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瓶】 青色档案

(一)白马

又下雨了。

海德堡的五月,见不着晴天,马克通胀,齐帽子里硬币也少了。他挪到桥头堡下,抖抖身上的水,把鸭舌帽摘下来往前一扔,就用裤子抹抹手,拿出怀里护着的小提琴。雨不见停,零零星星的几个躲雨的人,也渐渐隐去,他也就丢掉什么维瓦尔、巴赫,拉些从前府里的嬷嬷总是哼的长调来听。

他想,逃到这鬼地方也有四年了。

好想北平的艳阳天啊。齐心叹。那时他的眼疾还没发作,阳光下都是好日子,万物舒展,漫长,触手可及。白鸽划过琉璃瓦镶嵌的碧蓝天空,大榆树下,他懒在嬷嬷们怀里,她们身上柔软香甜,像熟过的水蜜桃。她们拿着团扇,扇着凉风,哼草原上的长调给他听。她们讲苏和白马,讲那达慕,讲篝火,讲草原上无边无垠的夜晚。他含着蜜饯,摆着鹿棋,不知不觉,太阳就落向排浪似的瓦顶,他也陷在晒的暖暖的绸缎里,睡着了。

那时的他还不不知道,很快,她们就会一刀剪下他的辫子,领他走上那辆冒着黑烟的轮船。她们咳嗽、哭泣,抚摸他的脸颊。齐扭过头,说我又不是死了,眼泪也落了下来。

“骑上了轻快的走马,拽上扯手,慢点走,你要去的地方很远啊,千万别灰心。

越过好多的山川,走路要掌握快慢节奏,跟知心的朋友就要见面了,和睦一心,永远都幸福。”

内卡河上,船声呜咽。

齐有时想,他的确死了,不然怎么会明明说着标准的德语,在商店里却没人理,怎么会走在路上,平白被人用力撞了肩膀,那人却若无其事地走过去,怎么会被人像丢丧家犬一样丢石头。

不过他也会加倍撞回去,丢回去。一开始,他还会直接用拳头,所以没少在拘留所过夜。虽然会很麻烦,不过他要那些人付出代价。现在则用礼貌先发制人,冷进攻,热威慑,青筋暴起,满面春风,was kann ich für sie tun?(我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

一曲终了,齐觉得怪怪的,好像雨中有个人影,一直在盯着他看。他想,大概又是要找事的,干脆直接上去跟他对线。

雨中的那个面容,随着他的靠近,逐渐清晰起来,他没想到,居然是一个中国人,齐身体立刻软下来。那人穿着长衫,莫约和他一样的年纪,面容极其清瘦,在头发遮挡后,他的眼神警惕着。虽然被淋透了,但是能看出他体轻气馥,神籁自韵,很不平凡。

他也没有伞啊,和我一样,齐想。

齐试探性地问他,中国人?

他点点头。

于是他领来人回家。他想,这人大概和他一样,也遭难了。

越过老城凹凸起伏的石板路,在教堂的钟声里,穿过结满青李的野地,再走一段杂草丛生的石阶上山,那里,便是齐租住的小公寓。

路上,齐尝试问来人的姓名,家乡和来意。他得到仅仅是一句,我姓张。他也想探听北平的情况,革命的结果,得到的却也仅仅是一个讳莫如深的摇头。他想,这个张先生怕不是个哑巴,这么闷,没趣的很。他俩一个瞎子,一个哑巴,却让他不自觉地想笑。

到了公寓门口,张打量了半天才进来,齐想,同是天涯沦落人,至于这么嫌弃吗。不过他有四年没说过中国话了,除了在梦里,有个同乡总归是好的。他找出自己的衣服给他换上,脱了长衫才看到,他虽然瘦,但是非常结实,身上还缠着一些绷带,看起来像练武的,不过齐的衬衫在他身上还是大了不少。他说给他烧点东西吃,舟车劳顿,他应该也饿了,就转身进了厨房,找出仅剩的一点土豆和鸡蛋,升起了火。

等他烤好土豆,却发现,张倒在他的床上,睡死了。

(二)野草莓

齐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他从拱桥捡回来的哑巴如何就在他的家里安顿了下来,像一只金鱼游进了他潭水般静止的生活。

早上他在钟敲八下的时候醒来,睡眼迷离地和晨练归来的张擦肩而过,热气袭人,齐半睁开眼,偷瞄一眼他身上若隐若现的纹身。张也悄然一瞥他氤氲的灰色瞳孔。然后一个更衣,一个淋浴,张用借来的毛巾擦着湿发,坐在餐桌,吃齐刚刚做好的早餐。等不及吃完,齐就要叼着面包,抓起琴盒,穿过海德堡沾满露水的绿色清晨,赶早占一个空琴房,练早功。一天的巴赫,贝多芬,勃拉姆斯,有时要和乐团排练,有时则不,只是一整天对着墙,和五线谱较劲,撞到反复记号就从头再来。

另一边的张,收拾好碗碟,睡睡醒醒,淡淡的阳光从左脸晒到右脸,松鼠从窗台上跑过去又过来。有时他也出去,压低帽檐,继续在心里完善这座小城地上和地下的地图。他恰好走进他的琴声里,就驻足,抱起手,靠着围墙,听到白鸽惊起之前。

太阳西沉在对岸的山峦时,内卡河就闪烁,浮光跃金。齐抱着牛皮纸袋推门回家,袋子有时鼓,有时瘪,他放在桌子上的野草莓堆旁边,围上围裙,做二人的晚餐。因为有张先生,他的调味品也多了起来,原来的盐罐旁,渐渐有了胡椒罐,百里香,牛至,罗勒,他也摸索着用面包粉和张找来的熊葱,给他下一碗蹩脚的清汤面。齐看他认认真真吃完,也看夕阳在他冷峻的眉弓染上淡淡的粉,在他长长的睫毛下投下柔软的倒影。

之后,各自沉默,分担漫长的蓝色。齐打扫卫生,修订乐谱,或者给家里写一封长长的信,再转身丢进垃圾桶。张在阴影里坐着,看烛火动摇齐的背影,偶尔点头或摇头,回应他的一两个哼出来的乐句。他到阳台吸烟,他也就过去,叼在嘴里,点燃对方,顺便省一根火柴。火光里两人的下颌线相交,又很快就分开,各自看月光碎在流水里。

夜雨绵绵。

让齐觉得不可思议的是,除了他姓张,自己对他依然一无所知。除了他饮食的偏好,衣服的尺码,身上的檀香,纹身的图样,耳垂的形状,和小腿的弧度。可是自己却能够安然和他挤在一张小床上酣眠,大胆做些久违的美梦,去重访那些披着琉璃瓦的房子和阳光明媚的日子,不必担心梦醒时分。他也可以放心翻身,甚至就那么把腿压在他腿上,甚至把手架在他腰上,让他自己想办法。

日复一日。

窗外的野草渐渐密了,和飞虫在夕阳里,构成一幅婆娑的剪影。张的头发也长了,遮住了眼睛。齐回家,放下牛皮纸袋,提出给他理发。张于是脱掉上衣,乖乖坐在餐桌旁。齐凑得很近,集中精神,他也是生手,生怕理乱。晚霞耀眼,张的嘴唇泛着柔光,他鲜明的吐息把齐的视线,无可奈何地引向那里。几丝碎发粘在在他透着暖光的鼻梁和颧骨上,还有眼角,让张忍不住眨眼睛,睫毛闪动,如蝴蝶振翅。发丝落下来,一缕,又一缕。于是他吻他。

而后,二人无话,分享酸甜的野草莓。

(三)猎笛

齐向来是一个先做再想的人。彼时做了,现在则想。他倒不是顾忌什么龙阳之禁,只是这位张先生,像风一样轻,他从哪里来的,要到哪里去呢。

齐笑了笑,自己不也已经失了,来处和归处。跟这个沉默寡言的客人,正合适。于是他更加肆无忌惮,拉着客人晴天出游,夜里相依。

芳草地上,鹿群在远处休憩,熏风鼓动着二人的白衬衫,他们歪倒在草地上。六月的太阳蒸腾着每一处私隐,皮肤发热,寂静在温度里流动。是的,齐稍稍抬眼,便可以看到墨镜外寂静的形状,流光溢彩而无定形,时而如水,时而如火。而这些紊乱的波动,在身旁张幽丽的黑色瞳孔里,重归于无。这让他不知不觉想起“永恒”这个字眼。旋即他又觉得自己好笑,太过狡黠地越了界,于是把脸埋进他的肩膀,磨蹭着,祈求原谅。

张的脸颊冷冷地贴上他的耳朵,他知道,自己获得了宽恕。

你呀,你呀。齐心说。缄默的,仁慈的情人,何时对我,敞开心扉?

齐想编一个草戒指给他戴,像自己一样潦草的,真切的,戴在他异常修长的手指上。

突然,一声枪响划破寂静。

接着是马蹄声,和更多的子弹。鹿群惊鸣,飞奔而去,眼看马蹄就要踏来。几乎是立刻,张矮身而起,紧紧拉住齐的手,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隐进及胸的草丛里飞奔。齐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只觉得张抓着他的手力气惊人,他的手腕像快断掉了。但是他很清楚为什么要跑。马上的人虽然在猎鹿,但是看样子他们是军人,有枪有刀,一旦对峙,他们在这里怎么了结二人,都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况且是对两个异乡人,齐早知道不必乞求什么善良。

猎枪声音大得惊人,几乎还在耳边,齐跟得艰难,不知跑了多久。突然,张停了下来,搬开几块不起眼的石头,下面居然出现一个通道似的小井。他叫齐先下去,在拐角等,自己则把入口复原,随即也下去,点燃一根火柴,用手势叫他跟在身后,往下走。大约走了两分钟,张轻声落进一间耳室,齐跟在他身后也落下。他看得很清楚,四周的马赛克墙面围起一个狭小的空间,三面放着大理石棺,中间有一尊罗马式雕塑,前面的拱门似乎通向一个庭院式的空间。这里是一个古罗马墓室。大概海德堡在罗马帝国骑兵到过的北境,有这样的东西倒也不意外,他只是不知道张如何清楚这里,他显然来过,甚至开辟了那条井道。难道说他的真实身份其实是一个盗墓贼?

齐觉得好笑,现在的盗墓贼挺文静的。

马蹄声渐远,最终听不到了。惊魂甫定,两个人大口抽烟。待心跳平息下来,齐则有兴趣探索下这里。他站在那尊雕塑前细看,雕像是一位美少年,身高莫约九尺,斜倚断木,手拿猎笛,目似有悲。

张靠过来,看着他,似乎想让他说些什么,齐就讲,这大概是阿多尼斯,古罗马神话里从树木里托生的顶美的一个人,爱神都迷恋他。可惜他是木头心脏,不懂得爱人的,偏好游猎。爱神的夫君是丑极的一个战神,心生嫉恨,就化形成野猪,在他打猎时一下把他撞死。一时万艳同悲,神不忍,就许他每年春天复活,秋天又死,往返于阴阳两界之间。

说到这里,齐看到,张平静如水的眼睛里,居然泛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哀戚。敏锐如齐,他不可能没有发现,眼前的张和哀矜的阿多尼斯是如何的相似。只是当时他以为,张是于多情对上无情的悲剧心有戚戚。而几十年后,在他终于全盘了解张的命运的那个午后,他才恍然,原来那时他些许的哀戚,为的是独自往返于生与死,人境与鬼域间的,极致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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