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入眼可见皆是雪的身影,从天空时而飘落时而急坠而下,满世界都被这白色的雪所覆盖,砖瓦、树梢,以及未来得及清扫的门前,全都白茫茫的一片。屋后本来是一座小山,此时也被雪覆盖的严严实实,层层堆积。
村子规模不小,大多独门独户,普通民居往往也是两层,楼下这层用来住人,楼上那层用来储物,储物这层又有一个小木梯与屋顶相连,在墙角处找到预先设计好的小门,拧开门栓往外轻轻一推就可以到屋顶。雪下得厉害些的早晨,各家之主便从楼顶爬出,拿着竹帚清扫积雪。
相邻的房子之间有一道不长不短的巷子,往日是聚会、游玩、纳凉的好地方,但雪下得太深,加之不知从何而来的寒风,导致巷子里冷冷清清。至于屋子的另一侧,本是一条不大不小的排水渠,如今也已经被雪积满,被路过的行人轮番踩厚实之后,也就分不清小水渠与路面的区别了。
站在高处,极目远望,整个村子仿佛已经沦陷,这是雪的世界——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
桐子从家里出来,计划着在去舅祖父家的路上与小叶和雪丫头汇合。雪格外的大,舅祖父孤苦,往日又总爱拉着他们仨回忆往昔岁月,年年皆是如此,三个人陪着舅祖父胡侃完整个冬天,当然,大部分都是舅祖父一个人在侃天侃地。
午后,门外有三两成群的孩子在打雪仗,雪球时不时砸中房门,像极了门外有谁想要迫不及待的进来似的。但舅祖父上过当,絮叨了几句就开始闭目养神,不再理会房门的声响。
“要是当年……”
听到舅祖父开口,雪丫头一下子来了精神,“当年怎么了?舅祖父,你说说。桐子,让他们到一旁玩去吧,舅祖父要好生休息呢!”
村叶抬头,看了几人一眼,又低头捣鼓火炉里的炭,但也不肯放过听故事的机会,耳朵翘起,就等舅祖父继续当年。
“前几天,虎背岭的老叫花子死了,可怜老叫花子年轻时候倒也风流,老了却这下场!”舅祖父停了下来,眯眼看了眼桐子,桐子瞧他说着这些前几天的事情,顿时没了兴趣,老老实实的出门和门外的小孩交涉去了。
“幸好邻里还算帮衬,人还是入土为安了。这雪下得这样厉害,老叫花子早该死了,这样也好,死了一了百了。”等着桐子出门,舅祖父又说道。
“舅祖父,当年!”雪丫头在旁提醒。
“当年呐!”
“当年,小叶,你说想不想听?”
小叶朝着雪丫头眨了眨眼,示意她不要着急。
“舅祖父……”
“瞧,桐子这么快就回来了,想当年,舅祖父打猎的时候,那可是…”
“舅祖父,这个事情说过了”
舅祖父裂开嘴大笑,直笑的雪丫头莫名其妙,他朝桐子招了招手,然后又一本正经起来。
“桐子,你天天拉着雪丫头、小叶俩往我这跑,要不要舅祖父给你们撮合撮合,给你们当次红娘你看成不成?
桐子不知所措的站在雪丫头旁边,脚边放着一张板凳,像是被揭穿了心事,眼珠子骨碌碌转,一会看向舅祖父,一会儿看着雪丫头。倒是坐在火炉边的雪丫头像个没事人样的,把落在额前的几缕头发梳往耳旁,瞪着舅祖父。
“哼!舅祖父,我下次可不来陪您聊天了!”
“哎哟,雪丫头,这事不成?小叶,别傻乎乎在那捣腾那个火炉子了,你说说舅祖父这主意怎样?”
小叶坐在那一直乐个不停,但就是不开口。舅祖父又望向桐子,继而看着雪丫头。
“舅祖父!”
“哟哟!你看我,老糊涂了!”他朝桐子眨了眨眼。
“这还差不多。”雪丫头转过头来看着桐子,“桐子,想些什么呢?”
桐子默不作声,舅祖父笑了笑起身,走向里屋。
“坐吧,桐子。”
“瞧,都忘记坐下了。”
屋内虽点着火炉,但仍不暖和,两侧各有一道门,皆有木头制成,桐子刚便是从正堂那道门进来,侧门与正门相对,早已经插上了门栓,即使如此,仍有寒风透过缝隙吹进屋。屋子一侧墙上嵌着木窗,几块带花纹的毛玻璃镶在木框内,为了防寒,最外头拿小钉子钉了一层白色塑料。但风刮的大一些的时候,那层塑料就噼里啪啦的响,风还是往屋里头灌,薄薄的塑料并没有什么用。
从窗户往外看,通体透白,将脸贴近了,才能依稀看到门前的景象。晚上即使月光明亮,亦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影子,形体看不清,是男是女也分辨不了。屋子除了住人的这几间侧房门会时常关着,正堂的门是从来不会插上门栓的,风刮的厉害时就拿椅子或者其它重物倚着,不让风把门吹开。
三人在火炉边坐着,舅祖父在里边忙活个不停,小叶起身进去瞅了一眼,又被舅祖父给轰了出来。时候不早,舅祖父仍旧不见消停。
“舅祖父,我和桐子要回家了,你在里屋忙什么呢?吵死了!”
“雪丫头,再等等,舅祖父找找看!”
“找什么呀!”
“这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等找着了再给你们说。”
里屋背靠后山,光线比外面稍暗,虽然窗台上放了蜡烛,显然舅祖父不打算点燃。
又忙活了好一阵子。桐子三人在外待着无聊,便齐刷刷的探出个头看着舅祖父翻箱倒柜,他又不准三人进去,倒是让人内心好奇不止。但似乎找不到某样东西让他颇为懊恼,他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直起身子,走向外边,对着仨人说。
“雪丫头,你们先回去,下次来的时候,舅祖父再给你们瞅瞅,这一时半会是找不着了。”
“那我们可真走啦!”
“走吧,走吧!”说罢,舅祖父摆了摆手。
推开木门,小叶往南边走了,桐子和雪丫头往北边走,门外的积雪已经没过了脚踝,桐子和雪丫头深一脚浅一脚,由积雪上踏过,一个在前一个在后。走过门前的坪,大概百米过后就是结成冰的湖面,以前需要绕道的路,如今横穿湖面就可以走到。
一路上桐子几次想打破两人之间的沉默,但一时之间却不知如何组织语言,这种沉默让他心慌,仿佛被人揪着小辫子不放,又如同赤身坠入冰层之下,感觉糟极了。
而往常这一段路上总有说不完的话,但此刻雪丫头似乎在想着心事,桐子揣测,就连他自己都无法分清这种揣测是自我安慰还是逻辑推理。
两人走在已经结了厚实的一层冰的湖面上,鞋底与冰层摩擦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旷野中消散,却将桐子的心带入了幽深的湖底。雪丫头一言不发而桐子左右为难。
直到快走出冰面时,雪丫头才开口。
“桐子!”
“嗯。”
“舅祖父的话你别当真。”
“嗯”
雪丫头又闭口不言,湖面上的两人已完全被沉默包裹。但桐子仿佛听见了内心痛苦的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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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雪终究是没有在对的时间停下。
舅祖父说:“我终究是要死的,也看开了,只是我想等到雪开始融化,暖阳由东方升起,我打开房门,虽然看见的还是雪,却又不止是雪,冬日的阳光总是怡人的,是饱含热情的,只有这样,雪才会放下所有的抵抗,只有这天,看够了雪的模样,死的才算快哉壮烈,我这辈子才算和这个世界相争最后又握手言和。”
说这些话的那天只有桐子一人,他搀扶着舅祖父在雪地里散步,但当时桐子一直心不在焉,直到舅祖父死了的那天,桐子才恍然想起,雪花扑面,泪流不止。可神奇的是,雪居然在舅祖父死后第二天停了,微弱却又坚定的阳光穿透云层,抚摸着这片被雪覆盖的土地。
而这些,都是舅祖父所无法了解的,如同那天在湖面上的煎熬,出门后的沉默。
舅祖父时常让桐子与他两人单独相处,有时是在温暖的火炉边,有时冒着风雪出门,在“确定”了自己的死期后他似乎越来越脆弱,有一天傍晚,桐子吃完饭悄悄溜出家门,本想去找雪丫头和村叶,在路上临时起意,决定先去看望舅祖父,推开房门却发现舅祖父一个人在房间内偷偷的抹眼泪,远远的望过去,才发现舅祖父的背已经佝偻得厉害,身形也无比瘦削,桐子在门口站了一会,最后不忍心再继续看着舅祖父用袖口不断擦拭眼睛,于是又悄悄的退了出去。
门外下着雪,黑压压的一片望不到头,头顶既无星光又无灯火,甚至让桐子产生错觉,仿佛一生的雪都要在这个冬天倾泻而下。
但终究没人想到,这雪下了这么长的时间,下到第三个月的时候,舅祖父开始卧床,早晨醒来再也没法颤颤巍巍的推开阁楼上的门,然后伸扫帚清扫积雪,所幸桐子比较清闲,于是他便帮着舅祖父清扫屋顶,屋顶砖瓦的雪显得比平地上的更加沉重,桐子不得不注意平衡,免得稍不注意就摔下去。
舅祖父好几次让桐子别再忙活,说屋顶塌了还有阁楼,等到阁楼塌了他也就差不多该去找老叫花子了。
但是桐子仍旧乐此不疲,每天都来舅祖父家,但是舅祖父却更加糊涂了,甚至有时候认不出桐子,躺在床上的舅祖父看着桐子走进房间,怒气冲冲的让桐子出去,起初桐子满头雾水,好说歹说解释了半天,舅祖父才同意他进屋。
有那么一段时间雪下得甚为猖狂,家里的大人们都开始禁止自家小孩出门。桐子每逢父母不注意,就瞒着他俩溜出来照顾舅祖父,并保证雪一过,就给他洗澡搓背,让他好生锻炼锻炼。
期间雪丫头来了一次,与桐子恰好碰上,两人于是决定一起陪着舅祖父聊天,或许那时候她便在担心,舅祖父怕是撑不过冬天,所以她进门一看到舅祖父的时候就哭了,哭得稀里哗啦。
那天舅祖父是清醒的,但是他也哭了,哭着哭着又笑了。
“起码我比老叫花子要好。值了,值了!”
雪丫头哭了大半个钟头,一会儿抽泣一会儿哽咽,约定好的陪着舅祖父聊天也因此黄了,她最后哭着跑出了门。
“多好的丫头,怕是再也见不到了吧!”
往日厚厚的云层开始变淡,虽然仍旧悬挂于高空,雪已经开始小了,从之前可见的雪花模样到现在如同碎屑般,这是雪要停的征兆。桐子得到允许,吃完早餐便往舅祖父家跑,雪快停了,得将这个好消息告诉舅祖父。
但舅祖父死了。
起初桐子还不知道,以为只是病得厉害,于是急匆匆跑回家里告诉父亲。
“怕是走了吧!”父亲放下手中的遥控,看了一眼窗外的飘雪,又转过头满脸担忧的望着母亲。
而无论桐子是否愿意相信,舅祖父的丧事仍旧一刻都未耽搁,守灵、丧乐、出殡、下葬。大人们说:“这雪真是下得太残忍了,今年冬天怕是有好多老人熬不过去了吧!”
“可不是!这雪啊!”
出殡下葬的那天,桐子三步一跪,九步一磕,就这样随着舅祖父的棺材到了坟场。雪丫头也跟着送葬队伍一块儿上山,也不知道是心疼桐子还是因为舅祖父,哭得比上次更加厉害。
雪虽然停了,但山上一直刮着风,树梢上还未融化的雪噼里啪啦掉个不停,落下来的的雪块四溅,沾湿了前来送葬的每个人,似乎连雪也开始怀念起舅祖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