捆扔下来,抱到厨房灶膛旁的小隔间里。这些柴是小的枝条或木棍,比我们捡拾的松叶杉枝经烧,也只能在母亲太忙或者夏天太热的时候使用。冬天,自家山里会冻坏一些树或者粗树枝,父亲把它们挑回家,劈成一段一段,整整齐齐摞在柴房里,排满一面墙,放一段时间,湿木头就变成了干柴,这种是最经烧的柴,一般在冬天用,烧完的火炽取代木炭用来取暖,木炭是舍不得买的。人多活多燃料需求大,这些好用经烧的优质柴数量有限,大量缺口就需要我们去山里捡拾干的松叶杉树枝,运气好能捡到部分干柴枝。这种柴谁家的山里都可以去,但是也有小部分人家是不让去的,就打游击偷偷去。
老家山里最常见的树是松树和杉树,干枯的松针和杉枝是我们最容易得到的柴。松针短,金黄柔软,细细密密铺在地上。杉枝是长条,叶子坚硬细长,紧密对称排在枝条两旁,叶子顶端尖尖,扎手,无数次被扎出血,但是杉枝比松针耐烧好捆扎,更喜欢捡杉枝。
捡柴的工具是父亲用竹子制的长柄耙子,尾端一般有四五个分叉。可以用竹耙把地上的松针拢一堆。竹耙的长柄可以敲树上的干柴枝或者勾取手够不到的柴。松针短而细,适合铺在竹篮里,而且松针柔软,不会穿过竹篮的孔扎到身体。竹篮外侧中部会系上一条或者两条牢固的长绳,松针装满竹篮后,找块平整的地方,把竹篮放平,绳子拉直,再把杉枝和其他干柴枝整理好整齐摆放在绳子上,直到长绳上堆满,再把长绳往竹篮内侧方向使劲拉紧系牢。懂得家里确确实实需要用很多柴,我捡柴也是实实在在的,用尽可能长的绳子,尽可能多装柴,背起竹篮的时候,柴垛比自己个头高出太多,从后面看,只能看到高高的柴垛下两条腿在移动,乡邻看到多会夸我能干懂事。柴太高太重,需要同行的小伙伴帮忙起身。中途歇息的时候,就找路边有靠有坡或者突出的地面,可以提供助力起身。
那个时候基本家家户户要捡柴,近处的山被撸得所剩无几空荡荡的,就要往更远更深更陡更难走的山里去,背着竹篮,手脚并用爬山,手中柴刀劈开荆棘藤条,被扎出血,挂破衣服,摔跤都是常有的事。还是一样,我更怕虫叮虫咬,最怕山里的蛇。毛毛虫是很常见的,手一碰到,一大片皮肤长满小疙瘩,又红又痒。还有一种绿色间点黑色白色的虫子,叮一口特别疼,喜欢在野生栗子树上扎堆。山里还有野蜂飞舞,一见到撒丫子飞跑。看到过好几次蛇,所幸没有被咬过,自己滑走了,心里很害怕,也只能自求多福。夜里常做噩梦,梦见到处是蛇,这里冒出一条那里冒出一条,被蛇围困,无路可走,被蛇追赶,魂飞魄散,有的蛇硕大无比,梦醒后手脚冰凉。我有多怕蛇呢,每次带孩子去动物园,两栖动物馆我必定不去的,让其他人带她看。电视上只要出现蛇的画面我赶紧换台或者不看了。捡柴走得远,路上便辛苦,但是往往有惊喜,人迹罕至的地方,厚厚的松针铺满地,枯黄的杉枝散落四处,很快就可以完成任务。来一次不容易就会一次捡很多,摞太高了柴垛会歪,甚至把人绊倒,于是重新装,路上歇息次数也更多。
捡柴过程中,有很多开心时刻。大山是宝库,总是对我们慷慨馈赠,从不吝啬,春天油茶树上摘茶片茶泡,茶片像树叶,茶泡圆圆的呈青绿色或白色,清甜爽脆。有种叫不出名字的野果,树是灌木,果子也小,椭圆形,橙色或者红色,密密的挂在树上,酸酸甜甜,一见到就能摘一口袋。春天山里也有野生树莓,有一次走出很远,发现很大的一丛树莓,我们贪心,舍不得走,摘了好多,结果吃了苦头,摸黑进屋。山茶花开的时候,我们爬上树,骑着树枝吮吸白色茶花里的花蜜,甜到心里。还有野葡萄,小小的酸酸的,比买的葡萄味道差远了,我们也摘着吃,毕竟家里极少买零食。秋天收获更大了,山里藏着野生猕猴桃,甜甜软软的,味道比买的猕猴桃好吃多了,一发现也是一大丛。摘回家埋到米糠里或者米缸里,过几天就熟了。秋天是野生板栗成熟的季节,外壳长满刺,我们用鞋揉踩,刺变软后,再剥开吃栗子。这样效率低,捡柴发现的秘密基地会另外选个时间,背个竹篮带上剪刀剪一大篮子回家,吃个够。山里还有蘑菇和木耳,我采过一种红色伞状的小蘑菇,一种圆圆的像个鸡蛋的蘑菇味道不怎么样。天鹅菇,味道极美,多是父亲采摘回来,深山里才能找到。就算什么收获也没有,光发呆也是很幸福的呀。劳作过后,出身臭汗,找个平地躺着看天,天真蓝啊,放飞思绪,天马行空,短暂的休息特别能让人心满意足。
有了多年钻山捡柴的经历,我爬山爬树比一般同龄人厉害,爬山的时候脚的附着力好,身体平衡力也不错,爬山速度又快又稳,只是体力比小时候差多了。爬树如今只能爬有枝杈的树,臂力不够,小时候是可以爬竹子,脱了鞋爬电线杆爬柱子也不在话下,家里放柴放草料的屋顶总能轻松到达。
工作以后回到家乡,会怀旧,趁天气好的时候,去捡过几次柴,以前去过的大部分山已经没有落脚地,被各种树木和植被密密匝匝占据,绝大部分人也无需进山。生活方式就这么一年一年一代一代的改变。已经背不了多少柴了了,杉树枝很扎手,碰都不怎么敢碰了,烧柴火时,小心翼翼折断柴枝,怕崩到自己,小时候干这些多么干脆利落啊。
捡拾柴火,也捡拾温暖,是我们在向大自然索取,也让我有机会与大自然亲密接触。至今喜欢爬山,喜欢纵情山水,喜欢户外和徒步,这与小时候和土地山林的长久相处不无关系。
挑水
水井在我家右边竹林旁的山谷里,三面环山,中间凹进去的地方挖了一口井,成了我家的水源。屋旁窄窄的小路穿过竹林,下坡,就到了水井边。水井周围树木高高大大,婆娑的树影和天空倒映在水里,放桶进去,一圈一圈破碎开来,显得清凉无比。
所有的生活用水都要靠肩挑,长到小学三四年级,我就经常干这活。一早起床,用扁担挑着两个水桶去打水,往返三次,就可以把两个大木桶装满水。木桶空了,再挑满。碰上洗衣服洗床单洗头洗澡这种大洗的日子,就要挑多次水。父亲挑水健步如飞,直接挑大木桶,一趟搞定,扁担和水桶在他肩上有节奏的晃晃悠悠。我就没那么潇洒了,路窄,要上坡下坡,要绕开路旁的竹子和树,丝毫不敢大意。
去往水井的竹林和小路盛满了童年的记忆。小路穿过竹林,路上经常覆盖着一层软软的竹叶,没有人去特意清理。一阵风吹来,竹子随风而动,竹林里沙沙作响,心旷神怡。竹林里除了竹子,还夹杂了别的树种和植物,给儿时的我们增添不少乐趣。
春天,林子里长出粉色杜鹃花,我们摘下来,插入瓶瓶罐罐,或者直接插在屋前空地上,真漂亮啊。竹笋也在春天争先恐后冒出来,高高低低大大小小,长势喜人。扛着锄头,沿着根部把竹笋斩断,剥掉笋壳,看母亲做成笋干,鲜竹笋大家都不爱吃。其他竹笋蹭蹭蹭的比着长个子,笋壳自己掉下来,开枝散叶,长成竹子,颜色由嫩绿到翠绿,在这片竹林里摇曳生姿生机勃勃。就这样,我们看着这些竹子一代一代,生生不息。还喜欢采毛蕨,毛蕨杆直直的,头弯弯的,外面裹着毛茸茸的白絮,长得很可爱,我们翻遍这片林子和周边的山林去找毛蕨,玩的目的大于吃,采得越多越开心。
夏天,竹林里蝉鸣阵阵聒噪极了,但是我们可以捡拾到大量蝉蜕,黄色橙色的蝉蜕挂在树上,很显眼,轻松取下,卖了换钱,这可是我们的宝贝。夏天的竹林很凉爽,竹叶遮天蔽日密密麻麻的,只在地上投下浅浅的光斑,挑水的路上因为这竹林的庇护,一点也不热。我们还擅长爬竹子,利用竹节的一点点摩擦力,手脚并用,像猴子一样蹭蹭蹭爬上去,再把竹梢压下来荡秋千,竹林里欢声笑语一串一串。竹林里总是有倾听飞来飞去,蹑手蹑脚的抓一只,用细线帮助细细的腿,拿着线的另一头跑来跑去,玩腻了就放飞了。
冬天就不友好了,路上会打滑,得加倍小心,北风呼呼的,感觉能把水桶吹走。
井水是山泉水,清冽甘甜,外出干活回来,用碗或者用葫芦水瓢舀起来,咕咚咕咚灌下去,通体舒畅。记不清什么时候接的水管,这口井就弃用了,现在已经被土填埋。今时不同往日,我已经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肩膀上再也压不了多重的担子。和我一起割猪草捡柴的小姐妹曾对我说,人没有吃不了的苦,也没有享不了的福。如果现在生活逼迫,我肯定也可以挑着两大桶水,扁担有节奏的晃晃悠悠,健步如飞。
洗衣
经常和母亲一起洗衣服,两个大人四个小孩一次洗换下来的衣服一大堆。洗衣服要用大量的水,家门口的小溪水很浅不能洗衣服,每次都要从水井里挑水。第一遍用洗衣粉搓洗,所有脏污都要搓洗掉,最是费工夫,洗完的水脏兮兮的,我很是嫌弃,母亲说,只有衣服洗脏水,没有水洗脏衣服的。第一遍搓洗后,将衣服倒入大盆里,简单揉搓,拧干,如此反复,直到水清为止,晾干即可。夏天衣服单薄不脏易洗,水清清凉凉刚好解暑,笑着闹着就过去了。冬天可就不容易了,衣服又厚又脏,最主要的是太冷了。第一遍清洗会烧热水,后面的冲洗都是冷水,冲洗需要的水多,费柴费时间,而且要忙的事情太多了,是不可能把这么多水烧热淘洗衣服的,于是手直接下冷水,冰冷刺骨,手都麻了。天寒地冻,衣服几天都不干,硬邦邦的挂在那,外面一层冰,就那样支棱着,看着都冷。洗床单被套更费劲一些,两个人一人拽一头,往相反方向最大限度的拧干水,人小手没啥力气,只能死死抓住,由母亲在那头使劲拧干。
以前手洗衣服,费时间费体力,效率低下,和洗衣机相比,增加了多少劳动量,还要受天寒之苦。若干年后,大妹打工给家里添上第一台半自动洗衣机,母亲结束了手洗衣服的历史。我独立生活以后,除了贴身衣物,全部机洗。不去区分深浅色,不区分大人小孩,如果衣服不能机洗,就不买了。不愿意花时间低效重复劳作,生活琐事,一切从简。
其他
父母不会安排我们做重体力活,比如挖土种菜砍柴犁田踩收割机,但是力所能及的事情,我们要分担,比如插秧,割稻谷,晒稻谷,收花生,拔草,摘菜,剪辣椒皮,洗碗洗菜,煮饭炒菜等等。我极少插秧,很少煮饭炒菜,其他都干。
水稻的种收是农家大事。开春,家家户户会辟出一丘良田培育秧苗,给耕牛架好爬犁平整好所有的水田。秧苗密密匝匝,长得翠绿肥大,达标后,就从秧田拔出来,一捆一捆扎好,再一捆一捆抛入其他水田里,要插秧了。村民互帮互助,父亲会去别人家帮工,等到我们家插秧,别人也会来帮忙,收稻谷也是一样。所以记忆中插秧收稻谷的劳作场面,都是成群结队热热闹闹的。大家高声喊大声笑,手里动作却一点不耽搁。繁重的农活尽是快乐的记忆,可能也因为我只参与小部分,那种辛苦没有刻骨。插秧的时候,从水田一头开始,每人负责若干株水稻的范围,几个人同时开始,弯腰低头,一排过去,到田的另外一头,就完成了一丘田的插秧工作。有人喜欢热闹,还会比谁插秧快。插秧是我很少参与的工作,我怕蚂蟥怕到极点。每到插秧,我就去厨房干活,协助老妈准备所有人的饭菜,洗碗收拾屋。
秋天,当金黄的谷子压低了稻穗,就可以收割了,男女分工合作,我学着婶子们割禾苗,用镰刀把禾苗割断,一把一把整齐的码到地上,多番实践后,我也可以像婶子们一样刷刷刷割得飞快。父亲和其他叔叔伯伯们拿起割倒的一把把禾苗,放到收割机里脱粒,一边脚踩收割机,一边有节奏的转动手上的禾苗,确保每颗谷子都被打下来,这是重体力活也是技术活,我从没干过。收割的几天,如果放假,我和大人们一起开工一起收工,起早贪黑,一天下来腰酸背痛。脱粒以后,大人们把谷子一担一担从田间挑到晒场晾晒。晾晒的时候用竹耙,把一堆稻子铺开薄薄的一层,才容易干。晒稻谷需要好天气,要是收完稻谷碰上阴雨天,真能愁煞人。
收花生是很受小孩欢迎的劳动,可以在地里敞开吃,父母一般不会阻止。地里散发着好闻的泥土气息和花生的清香,一颗花生苗拔起来,胖乎乎的花生密密麻麻的挂在根须上,剥开花生壳,生花生入嘴,脆甜爽口,一边干活一边吃,劳动有滋有味。
蔬菜瓜果收获的季节,吃也吃不完,剩余的就晒起来或者腌制。和母亲一起做过干豆角,干黄瓜皮,干茄子片,萝卜条,萝卜丝,梅干菜,洋芋片,红薯干。湖南最不缺的就是辣椒,辣椒可以晒制成白辣椒,也可以腌制,放入坛子做酸酸的泡椒。制作白辣椒的场景最难忘。大致工序是这样:将新鲜采摘的辣椒,放入滚烫的开水中过水,捞出来,晾凉以后辣椒发白了,就开始剪辣椒,把整个的辣椒剪成一片一片。母亲往往会叫上邻里关系要好的婶子伯母奶奶们,一边剪辣椒,一边家长里短的聊天,我也被要求加入,一边忍受火辣辣的辣椒,一边听大人细细聊天,一派岁月静好的样子。我喜欢吃白辣椒,煮鱼炒肉片都很好吃。
尽管一年到头那么忙,厨房里的家务活我干得少,煮饭炒菜这些,能躲就躲,更喜欢在户外劳作。大妹则相反,嫌外面太热太累,愿意呆在家里。多年以后,大妹能整丰盛的大餐,看她切肉切菜手起刀落,干脆利索。而我不擅也不喜家务,饮食简单,不爱碰荤腥,不逛菜市场,也不逛家里的菜园子。
结语
小时候这些无休止的劳作,现在看来,绝大部分是钱可以解决的,原本是可以很简单很轻松很省时的,但当时最缺的就是钱,只能用体力和时间交换。如今,父母早已经不养猪了,做饭用燃气,取暖用电烤炉,接上了自来水,洗衣用洗衣机,前文提到的事情像发生在上辈子,可是那个倔强的挺着小小的身板,忙这忙那的自己好像又在眼前,清清楚楚,真真切切。二十多年不知不觉过去,恍然一梦。
我从不感谢苦难,但我致敬过往的岁月,感恩上天仁慈,让我们姊妹四个无灾无难,平安健康长大。
半生风雨半生寒!一杯浊酒敬流年!回首过往半生路,七分酸楚三分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