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里的小鱼

小鱼是家里的第二个丫头。瘦瘦的,矮矮的,一头枯黄毛躁的头发盘在头上。她正要往门外走,娘一把扯回她:“饭也不吃往哪跑?来来来,过来,让我把头给你梳梳!糙哩叭叽的,哪有个女孩样儿!”每逢这个时候,哪怕逃出去多远,她都会吧哒吧哒折回来。娘一下一下顺着头皮梳着,小鱼恣意地吮吸着娘脸上甜甜的化妆品的香味。这个时候娘才会把心思全放在她身上。这样的时刻往往很短暂。

娘一边梳着头一边数落着:“你看你,就不能让我省点心!你看你姐,成绩又好又文气,你妹又乖又聪明,你看你,整天价跟那些男娃混在一起,小子不小子,丫头不丫头!……”小鱼的眼里泛起浅浅的泪液,她用袖子悄悄一抹。她的头梳好了,像个娘心里的女孩样了,她从桌上拿起半个馒头使劲嚼着,望着姐姐妹妹干净整洁的样子,心里居然有一点点的忧伤 。

吃完饭,娘叮嘱她们姐妹仨手拉着手一起去上学。一出大门,姐姐妹妹就松开手,她们俩挎着胳膊朝前一跑,小鱼就被落下了。小鱼一个人跟在她们后面闷闷地朝前走。

现在她已经是五年级的小学生了,要不是义务教育连锅端,她也成不了五年级的学生。语文常常能考个八十多分,数学除了加减法,哪些需要脑袋拐弯的行程问题注水问题种树问题常常在脑袋里乱成一团麻,不及格是常有的事。

这天早上数学课老师可被她气懵了,除了在错题上狠狠地打上几个红叉,她气呼呼地左右不停摇头。小鱼满脸无辜地望着老师气鼓鼓的脸,心里的小鼓也一样怦怦响着。老师扭头转身而去,伸出食指朝她额头使劲一戳,嘴里忿忿着:“我教这么多年学,八百年没见过你这样的!去去去,出去,别让我看见你!”这不,她悄悄溜出教室,在校园里晃呀晃。远远望见其他课的老师,她悄悄的绕到人看不见的地方躲着去。

又上了三节课,语文,英语,科学,虽然学得不好,但算是平平安安度过。一早上算是熬过去了。下课铃声一响,她逃也似的奔出教室。斜挎的书包打得屁股嘭嘭响。

回家吃完饭,她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娘的大嗓门又石破天惊地吼起来:“吃饱了就挺在那,笨鸟先飞不知道?你看你姐,你看你妹!”她瞥眼过去,她们俩都捧着书坐在桌旁。她忙爬起来,拿出一本书坐等着上学的时间到来。

照例,她落单了。一个人垂头丧气地向学校走去。

下午的课小鱼很开心,体育,音乐还有语文。教语文的魏老师家是他们村的,傍晚一放学他和小鱼结伴回家。黄昏的太阳懒散地抛撒着余光,两个人走到村旁的小树林时魏老师停下来。

魏老师放下手里的公文包,走到大树下。酝酿了一会情绪,他右手扬起兰花指,碎金莲步,徐徐缓缓地走转起来,随后唱腔袅袅宛转。小鱼全神贯注地望着老师,她盯着老师的脸好久,蹦出赞美的话:“老师,你唱的可真好听,老师,你教教我,教教我吧,我学会了就不上学了,我也唱戏去!”

魏老师,这个时候就会停下来抹一下额头,仿佛要将头发捋上去,但其实他并没有多长的头发,他长长的叹了口气:“唉,这碗饭也不好吃,就是唱戏,也得好好上学,不然你看不懂剧本子,咋唱?当年,我都考上戏校了,要不是爹娘拦我,我已经是红遍县城的五月红了!”他缓缓地摇摇头,往日的岁月似乎在这一动作中展开来。好一会他都没有说话。

小鱼仰起脸:“那就是说你不喜欢老师吗? ”

魏老师又摇摇头,他挨着小鱼坐下,搂住小鱼。手指穿过她细软的头发一遍又一遍,嘴里喃喃着:“现在是喜欢的很勒,可是心窝里头还是憋着一股劲儿,想挡也挡不住,哼哼唱唱扭扭,不痛快啊,憋屈啊,一嗓子就啥事儿也没有了。”

他紧紧搂着小鱼,小鱼的身体抖了一下,她拨开魏老师的手站起来。

魏老师甩了一下头,动作阴柔得不行,“这下好了,我好了,走,回家!”

小鱼在前,魏老师俨然是一个尾巴跟在后面。两人一前一后的行走在下坡的路上,没人言语。村子里头炊烟袅袅,各种烟火气在村子上空弥漫开来。淡淡的,蓝蓝的,随风便飘散了。

小鱼的心里仍然说不出的憋闷,妈妈不疼,姐姐妹妹不爱,老师嫌弃,自己怎么这么差?这个十岁的山里丫头眉头皱紧,她无法让自己期待另一个明天的到来。活着有必要吗?有意思吗?这个世界能呆着吗?这些个念头暂时占据了她的脑子,像种子深深扎下了根。

她闷闷地回到家,姐姐妹妹也早到家了。她们三个开心地聊着天,有说有笑。娘见她进来,脸色突然沉下来:“你跑那么快咋还回来晚了?”她小心翼翼地抬头:“我和魏老师绕远走小树林了!”娘的声音提高八度:“你别跟那个人在一块儿!一个大男人,整天叽叽歪歪地像个娘们,可离他远点,记住了!”小鱼垂下额头,那声音只有自己个能听见:“嗯,我知道了!”。小鱼把书包放在桌上,姐姐使动扎了她一眼,妹妹嫌弃地把她的书包拨远。

她白了她们一眼,姐姐的眼神像刀子:“咋,你想反天不成,没大没小的!”妹妹回敬了一眼,不高兴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眉头微微促成一团,嘟着个嘴巴。小鱼自己己经习惯了。

她摊开数学作业,她读了好几遍题,它们静静地在那里瞪着她。她学着老师画线段,标注,脑子里依然一团乱麻。

姐姐眼睛不眨地望向她的作业:“小鱼,小鱼,你是榆木疙瘩脑袋吗?这个题昨天都给你讲八遍了,你还不会?拿你真没办法!”她使劲敲了敲小鱼的额头,小鱼头皮火辣辣的,可是脑子里仍然没有头绪。

她又大声朝娘的位置喊:“娘,你看小鱼,笨的呀,笨的呀!”

娘的声音传过来:“你写你的,别耽误你!明天让老师教她去!”小鱼将头埋在桌上放下了笔。

她其实都想好多天了,这个学她真不想上了,学又学不会,可怎么办呀。像自己的憨叔一样拿着羊鞭子满山坡的放羊那也能顾住吃吃喝喝,可自己又是个丫头,人家笑不笑语,娘会不会给她买羊还得另说。她更加嫌弃起自己来了。

魏老师虽说不讨厌她,但他们粘乎劲小鱼也不喜欢。毕竟自己是一个女孩子呢。老师呢就得有老师的样,娘们叽叽地,又爱哼哼唱个戏,有时候是真有点别扭。小鱼心里嘀咕着,但他毕竟还不讨厌她,不像那些老师那么直白地羞他,把刺骨的难听话甩到她的脸上去。

夜晚,小鱼抱着这些烦恼睡着了。早上,一切如常。她不情不愿地踏上上学路,捱过了早上,又捱过了下午。

她的愁和苦藏在心里,不知敢向谁说,也不能向谁去说,就一直一直闷在心里,脸上永远布满愁云。放学后再也不跟男孩子起哄疯跑,慢吞吞一个人往家走。哪怕身后传来急哒哒的脚步声催她,她也只是搭讪地给个笑脸的表情。这表情转瞬即逝,满脸继续乌云密布,话也更加地少了。望着姐姐妹妹相挽着肩并肩在她的前头,渐渐她们粉嫩的脸上的嗔怪她也习以为常。不像以前她还偶尔犯个癔症,明天,那形影不离的两人就会突然挽着她和她说笑。

魏老师还会拉着她的手一起回家,给她讲了千奇百怪的故事。 还打趣小鱼,你现在成了一个思想家了,话都只有一句半句了。

小鱼苦笑了一下,自己都觉得上的肌肉痛苦地抽动。她望着魏老师的笑脸,一言不发。这娃是咋啦。魏老师摸摸小鱼的额头又摸摸自个的,自言自语着:“不发烧呢。”再捏捏她的脸蛋,胳肢着她,惊奇地叫起来:“咦,小鱼,你咋啦?都不会笑了吗?”小鱼别过脸不理他,他居然抱起她,拍着她的背,摩挲她的脸,小鱼任着他动作,听着他越来越粗的出气声,她挣脱着跳下来。魏老师一把抓住她的手,声音细细软软地:“小鱼,你咋啦?笑一个!笑一个!”

小鱼死活挣不脱,狠狠地朝他的手腕咬了一口,撒腿跑回自己的家里,扔下书包,一屁股坐在地上。娘听到响动出来,眼睛像钩子一样瞪了她一眼:“唉,你这个娃,没指望了!你看你,从小到大,老是这个死样!你姐成绩好,你妹漂亮,你自己没有个好脑瓜,还邋里邋遢。学习成绩吧,平时努巴努巴才勉强及格。 你看你以后能成个啥气候,我和你爹以后能有个啥指望?你看你姐,哪一次不是轻轻松松考个第一名,你不说第一,哪怕考一个一百分也让人稀奇稀奇?……”

娘的话后半断她已经听不进去了。是啊,自己为什么就是一次也没考过100分的?那鲜红的100分像一个刺眼的钉子深深地扎在小鱼的心里,为什么自己就这么没用呢?她使劲地捶打着脑袋,一下比一下狠,娘终于住嘴不说了。

姐的声音又连珠炮响起来:“娘说你是为你好!你就是天生的笨,不可救药,就是时间能够倒流,娘重新生你一次,你以为你就能变得聪明一些?没这个可能!你现在捶破天也还是无济于事!……”

小鱼的头越大了,心里被什么揪扯得窝心地疼。姐的嘴一开一合,小鱼索性躺在地上捂住了耳朵。地上冰冰的,寒气一点一点地沁入肌肤,像冬天的原野。

第二天小鱼发烧了,腿软软的,上不了学了。娘抹了下她的额头,重重地叹了口气,出门了。

小鱼心里反而有了点欣喜,她再也不想跟在姐和妹的背后了,看她们一块手拉手的上学回家,说笑着,打闹着。她再也不想一个人拖拉拖拉的,慢慢腾腾地从学校走到家门口,躲闪着,遮掩着。她再也不想扭扭捏捏地活着,她想痛痛快快地在小树林疯跑,追赶几只羊,或者骑在牛身上。

她长出一口气,啊啊啊啊喊了一嘴子。她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居然破天荒没有回应,也没有责骂。她又扯着喉咙喊了一阵。她抿抿嘴唇,竟然有些口干。喝了口水,娘还没回来。

小鱼洗了把脸出了门,第一个人碰见的人是老憨叔,他赶着自己的羊群,从坡上下来的时候,小鱼和他擦肩而过。

老憨叔望着小鱼直挺的小胸脯,回问了一句:“小鱼,咋今天没上学?”小鱼听是听见,但她没理会,径直自顾自把朝前走。

老憨叔狐疑着随着羊群向前,他拐回来,他一把扯住小鱼:“好娃,你咋了呢?”

小鱼突然被人扯住,惊得抬起头:“叔,我好好的,干嘛呢?吓我一大跳。我没事儿!”

老憨叔,退后一步:“唉,没事就好!这闺女,咋和原来不一样了呢,这雅静像个大姑娘了!”

小鱼笑笑,从老憨的手里挣脱叔,一个人,闷闷地又往前走了。 她来到小树林,靠着一棵树坐了下来。做为娘的闺女,她生下了她,可她又为什么生下她。她难道生来就是为了成为笑话吗?三个娃,她是娘最不喜欢的那个,为什么呀,为什么呀。活着可真难啊!我该怎么办呢?我该怎么办呢?我该怎么办呢?一直到天黑,小树林没有人来。她一个人静静地靠着树睡着了。

醒来,眼前一片黑乎乎。小鱼的心一阵冰凉。小树林在村里离家并不远,可是她没有听见她的名字被喊起。她的泪顺着眼角溢出来,冰冷地从脸颊上滚落。她觉得周遭一片冷,像呆在大雪过后冬天的雪塬上,寒冷刺骨,她就像冬天里的一条小鱼,透心凉。这反而让她心生冷静,眀确的是这样的家她不想回了,横竖还能像老憨叔一样放个羊去,是个女娃又怎样,我放羊我养猪不都能成吗。自己一个人肯定能活。

她倔强走过小树林,向村外走去。眼前眼后是看不见的黑,小鱼只有硬着头皮向前。天亮了,就能看见路了。小鱼一个人踉跄着继续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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