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地火明夷
五 洹水寒
此地别成安,壮士发冲冠。
昔时易水寒,今日洹水寒。
“李嗣昭、周德威听令,命你二人率所部一万铁骑为前锋,肃清成安、临漳一线,我自领大军直扑洹水,一月之后会师洹水,尔后合攻牙军老巢白龙潭。”李克用大喜,痛快地发号施令。
李嗣源在一旁道:“义父,孩儿担心您的伤势,不若由嗣源代劳。”
李克用一摆手,斩钉截铁道:“存勖落在史怀恩手上,此番我鸦儿军若不倾全力贯通魏博,只怕拜火教终不肯善罢甘休。罗弘信这老匹夫,居然与朱三小儿狼狈为奸,我李克用若不亲手铲贼锄奸,难消心头之恨!”
汴州,朱雀大营。
朱温端坐帐中,谢瞳、王彦章、葛从周、庞师古环伺在旁。
只听朱温道:“李克用倾全力去夺魏博,罗弘信父子遣书求援,不知诸位有何高见?”
葛从周抢先上前,道:“族主,前次在渔山被李嗣源耍诡计侥幸走脱,这次鸦儿军攻魏,李嗣源必然在阵中,从周愿率送火团援魏,与李横冲真刀真枪地干上一仗。”
朱温见葛从周如此爽快,点头道:“既如此,就命葛将军率送火团驰援魏州,友裕所部淄州兵,悉归葛将军调遣。”
话音未落,庞师古兀自不服气地皱眉道:“族主真是偏袒送火团,这回又要将我陪望二团束之高阁么?”
谢瞳微微一笑道:“庞将军且稍安勿躁,鸦儿军虽然强悍,但毕竟只是援军,此番我朱雀大营的战略意图,并非围点打援,而是一口吃掉郓州,因此这摧城拔寨的攻坚任务,还要仰仗庞将军了!”
庞师古闻言,眉头方才舒展开来。谢瞳偷偷瞥了彦章一眼,只见他静若处子,古井不波,不禁心下暗赞。自逍遥游心法突破泽山三重天以来,对于朱雀大营“迎陪送望”的排名之争,彦章早已淡泊于心,了无挂碍。既然已有葛从周、庞师古二士争功,抢着冲锋陷阵,彦章倒乐得清闲,这样便可以在白马小城多陪陪麻姑了——恰巧前些日子李舜弦从蜀中寄来书信,邀请麻姑去青城山春游踏青,迎火团不用出征,正好有暇陪着麻姑入蜀,此外也避开了与未来小舅子李嗣源在战场上的正面冲突,想必族主和谢瞳居士也或多或少考虑到了这一点吧!想到这里,彦章反而心存感激,“泽山咸,君子以虚受人”,这一句逍遥游要旨的人格光芒一瞬间在彦章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朱温看在眼里,亦不禁啧啧称奇。
洹水南岸,成安。
罗绍威站在城头,身后探马上前汇报道:“少主,这次鸦儿军打头阵的是李嗣昭、周德威所部,李嗣昭乃河东名将,切不可轻敌。”
“嗯,若不是父亲严令不许出城作战,我倒是想见识见识李嗣昭的风采。”罗绍威一抖手中家传镏金枪,有些跃跃欲试。
“洹水北边情况如何?”罗绍威又问道。
“禀少主,李克用携李嗣源大军压境,军情紧急,节度使已亲赴洹水北岸督战,另据汴州消息,朱雀大营的葛从周已率送火团驰援洹水,同时朱友裕的淄州军业已开拔洹水,看来一场大战在所难免。”
洹水北岸,鸦儿军大营。
李克用眉头紧锁,一言不发。罗弘信之子罗绍威驻守洹水南岸的成安,高悬免战,李嗣昭、周德威难作寸进。罗弘信本人亲赴洹水北岸坐镇,亦是坚守不出。葛从周、朱友裕大军已经开拔至洹水南岸,与洹水北岸的魏博牙军大寨隔河相应。
李嗣源道:“义父,如此旷日持久,恐遭牙军和朱雀军合围,重蹈覆辙。依孩儿之见,不若悄悄将嗣昭他们的主力调过来,将南岸的成安小城留给孩儿的横冲都来收拾……”随即凑到李克用耳边,窃窃私语。
李克用转忧为喜,点头道:“好,此计甚妙,就这么办!”
成安。
“什么?李嗣昭、周德威已星夜撤往洹水北岸?”罗绍威闻听探马消息,心痒难耐。
“李嗣昭、周德威此番必然是回援洹水。不行,机不可失,稍纵即逝,今次我非衔尾偷袭,杀他李嗣昭一个措手不及不可。”罗绍威心头窃喜,食指大动。初生牛犊,见猎心喜,梦想着一举扳倒挫败河东名将李嗣昭,扬名当今水族。
一炷香之后,成安城中的五千魏博牙军精锐在罗绍威的率领下肆无忌惮地倾巢而出,马不停蹄直扑洹水北岸而去。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一个时辰之后,洹水北岸的一处密林,一声锣响,五百横冲都蜂拥而上。
当先一人手持丈六鱼枪,正是大将李嗣源。“盈坎”之气飒沓而来,将罗绍威手中镏金枪裹夹在其中。
罗绍威的覆舟心法已趋“来坎”之境,其枪法渊源自水族前辈高手罗成一脉,此时陡遇强敌,亦是不甘示弱,一式“横扫瓦岗”奋力出手。
李嗣源一声长笑道:“绍威小子中计矣!”丈六枪逍遥而游,随心所欲,陈仓暗渡,竟不可思议地绕开镏金枪之横扫,石光火中隔空挥洒出一缕冰中之焰,恰烙印在罗绍威胸口。
这时只听河南岸的成安城头喊声雷动,李存审清脆嘹亮的嗓音如一支利箭,再度贯穿罗绍威心口,“大哥,小七儿得手啦!”
当是时,护心铜镜碎成粉屑,罗绍威口中亦喷出血箭,生死关头,晃晃悠悠,在身前筑起一道“修罗水槛”,同一时间勒转马头,望洹水北岸牙军主寨狂奔而去。
群龙无首,先前如狼似虎的五千魏博牙军,在五百横冲都的豹踩之下,一触即溃,四散奔命。
此时在洹水北岸牙军大寨南侧的一处山丘之下,李克用亲自率领的两万沙陀精骑正偃旗息鼓,磨刀霍霍。眼望着罗绍威引着数百残兵仓皇直奔牙军大寨而去,李嗣源的五百横冲都锲而不舍,如狼似虎,紧紧咬着罗绍威不松口,两军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近。李克用脸上露出笑容,连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嗣源的五百横冲都果然以一当十,不负所托。
“德威呀,虎毒不食子,这一回我看他罗弘信开不开寨门?传令全军,放罗绍威一马,让他安然无恙地去跟他老子会合。”李克用一摆手,眼中露出凌厉杀机。
周德威诺了一句,随即问道:“族主,一会儿冲阵之时,不如依旧让嗣昭做锋矢!”
李克用果决地摇头道:“罗弘信这老匹夫让我独眼龙遭受父子生离之痛,这一笔人情帐今日定要亲自讨回。何况葛从周、朱友裕陈兵洹水南岸,不可不防!你和嗣昭扼守住渡口浮桥,替我掠阵!”
将将到了牙军大寨营前十里之地,五百横冲都突然奋蹄发力,后发先至,将罗绍威的数百残兵团团围住,开始全力绞杀。李嗣源激昂的声音震慑全场,“绍威小子纳命来!魏博牙军令我沙陀族父子兄弟生离,今日要教尔等宵小血债血偿。”丈六鱼枪再度耀起皎皎银芒,这一次,不再留手,“盈坎”之气醍醐灌顶,直罩向罗绍威头上金盔。
罗绍威年轻气躁,陡遇重挫,在李嗣源强大无匹的逼迫驱策之下,原本貌似坚挺的脆弱心理防线早已濒临崩溃,生死一线之际,不由魂飞魄散地发出心底深处歇斯底里的连连呼嚎:“父亲救我!父亲救我!”
果然,为保完卵,覆巢何憾?舐犊情深,情何以堪?连日来高悬免战、龟缩蛇眠的牙军大寨终于营门洞开,老骥伏枥的罗弘信终于亲自披挂上阵,弃巢而出。
他多年来一向韬光养晦,刻意在水族十大高手中藏敛锋芒,欲求不挥手中坎元金刀则已,一挥则必震惊天下,晋身三甲。
此刻为救爱子,再难隐忍,“丛棘”之气若骇浪惊涛,翻云覆雨而来。
李嗣源心头一凛,“盈坎”之气迅速回流自保,在胸前圈起古井不波、深不可测的水穴,同时暗擎碧玉簪,以备不测。
当是时,水滴石穿,水落石出,李克用一声惊雷怒吼,“罗弘信你这落井下石的老狐狸,还我宝贝爱子来!”
“心亨”之气若秋风扫落叶一般蓬勃肆虐袭来,身后的两万沙陀精骑对魏博牙军大寨发起以血还血的狂飚冲击。
罗弘信见势不妙,状若惊弓之鸟,奋起坎元金刀,连连虚晃,在身后斩成“水月冰镜”,以阻近水楼台的丈六鱼枪之追袭,口中疾呼道:“全军退守!绍威快走!回师白龙潭等我。”
罗弘信令旗一挥,两万五千魏博牙军,潮水一般溃退,李嗣源的五百横冲都首当其冲,战兴犹酣,开始了新一轮的憧憧渔猎。
李克用的两万沙陀精骑狼奔豹突,直踏破牙军大寨,开始剿杀败卒溃军。
正杀得兴起,洹水渡口鸣钟示警,远远望去,白露横江,水光接天,千叶轻舟,踏浪扬帆,一员大将手持青龙斩,抢先登岸,与河东名将李嗣昭展开惊心动魄的对弈。
李克用不由叹道:“朱三小儿手下果然人才济济!人人皆说‘山东一条葛,机锋若灵蛇’,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正踟蹰间,洹水之上,一道七彩霓虹光芒四溢,激昂战歌,声彻九霄,“赵客蔓胡缨,吴钩霜雪明。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李克用心头一惊,喃喃道:“石佛山一战,新月吴钩名扬火族,此人莫非就是朱温爱子朱友裕?”一念即此,不由想起爱子存勖仍身陷拜火教妖僧史怀恩之手,一时心寒意冷,扭头对身旁战意犹浓的李嗣源道:“嗣源啊,鹤蚌相争,徒教渔翁得利!朱雀大营趁乱强渡洹水,我恐怕嗣昭、德威他们有闪失,你速去渡头掠阵收官,此间穷寇莫追,今日我沙陀族便见好就收了!”
片刻之后,一声鸣金,鸦儿军秩序井然,缓缓退回大寨。
掠阵之际,李嗣源瞥了一眼青龙斩的冷艳霓光,忆起昔日淮水岸边的遭逢,以及去岁渔山梁山之间的猫扑迷藏,不由心下暗忖:“不是冤家不聚首!葛从周,总有一日,你我二人要在沙场之上,针锋相对,马上相逢!”
两月之后,西京长安。
一个刚过而立之年的男子信步走在朱雀大道上,四处随喜。三伏夏季里,他刚刚在大慈恩寺过了自己三十岁的生日,和师兄弟们在一起诵经参禅,反而觉得内心里平静了不少。师傅说,自己心魔未除,三生情劫难了,只能戴发修行,尚不能剃度为僧。
可自己在慈恩寺里住了快三年了,真的觉得很欢喜寺庙里的生活呢,喜欢吃斋菜,喜欢读佛经,似乎也只有在晨钟暮鼓之中,才能找回止水一般的心境吧。
自从龙纪元年在风陵渡口和麻姑姐姐漂流而下,汴州一别之后,整整有七年没有看到她了。可是为什么自己的心里,她的影子却总是挥之不去。
爱你的日子数不清,佛似天上的星。(伏一)
人生三十而立,依世俗的标准,而立之年,该当是功成名就,封妻荫子了。
嗣源和自己是同岁的,当年淮水岸边风华正茂的少年,如今已是沙陀族名震天下的大将,沙陀李横冲,当今水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唉,嗣源天性原本就比自己要坚韧的,景福二年在渭水之上,尚是名不见经传的沙陀少年,就敢对新晋水族三大长老的李茂贞毅然亮剑。如此胆色气魄,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可自己呢,身为土族少主,手持土族圣器玄黄鼎和木族三大圣器,居然对淮南土族的版图和水火二族的交相攻伐皆无动于衷,一味自欺欺人地躲在大慈恩寺的无漏庵房消磨时光,虚度岁月。
青木横槊、青木神筏和青木神龛全都封印在玄黄鼎之中,纹丝不动。自从景福二年在时溥手中救出惠姑娘以后,青木横槊就从未出手了吧?整整三年,放在玄黄鼎里,都蒙了尘,结了蛛网了吧?
可是那又有甚么关系?那根烂木头槊子,连块三生石都捞不到的,有什么用处?
那个木头筏子,倒是可以用来漂流的,可是没有了麻姑姐姐,就算漂到天涯海角,茕茕白兔,萋萋白驹,孤孤单单,又有甚么趣儿?
自己的逍遥游心法纵是更上层楼,也终是不及彦章师兄的!
冰火二重天,不如泽山三重天,雀惊弦,不如鹤冲天。
可是有彦章师兄这么好的大哥哥保护麻姑姐姐,自己也该安心了呀?为什么总是放不下呢?
唉,“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默默吟咏着前辈水族“诗灵”李商隐的《无题》,少逸竟然有想哭的感觉。这时天空突然下起了濛濛细雨,原本一片晴光朗朗,顷刻之间,化作潋滟空濛,他漫无目的地下了朱雀大道,穿过朱雀门之际,却只听得人语喧哗,吵吵嚷嚷。
“水帝昭宗御旨,令延王戒丕广招天下俊杰,置殿后四军,充实京畿防卫。”一个老态龙钟的太监有气无力地扯着鸡公嗓子喊道。
人群之中,一阵议论纷纭。
这情景似曾相识,不禁令少逸回忆起了十六年前洛阳城门口神策军右翼新招两万新兵的场面。
自乾符六年青帝黄巢兵迫东都洛阳开始,水族倾颓之势已历二八之数,长堤将溃,大厦将倾,不可遏止。
昔日唯一可堪拱卫西京的神策军左翼凤翔大营,早已分崩离析,根基尽毁,彻底沦为李茂贞个人张牙舞爪、割据一方的工具。
前任水帝僖宗临危避难蜀中之时所招募的随驾五都,最成气候的老大王建如今虎踞西川,狼顾东川,自老朋友顾彦朗死后,贼王八终于撕下面皮,再无忌惮,遣麾下金族大将王宗涤屡败其弟顾彦晖,去岁十二月败彦晖于楸林,兵锋直逼梓州,直至两月之前,昭宗遣宦官袁易入蜀调停,贼王八方才不依不饶地撤围罢兵。老二韩建虽然地盘不如贼王八,但却是牢牢占据了华州,不啻为肘腋之患,同华之地,向来是长安右翼之唇齿屏障,早年木族青帝之乱时,朱温便是发迹于同州,只不过被当时坐镇河中府的水族三大长老之一的王重荣所压制,未敢造次。王重荣驾鹤归西之后,乾宁二年河中府横生变乱,重荣之弟王重盈离奇身死,王珂、王珙、王瑶兄弟阋墙,自相倾轧,河中府这支传统意义上的勤王之师早已是元气大伤,名存实亡。仅存的王珂一系也是托庇于其泰山岳丈晋王李克用旗下,苟非如此,恐怕早就被李茂贞、韩建连根拔起了。
唉,殿后四军,这可不又是一个笑话么?猛虎在侧窥伺,又岂容他人扶植羽翼?李茂贞、韩建只怕不肯善罢甘休的……
刀兵一起,西京长安只怕是又无宁日了!上回是沙陀族南下勤王,而这一次鸦儿军滞留魏博,首尾难以兼顾,亲生爱子只怕比女婿更为重要吧!况且只要李茂贞、韩建不犯河中府,与沙陀族之间也就不存在根本的利益冲突。
昭宗曾有诗云:“安得有英雄,迎归大内中?”
只怕这一遭,凤翔大营一旦发难,放眼当今水族,竟无一人可施以援手了!
罢了,独木难成林,土族大军远在淮南,远水难救近火,实在是没有劳师动众、千里勤王的理由。只要李茂贞不犯大慈恩寺,自己就没有出手的必要。想当初以青帝“我花开后百花杀”的冲天气势,对元遂大师亦是礼让有加,李茂贞再怎么凌厉猖狂,只怕也不敢到大雁塔撒野。只不过,未雨绸缪,佛门天台宗素为中原武林白道领袖,百年基业,又岂容旁门左道、邪教妖孽作祟颠覆?
果不出少逸所料,十日之后,七月既望,李茂贞率凤翔大营公然逼宫长安,兵锋肆虐之下,修复不久的水帝行辕再度化为乌有,含元殿前,瓦砾一片,中和四年以来修葺的宫阙殿宇皆黄钟毁弃。朱雀大街惨遭劫掠,京畿黎民,又逢大难。
这一次,韩李二枭配合无间,白脸黑脸,一唱一和。
万般无奈之下,昭宗只得乖乖就范,被韩建客客气气地请至华州避风,新募的殿后四军数万人,如春梦轻烟一般,弹指散去,了无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