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拖延,便就没玩没了。好不容易等公孙念睡着了,他就急不可耐地溜出了轩辕府邸。此时,外面的日头正旺,在云头上也没个遮掩,再加上明煜神君惧高的老毛病以及腰上的新毛病,这一路便就飞得异常痛苦。待到他抵达南天门时,已是傍晚的光景。九天祥云拢着九重天四季如春的景色,一派祥和宁静。
明煜神君腰都快断了,只想快些回寝殿躺着。他入了宫门便看见冠玉一脸的焦急。冠玉见了他好似上坟时见到了活祖宗,顿时又惊又喜又怕,他哭丧着脸便迎了上去。
“君主,你可回来了!”
“怎么了?”
“天帝来了。”
手中折扇当即敲上了脑门,明煜神君遂起了一阵烦躁。
冠玉道:“前几日天帝就来过了,问我君主的去向,我说你回天府了。今日一早天帝又来问了同样的问题,问完便不走了,说让我派人去天府把你喊回来。君主,你怎么才回来!”
明煜神君睨了他一眼,“你该庆幸我今日恰好回来了!”
小仙官不明所以,刚要开口询问便被主子不耐烦地挥手遣了下去。
“你自己找个地方待会儿去,瞧把你给吓得!”
玄衣皇子说着便往正殿走。碍于腰上的伤,他入了正殿也不能像往常一样给自己的亲爹行大礼问安康,只得最大幅度地作了一揖。可在天帝看来,这浅浅的一揖实则就是拱了拱手做了做样子罢了。
本就阴沉的脸色更暗淡了几分,还带着隐忍的吐息,“皇儿,今日见了为父怎如此敷衍?”
明煜神君面带微笑实事求是道:“今日儿臣不巧闪着腰,父君莫怪罪!”
天帝的胡须颤了颤,脸色随即黑到了极致,“你在星罗天观里都没受什么伤,怎今日那么不巧?”他继而道,“为父听闻你最近忙碌,行踪成谜。这是去了哪处逍遥快活,还弄了伤了腰?”
心头一惊,明煜神君意识到今日自己那爹并不是前来探望儿子那么简单,他是来兴师问罪来的。这种情况下,扯个幌子怕是糊弄不过去。斟酌一番后,他准备挑些重点交代交代,也好早些把人送走,回去躺着。
“我去了趟牛首山。”
天帝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沉声道:“你见着公孙念了?”
明煜神君点了点头,“父君你也不手下留情些!他身上除了脸,都没一块地方是好的了!”
此话一出,老爷子的嘴角原因不明地抽了抽,一张与“和蔼”二字不沾边的脸上还泛起了叫人畏惧的怒意。
“我没劈死他,他就该感恩戴德了!”
“不就是闯了一趟神族禁地,除了卫氏族人,也没有其他人知道。父君你又何必……”
“皇儿,你是想让为父公私不分?”天帝厉声道,“你最大的缺点就是性子像你母后!”他恨铁不成钢,“为君之人,怎可如此如此心慈手软,瞻前顾后,还目光短浅!”
明煜神君不觉放低了声音小声道:“那也不至于劈他这么多道……”
“他自毁前程,还……”天帝顿了顿,遂话锋一转,“往后你少同他来往。”
“为什么?”明煜神君不解。
“他废了,即便公孙爵不把他逐出宗家,他也不可能成器候了。你是皇子,日后要承我帝位,应该多与各部族首领的子嗣打交道。不必在这种无用之人身上浪费时间。”
明煜神君闻言眉头一皱,“无用之人……浪费时间……父君,你难道忘了他这么做是为了谁?”
天帝怒道:“若是不知,你以为他还能活着?”
“圣人有云,为仙之道当以仁义为重。纵然沐凌他触犯了天条,但也已经受到惩戒了。我俩从小一起长大,亲如兄弟,就算不看这一情分,与我有恩之人,我也当知恩图报……”
“报?你准备怎么报?”
天帝打断了他,龙颜大怒地瞪着,好似立马要搬出家法来收拾他。明煜神君伈伈闭上嘴垂下头来,即便他不觉得自己有错,也不敢在天帝面前造次。
片刻后,天帝隐忍道:“你乖些听话便好,其他的事情不用多问也不必多想!以后少同那些对你日后没有帮助的人混在一处!”
他遂起身,神色晦暗不明地往孩子腰上一瞥。
明煜神君本也没多想,可天帝的这一瞥,却叫他不禁想多了。擅闯神族禁地的确是大罪,却并不至于要挨那么重的雷刑。仙神律法他虽没能像公孙念那样倒背如流,可大体上也还是知道的。明煜神君本就对这过重的刑法存疑,再并着天帝今日瞧他的那种异样目光和莫名的火气,其中的隐情好像就变得不难猜测了。
说到底,谁会那么想不开,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呢?再深厚的兄弟情,哪怕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怕是也难做到像公孙念那样不计后果!天帝又不是傻子,大抵猜一猜也能八九不离了。
明煜神君心头一沉,意识到从今往后他们便再也不能如从前那般肆无忌惮地日夜混在一处了。
送走了天帝,腰不利索的大皇子遂就往软塌上一瘫。即便心里不愿承认那个来路存疑的伏空令,他也不得不认真考虑他说的那些鬼话。细细想来,自从两年前北海历练归来,公孙念的确就变得不太一样了。没事的时候,他依旧是那副万事不理的欠揍模样,可但凡遇到与自己这个皇子有关的事情,他就变得格外敏感。他们第一次去鬼界就是这样,这次的星罗天观又是这样。还有他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若是换做从前的公孙念,明煜神君觉得他未必能干出这些事、说出这些话!
灵台内倏尔响起那一日在二十三重天的观月楼上公孙念说过的话。他说这件事上,他不希望他们再后悔一次。明煜神君心中一痛,这才明白了他当时那句话的意思。
设若那伏空令在天祁君那桩事上说的话属实,那么他关于天帝的那番言辞会否也并无掺假?
明煜神君陷入了沉思。
“君主,用膳吗?”小仙官拍了拍殿门问道。
明煜神君心里正烦,随口扬声道:“不吃!”
冠玉在门外徘徊了一阵,还是再一次把门给拍响了,“君主,饭还是要吃的。你这才刚历完劫,身子要紧!”
殿门随即开启,玄衣皇子大步流星地从里头走了出来,路过冠玉跟前也未做停留,只道是自己要去一趟乐师府,叫他晚上不必等门。
乐师府同位于九重天上,离恒焱宫并不算太远。明煜神君抵达的时候,头顶已是星河璀璨。寻常这个点,仙人们也已经用罢了晚膳,至多再食些瓜果茶水消磨消磨闲暇时光。乐师一职也算是个闲职,平日里也就管一管这九重天上各类庆典用到的丝竹编排,外加教他这个皇子音律。明煜神君自小就经常出入此地,来得比去他父君母后的府邸还勤快,是以他到了乐师府便熟门熟路地往里走。府内宫娥仙官见了他也不惊奇,见怪不怪地同他行礼并告诉他乐师娘娘正在揽风亭小酌。这乐师府明煜神君委实熟悉得很,自然无需他人引路。他闻言便又转身调头往府院外走。
乐师府门前有片池塘,一路蜿蜒向府院旁侧。他拐过一个弯去,那匿在府墙后的小凉亭便就赫然在立。
晚风和畅,拂着低垂的柳絮,在池中荡起了微波,也拍散了落入水中的月影。
揽风亭内,乐师见了他有些惊讶。即便她喝得略微上头,倒也没忘了要起身以礼相待,再礼数周全地请这位皇子入座。
“乐师怎么独自一人在这处……”明煜神君低头看了看石桌上摆着的玉壶,“饮酒……”
“没什么,今日夜景甚美,便就起了雅兴。”她这才再次坐了下来,“不知殿下深夜到访所为何事?”
明煜神君取了个空酒碗,给自己倒上了一杯。他拿起酒碗摩挲了半晌,最后却又放了下来。
乐师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见他欲言又止,便知他心里有事,“不妨与我说说。”
他斟酌片刻,决定来个直接了当,“乐师可知伏空令这个人?”
明煜神君问这句话的时候便在观察对方的神色。此话一出,对面坐着的那位娘娘果真脸色一僵。
他了然道:“看来乐师是知道这个人的。”
乐师娘娘默了许久。月色之下,她尚且还不算老的面容带着微醺的红润色泽,可眼底却盛着浓浓的哀伤,竟比这浓墨一般的夜色还要更厚重几分。
她哑声道:“他是我的儿子。”
明煜神君闻言仰头灌下了一杯清酒,准备开始承受后头那些他并不愿意相信的事情。
“殿下是怎么知道令儿的?他是去天府求学了吗?”
玄衣皇子点了点头,“他两年前就入天府了,最近才走得比较近。”
“他与你说了我的事?”乐师忧伤道,“这么多年了,他竟还记得我这个娘。”
“毕竟是生养自己的母亲,不会忘的。”
“我是生了他,却并没有尽到为人母的义务。”她望月忧叹,“我离开他的时候,他还那么小……”
“看来也是一段有隐情的过往。”明煜神君自觉地给她满上酒,“今晚夜色的确不错,不如把酒倾诉一番,也总比你一直压在心里强些。”
“今日殿下前来寻我说事,怎变成这样了!”乐师仰头便灌了满杯,后又望着酒碗上的精致花纹悲伤长叹,“也罢,想来殿下今日所问之事大抵也与令儿有关。”
玄衣皇子应道:“确实不无关系。”
她遂就回忆起了那段过往。
“那时,我还年轻,什么都不懂,也不知天高地厚。阿承把我从一头妖兽嘴里救下,我便对他芳心暗许。”
明煜神君哦了一声,“鬼督大人。”
她点了点头,“死皮赖脸地缠着他,没想到竟还成了!后来,我们私定了终身。”
“那你知道他是鬼督一脉的人吗?”
“后来知道了。”她自嘲一笑,“可即便知道,我也不为所动。谁人不年少,谁人无轻狂!”她追忆道,“那时我们都在天府进学。他在鹤澜堂内,我在鹤澜堂外。仙子们都爱挤在鹤澜堂门口看那位远近闻名的苍暮神君,而我挤在他们之中,目光所及却只有他身旁的阿承。”
“苍暮神君……”明煜神君了然,“倒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本也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之后,家族世代善丝竹,认得了些天宫上的礼乐文官,这才通了门路送我去天府进学,其实是非常不容易的。”
他啧啧道:“可是你却和男人跑了。”
“我那时的想法很单纯。他是我好不容易求来的心悦之人,只想和他厮守一辈子。”
明煜神君又给她满上了一杯酒,遂摆出了洗耳恭听的架势。
“后来,他渡了星罗天观一劫,便带着我回鬼界正式承了鬼督之位。我们在那里成了亲,不久就有了令儿。”她复又惆怅一叹,“鬼界的日子是真苦。那个地方物质贫瘠,每日清粥小菜,米汤能映出人影,一个月都吃不上一回肉。那时我怀着令儿,瘦成了皮包骨。心想着艰难的日子总会过去的,待到生下来便好。可我太天真了!待到生下令儿,才明白就连这孩子都得跟着受苦。令儿从小身子就弱,隔三差五就会大病一场。我这个当娘的日日心惊胆战,唯恐一个疏忽便要失去那孩子。”
玄衣皇子默默地点了点头。同为病秧子,他很能理解对面坐着的那位。
“后来我才知道,因为鬼界阴气、怨气、戾气皆重,鬼督那一脉自古以来都在鬼界之外繁衍子嗣。待到孩子大一些了,好养活了,才带回鬼界抚养。而令儿从小长在那样恶劣的环境里,自然难以适应。”
“那为何鬼督大人不循着传统来,而要冒这样的风险?”
“因为鬼界是不允许外族人进出的。就连侍卫外出采买一次,都得分外小心以防遭人跟踪。是以一旦将孩子带回去,便意味着母子分离。后来有人告诉我,事实上,我是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个踏足鬼界的外族人。”
“他也是好意。”
“我知道。”她笑着,可眼底却泪花泛滥,“我对我的好,我都知道。那些海誓山盟固然醉心,可当深陷那样的困境时,你就是发现那些誓言苍白而又无力。再精美的画卷,经历了风吹雨打,也会黯然失色。到头来,繁花一地,只剩悲秋。”
明煜神君也不禁唏嘘,“能共福安而不能共困苦,也许一开始便就错了。”
“殿下一定认为我是个贪图享乐的女人。可殿下并没有过过那样的日子,你不会明白当一个母亲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病得气息奄奄是个什么滋味。”
“你可有与鬼督大人诉说心境?”
“有。”乐师颓自一笑,“你猜他说什么?他说叫我别胡闹。”她又灌下一口清酒,好似在给自己壮胆,又仿佛只是在缓解心头积压多年的苦闷,“那时我便下了决心,要带着令儿离开。”
“可最终,离开的只有你自己。”
“令儿两百来岁的那段日子,阿承经常不在鬼界。鬼督一脉本就人丁稀少,算上侍卫随从,不过半百人罢了。那阵子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鬼界的生人几乎都派了出去。”
“所以你便趁机跑了?”
“跑了,带着令儿跑了。”
“我猜猜,后来鬼督追了过来,把儿子抢回去了?”
乐师痛苦点头,“我认识的伏空承是个温和谦逊的人。可寻到我们母子的那一日,他却如恶煞厉鬼一般。他从我怀里抢走了令儿,只给我留了一句话。”
……
“你叛族出逃,不配为鬼界的女主人,更不配做令儿的母亲。从今往后,你我恩断义绝,只愿此生不复见!”
……
“他连解释的机会都没给我……”她心中凄楚,忍了许久的眼泪终是落了下来,“后来我又偷偷回了几趟鬼界,却再也见不到令儿了。”
明煜神君问她,“你后悔吗?”
“殿下指什么?后悔嫁给阿承?还是后悔带着令儿出逃?”
“乐师可以逐一回答。”
眼底粼粼,映着皎冷月光,她想了想道:“后悔!我后悔带着令儿逃出来。”
“可你也并未试着挽回。”
“殿下,有些事情一旦做了,就不能回头了,也……回不去了。”
明煜神君:“你还没回答第一个问题呢!你后悔嫁给鬼督大人为妻吗?”
“后悔。”她垂下目帘,“若是当初我没有死缠烂打,兴许阿承便不会喜欢上我。我凭白招惹了他,却又不能信守诺言与他白首。我伤了他,还企图带走他唯一的儿子……他本不该承受这些的!殿下问我后不后悔嫁给他?是的,我后悔!后悔得不得了!因为我配不上他,还毁了他的生活。”
明煜神君闻言默了许久。神仙也好,凡人也罢,谁都有自私的时候。就连他自己,在情之一字上都存着私心。自私地想要推开公孙念,却总是忍不去靠近。
深度自我反省了一番后,乐师幽幽一叹,“都是成年旧事了。借着今晚月光美酒,发了些牢骚与闲愁。殿下莫往心里去,听过就算了。”
“伏空令就在天府,化名孔令了。乐师若是实在想他,也可去看看。”
“不去了。”她摇了摇头,“这么多年了,令儿大约也认不出我来。去见了也不过徒增伤感罢了!”她这才想起来要问他,“对了,令儿怎么跟殿下说起我这个不负责任的母亲了?”
“最近发生了点事情,与他有关。闲聊的时候说起了些家族往事。我本还不信,没想到竟是真的。”
她紧张道:“发生了什么事?”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玄衣皇子遂起身,“这一趟来,也就是为了确认他的家世。时辰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就不叨扰乐师休息了!”
乐师娘娘起身相送,送到了他府邸门口,思前顾后却还是开了口。
“令儿在天府无依无靠,我这个当娘的也做不了什么。只能厚着脸皮道了这个不情之请。若殿下方便,能不能替我多加照看那孩子?”
明煜神君闻言一笑,摆了摆手,“你想多了。伏空令本事得很,不需要照看的。”
乐师欣慰道:“看来他爹教得他不错!”
“何止是不错,所以你就放心吧!”
言毕,明煜神君便踏上祥云,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