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

我躺在这张松木床上已经三天半了。我幻想着自己就这样悄然逝去,死得安详极了。幻想着这老旧的松木床发出新鲜的木质气味,就当兆哚他爸一开始组装木床时就是在给我组装棺木,组装木床的兆哚他爸就是在给我送终。幻想着兆哚他爸吹着芦笙笑盈盈地向我迎来,绅士地牵着我的手走向远方,像是从花山场回家。幻想着有一头大黄牛祭给了我,还有一头三百多斤的黑毛猪。

我不知道我是在幻想还是已经死去好几回了,抑或是在做梦。但不管怎么样,我知道我的灵魂几经离开了我的身体,像磷火一样四处去飘荡,被风吹得漫山遍野地跑。我的灵魂飘遍了那些我曾经和兆哚他爸一起谈恋爱对山歌的山头,飘遍那些我姑娘时代摘猪菜的山谷,飘遍那些长满高粱、包谷和麻的旱地,飘遍山间那一条条躲藏着螃蟹和水蛇的溪流,飘遍孩童时代同父母一起迁徙搬家走踏过的山路。

我的灵魂要返程捡拾生前留下的每一个身影、脚印和痕迹。老人说这是每一个死去的人都必经的环节:人死下葬后的第一个晚上,灵魂会化作一只脚步轻盈的隐形猫回来捡拾自己的足迹,也顺便来看看亲人最后一眼。

当灵魂飘荡累了,又返回到这具九十四岁躯体上,使得僵硬的尸身瞬间又转回肉体的身份,我又将眼睛微微张开,白色的腻子粉粉刷的墙壁反射着窗外的光亮强烈地刺激着我的瞳孔。在这四十平米的房屋里,只有这张老旧的堆满了各种霉烂衣服的松木床和我这个衰老发臭的老妪才互相搭配。崭新的家具、平整光滑的瓷砖地板以及坚硬洁白的墙壁都发着冷光,犹如在怒视着我这个与时代和环境都格格不入的老人,当我不小心与它们对视的时候,愧疚感从心底油然而生,我埋怨自己为什么不早些死去,为什么不跟着兆哚他爸一起死去。想到兆哚他爸我就开始悲伤起来,但是我再流不出眼泪来表达我的情绪,就像一根干枯的芭蕉挤不出一滴汁液。我的悲伤是干枯的,但是却不曾干涸。

我这一生是苦难的一生,五岁就跟着父母搬迁逃难,想不到九十多岁了还要搬。小时候是为了生存跟亲随友搬往大山里头,现在是为了脱贫不得不搬出大山,搬到城边上。在大山里,儿媳和孙媳还常常在田间地头与家里往返,来到大山外头后,她们常常十天半个月都不见踪影。我年纪大了行动不便,在大山里的时候,偶尔还可以到家门口坐着晒晒太阳,到了山外头,就只能没日没夜地躺在床上,想些年轻时候或者死后的事情。

搬迁时,因为孙媳没有户口,按每人二十平米的标准分配下来,我们一家三口分到了四十平米的房子:一间卧室,一间卫生间,一间厨房和一间客厅。

突然间我惊觉地发现,这家的男人都死光了,我的丈夫兆哚他爸在我四十岁时死的,我的儿子兆哚是在我七十岁的时候死的,孙子娶妻不久后也死了。我和儿媳贡奏之所以没有改嫁是因为我们当时都有了儿子,觉得余生可以守着儿子过,孙媳则是因为从境外嫁进来,孙子死后她把我们两个老女人当做了依托,一直等着有缘人愿意入赘。扶贫办来做搬迁工作的时候,我要是清醒地记起这件事,我一定会让他们给孙媳妇扶贫一个丈夫,一个家庭没有男人,搬到哪里都没有希望。

“砰砰砰……”,又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我知道是社区门口守门的保安又来了。他已经连续来了两天,每天来敲四五次,每次持续几分钟,我从头到尾都没有回应过他。保安是个热心的人,他也是这次异地扶贫搬迁从大山里头搬来的,我感激他像个真正的人民公仆一样关心着这个集中安置区的老人和孩子,关心着我这个就快要百岁的求死人。

剧烈的敲门声持续了两分钟后,取而代之的是时有时无的对话声和撬门声,然后就是开门声。

一个六十多岁的小老头和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来到了我破旧脏乱的床前。之所以称他为小老头,是因为他的年纪比起我来说确实不大,这个小老头就是社区的人民公仆——保安,他身高一米五,黝黑的脸上一对黝亮的眼睛泛着坚毅的目光,消瘦的双臂和双腿没有将宽大的保安服撑满,裤裆空漏漏地坠吊在双腿间,整个形象令人想笑又倍感心酸。年轻人长得憨厚结实,麻布料的苗族外套让我倍感亲切,他的面上始终洋溢着一层阳光,目光望向我的时候,犹如九十多岁的我望着大山里留守的孩子们一样,我的心又静又暖。

“奶奶,您吃饭了没有?”年轻人靠近床前弯下腰来问我。

“没有吃,我三天没有吃饭了。”我回答得如此真实和准确,这让我心头一惊,原本打算就这样躺着去见兆哚他爸,可一见到这年轻人,我就鬼使神差般情不自禁。不等我再思考,年轻人又问。

“奶奶,家里的年轻人都去哪里了,怎么没有人做饭给您吃?”

“他们都去讨自己的生活了,来这里没有生活。”我回答他。

年轻人和人民公仆离开我的房间到客厅和厨房里去了,我听见了饭锅被揭开和被盖上的声音,他们两个人急切地轻声言语着,一会就没了声。

我挪动着身子慢慢划下床来,艰难地穿上鞋子走到卧室门口伸头查看。站在门边的保安不经意扭头看见我,脸一下子白了一片。

“不要怕,奶奶没有死,奶奶还是人。”我为我的悄无声息对他造成的惊吓表示抱歉,说真心话,我就算死了变成鬼了也不会惊吓这样一个人民公仆,他心善,鬼难道忍心作恶吗?

“奶奶,您等着,那个年轻人去给你买饭了。”

小老头恢复了镇定,我示意他把我扶出来客厅里坐,他轻手轻脚地过来扶我。

“我知道这两天你来看我了,你敲了很多次门,我心里感激你呢,念你的好呀!”我对保安说。“你呀,还像大山里头的人一样不变,心里记挂着左邻右舍的老人孩子,这样不行嘞,城里头这样就没饭吃了,大家都各自忙着讨生活,你照顾大家,却没人会来照顾你。”

“奶奶,这是我应该做的。我们现在是邻居,互相帮忙是理所当然的,您不要跟我客气才好。”保安语重心长地回答我。

不一会,年轻人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他把一碗饭和一碗菜豆腐放到桌子上,并迅速地把菜豆腐倒进饭碗里,用筷子搅拌着把米饭打湿。保安把我扶坐过去吃饭。

年轻人一边用调羹喂我吃饭,一边把另一个盒子里的水煮鸡肉撕细拌到饭里来。我安静地吃着饭,望着眼前这个并不高大英俊的年轻人,视觉一模糊,他一会儿变成了兆哚他爸,一会儿又变成了兆哚。他柔和的目光和沉稳温暖的神情让我像个小女孩一样乖巧,以至于有那么几瞬间我竟然觉得自己不是九十多岁的老妪,而是个一岁不到的婴儿宝宝。

吃了一会,年轻人又从袋子里拿出牛奶,插上吸管给我喝,我兴奋地吸了两口,然后示意他放下。

“孩子,谢谢你,谢谢你来看奶奶,来救奶奶,奶奶快要死了。”我说。

“奶奶不要这样说,您身体好着呢。您还想吃什么吗,我去给您买。”年轻人回答。

我从我的怀里抽出一把币值一元的钱来递给年轻人。“你帮我去买一包烟吧,我想抽烟。”

“奶奶,不能抽烟呀。”保安和年轻人异口同声地说。他们俩显然被我这一举动给吓到了。

“奶奶,您不用给我钱,我有的是钱,你要吃什么尽管说就是了,但是你要抽烟可不行,对身体不好。”年轻人认真地说。

“抽烟好,抽烟才好呢,我在烟雾里就能看见兆哚他爸和我儿子兆哚了。”我收回目光不再看年轻人,自言自语。

“奶奶,您说什么?抽烟真的对身体不好,我不骗您。”年轻人在话语里加了些力道。

“我吃饱了,我要去睡觉了。”我没有再接话。

保安和年轻人把我扶到床上,给我拉好被子,我闭上眼睛示意他们离去。

清脆的关门声在房间里跳跃了两秒钟,一切安静了下来。我的灵魂离开了肉体,在房间里收拾着行囊,穿过没有打开的房门,飘过社区居委会的门前,看见小老头和年轻人正在里面跟工作人员交代着什么。我没有停留,我要搬家了,搬回去那一片萦绕着笙声和鼓声的故土,兆哚他们父子正在清扫着屋子等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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