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老矣,美人迟暮。衰老和死亡,从来没有错过任何人。猛回头才发现,曾经梦幻的爱情城堡已如泡影,这个城堡的筑建者也奄奄一息。79岁的琼瑶,好像已经无能为力,去用她的方式爱身边的那个人。正如她自己所说,你的灵魂已经不在了。
灵魂不在了,躯体是不是还需要挽留?琼瑶和他两个继子女各执一词。对于插管治疗,琼瑶认为她尊重了丈夫的意愿,绝不做过度的无意义的治疗。而两个继子女却认为,父亲只是失智,并没有生命垂危。医学上的事实是:琼瑶丈夫平鑫涛由于重度失智和大面积脑中风需要插鼻胃管来维持生命,如果放弃治疗,大概会在两三个月里平静的死亡。
如果现在做一个小小的调查,你会站在谁一边?
如果,当下你就要对最亲密的人作出这个选择,你如何决断?我看到朋友圈里很多人为琼瑶点赞,可是我也怀疑,轮到自己的时候,还能不能这样从容。
伴侣和子女的选择往往是不同的
当我们支持琼瑶的时候,就不得不去反对子女的做法。反之亦然。实际上,这两种选择,可能并无高下之分。无法用谁更爱谁来裁判,因为生命要不要挽留,必须先过了心里这道坎。
我们每个人对生命的价值都有不同的解释,况且,伴侣的角度和子女的角度,是截然不同的。
对伴侣而言,婚姻中的另一半是真正陪自己走过人生漫长岁月的人。开始的时候,总是希望能够满足我们的需求,结束我们的孤寂。但到最后,毕竟还是要面对死亡。如果一对夫妻走 过漫长人生,可能会经历无数的波折或危机,在共同应对的时候,其实也是死亡的一次次预演。就像很多老年夫妻,在子女离开家庭之后,他们的关系都回归到了最初的平静,但是又不同于开始时的那种热烈。因为,意识到死神终要来临,他们会更善意的对待彼此。
网络上流传很久的一张老年伴侣的背影照片,透过这对背影,我仿佛能看到他们共赴死亡之约的平静。
这也许是为什么,琼瑶尽管含泪,却能坚持不做插管治疗的决定。丈夫平鑫涛曾给过她遗嘱,说自己不会接受这样的治疗。于琼瑶而言,她只是遵守了这个约定。
这让我想起另一对夫妇:
“我曾做过一个小梦,怪他一声不响地忽然走了。他现在故意慢慢儿走,让我一程一程送,尽量多聚聚,把一个小梦拉成一个万里长梦。这我愿意。送一程,说一声再见,又能见到一面。离别拉得长,是增加痛苦还是减少痛苦呢?我算不清。但是我陪他走得愈远,愈怕从此不见。”
这是杨绛先生在《我们仨》里记录的钱钟书病重时的文字。字里行间可以读到留恋不舍,也有一丝丝心痛。但他们又和琼瑶有些不同。因为钱钟书并没有失智,在灵魂上,他与杨绛还是能共舞的。琼瑶面对的,是一个不记得自己的丈夫,内心冲击更大一些。
失智的老人,是否还需要维持生命?
这又让我想起了一个叫饶平如的老人。在失智的妻子美棠去世后,他用绘画记录了一个普通家庭的故事。并出版书籍,取名为《平如美棠》。在两年前,第一次看到这本红色的封面,就被吸引,其中的画技并不高明,但我却觉得有点丰子恺的味道。
面对失智的伴侣,的确挺艰难。
有一天,我和朋友坐在静安公园外面的大树下,谈到这个话题。公园里面,就是三三两两的老人坐在椅子上晒太阳。因为朋友的外婆因埃尔茨海默症离世,陪伴失智老人最后的时光非常的漫长。尤其当他们确实没有身体机能上的问题。在外婆去世后,她着手整理了一本画册,取名为《漫长的告别》。
这个名字,挺打动人。陪伴失智老人直至离开,这个过程比我们想象的要漫长。这可能也是外界对琼瑶有所诟病的原因。质疑她不愿意再挽留,是不愿意再照料,因为无法接受丈夫不认识自己这一事实。
从子女的角度来看,又是另一番光景
子女与死神较量,紧紧握住老人不愿撒手。可能是因为内在的小孩仍然需要这个母亲或父亲的存在。他们的存在,仍可以保留自己“孩子”的身份。这就是我前面提到的“心里的那道坎”。余光中说过:”无论多大,失去了母亲,从此就成了孤儿。”对平鑫涛的子女而言,他认不认识自己不是最重要的,他是躺着还是站着也不是那么重要,他还活着本身更重要。
尽管,他们与父亲已经没有什么灵魂上的牵绊,但是要接受自己成为孤儿的事实还是挺难的。
同时,子女还承担着内心道德谴责的压力。毕竟,失智和绝症,还是有些不同的。
因为工作的关系,我常常接触到一些做药物研发的企业。好几次,我坐在被采访者的对面,看着他们认真执着的解释自己的药物能延长多少癌症病人的生命。我都在想,延长多久?6个月?8个月?哦!这样的延长有多少意义?
有一次,参加一家跨国药企的培训会。介绍最前沿的癌症治疗手段,演讲嘉宾是一位科学家,他很激动的告诉我们这个治疗方法可以延长黑色素瘤病人8个月的生命。8个月,不断接受治疗,反反复复,可能还有一系列不可预见的副作用。但是,大多数病人,还是愿意试一试的。
美国医生阿图·葛文德在《最好的告别》一书中记录了很多关于癌症患者接受化疗以及等待死亡的案例。也有他本人所经历的父亲罹患绝症,最终选择放弃治疗的故事。
他说,临床医生唯一害怕犯的错误就是做的太少。大多数医生不理解在另一个方向上也可以犯同样可怕的错误——做的太多对一个生命具有同样的毁灭性。
这句话,对子女同样是有用的。做的太少和做的太多,对生命同样具有毁灭性。那么,对琼瑶的继子女而言,插管治疗究竟是做的太多,还是做的太少?无论是琼瑶,还是那两位子女,都很难轻易给出答案。
看上去,他们在争执。实际上,面对死亡,我们每个人都是新手。要在人的必死性方面谋求共识,并以生命尊严和保持有意义生活作为生存追求。这并不容易。因为,我们对病人了解的越来越少,而对科学了解的越来越多。
很多癌症末期患者在这方面可能更容易作出决定。因为,他们的机体一再虚弱,药物副作用和疼痛会让人绝望。但是,失智老人并没有这些困扰,他们甚至也并没有这些痛苦的体会。
《最好的告别》里有一句话也许可以解释这一切:直到现在,我才认识到,理解个人生命的有限性是一份怎样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