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祖

周六晚上,接到父亲的电话,劈头就是一句:“你明天没问题吧?”

我有些慒,听父亲这意思,定是我答应过他某件事情的,只是这些天心神不宁,早就忘了,又怕他多心,连忙支吾着“没问题,明天几点?”

“就是回家给老坟烧个纸,用不了多长时间,八点后来接我就行,不必太早。”父亲总是迁就我这个睡懒觉的毛病,哪怕我这个儿子也已经40多岁。

哦,我才想起,清明将至,上周确是说这这周末和他一起回老家祭祖的。祭祖是我家的一件大事,尤其对父亲来说。

我的祖上很穷,曾祖父死后,为谋一口吃食,曾祖母带着幼小的爷爷和老姑改嫁到现在的村子,为得便是承继一份产业存身续命,然而改嫁的这家男人也死掉了,孤儿寡母再次陷入绝境。爷爷便到舅太爷家做长工糊口,艰难度日。后来爷爷好容易长大成家,又赶上饥荒瘟疫,一个月的功夫,三个孩子先后夭折,只剩下我的父亲和姑姑。其间血泪,斑斑可鉴。

穷困潦倒的生活,自免不了周遭冷眼,让父亲性格要强而敏感。仿佛是要弥补童年所遭受的冷落和亏欠,又或者是要告慰祖辈在天之灵,对于祭祖,父亲极为看重。从祭品纸扎的数量到祭祀的每一个程序,事事亲力亲为,力求合乎规矩。

便拿烧纸来讲,父亲对此似有执念一般。清明时节,天干物燥,别人家烧纸都小心翼翼的控制着火势,一点点的添烧,父亲却仿佛觉得这火燃得不够风光盛大,往往将纸扎一古脑儿添进火里,烈焰升腾起丈许来高,有几回差一点引燃了坟头的杂草枯枝。弄得每次烧纸,我都如临大敌一般,拎着个铁锹在一旁严阵以待,哪容得有半丝的怀远哀思。后来,在我和母亲的极力抵制下,这情况才算收敛了一些。

然而近些年政策收紧,纸是不能再烧了。这次回乡,是一个阴郁的天气,持续了多日的雾霾还未散尽,天地一片苍黄。沿途的村庄里到处都拉着倡导文明祭扫,严禁野外用火的横幅,大喇叭里播放着政府的公告,原本有些阴郁的天空更弥漫着紧张的空气。政府的广播虽然字正腔圆,终究不接地气,远不如村里广播来得言简意赅、杀气腾腾——“喂,村里人注意了啊,天干物燥,今年上坟不许烧纸,公家要抓人了啊!”短短几句话,原因、要求、后果交待的清清楚楚,直接了当!

纸不许再烧,祖还是要祭的。沿街的纸扎铺与时俱进,卖起了塑料假花,村里为了引导大家文明祭扫,也给每户配发了两把。虽然如此,但父母还是准备了少许元宝纸钱,找了个铁盆在院子里小心翼翼地烧了,将纸灰包在塑料袋子里,叮嘱我撒到坟头上去。如此,也算是给祖宗有了交待,九泉之下,不致挨冻受饿。

我便抗着铁锹,随着父亲往坟上去。农村是渐渐衰败了,庭院荒芜,墙倒屋塌,那些空空的窗洞象一张张徒然张大的嘴,作着无声的呐喊。然而春天一如过往,柳枝招摇,梧桐缀苞,草色沿着石板缝隙延伸着,对这人间兴废不置一语,自顾自的繁华。

村里不大的小广场上车子停得满满当当,都是回村祭扫的。一路上遇见不少的村里人,平日里大家各自忙活,难得一见,每年的祭扫是不多的见面的机会,然而也仅仅是打个招呼,客套几句,然后又是各自奔忙,虽然依然亲切,但总归多了几分生疏。

我们本家七八户家庭共同的老坟离村子不远,二里来路的样子。但这些年没人打理,通往坟地的小径上、田垄间荆棘遍布,杂树横生,早荒芜得不成个样子。我拎着香火纸灰的塑料袋子左躲右闪,终于还是被挂烂了袋子,用来挂树的纸串撒了一地。

老坟的荒废更让我吃惊。坟头的松柏依然繁盛,只是疏于修理,枝桠横出,和地上蔓生的荆条嵩草一起把坟头罩得严严实实。透过枝叶缝隙,不知哪位本家先人的坟头赫然有两个黑漆漆地窟窿,直通向地下。盗@墓!我脑子里嗡得一声,一种巨大的耻辱和悲哀瞬间袭来。

早就听说这几年农村盗@墓猖獗,据说并不为财物,只为女性死者的骨殖,用来配阴@婚,简直是丧尽天良!我指着那黑窟窿看向父亲,父亲的脸色暗然,随即低下头无奈地叹了声,“去年就有了,偷骨殖的,没法弄,简单遮掩下算了。”

是啊,还能怎么办呢?某位先人骨殖的被盗简直是一定的。报案吗?且不说破不破得了案,便是破了,对着一大堆破败的尸骨,怕也无法确定哪位是自家的先人了。

做DNA测定吗,那又是一大笔不小的费用,更何况那些残破的坟头需要整修,又是一笔支出,对于本已捉襟见肘的日子,实在是一个不小的负担。

我们默默地摆好祭品,点上香,在树枝上挂上纸钱,然后默默地清理杂草,给坟头培土。同来的几个本家也默默地做着这一切,大家心照不宣似得,谁也不往那盗孔处看上一眼,脸上写满了木然的悲哀,只是像履行一种古老的仪式,或者静待这仪式的死亡。

这不是我记忆中的祭扫。三十年前,当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清明祭扫是一件多么丰富的事情啊!山明水秀,柳青花开,我们随着大人一起去探望祖先的归宿。那袅袅升腾的青烟,一头连着先祖,一头连着后人,坟头郁郁葱葱的松柏,根须拥抱着过去,枝叶荫庇着未来。

除开祭扫必备的仪式,对于孩子来说,祭扫更是与自然的亲密接触。我们沿着祖先走过的山路奔跑,沐浴着祖先温暖的目光成长,河里摸只螃蟹,路边拔一把野韭,女孩子折几枝桃花,把春光写在发梢,男孩子吹一管柳笛,把春曲吟在嘴角。淡淡地哀伤与对先人亲切的想象交织在一起,对死亡模糊的认知与对生命美好的向往交叠在一起,虽是祭扫,更似拜访,虽是回望,更似启迪。

祭扫完了,大家便开车离开,村里小广场又显得空空荡荡起来。大家沿着新修的水泥路,顺着山势,绕过村头的老柿子树,路过早已废弃掉的老井,经过麦田和菜地,转几个弯,消失在山的尽头,去往一个叫城里的地方。

我听见,那些老屋空空的窗洞在呼喊,我听见,那荒坟漆黑的盗洞在歌唱:

魂——兮——归——来!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16,039评论 6 498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2,223评论 3 392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61,916评论 0 351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8,009评论 1 291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7,030评论 6 388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1,011评论 1 295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9,934评论 3 416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8,754评论 0 271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5,202评论 1 309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7,433评论 2 331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9,590评论 1 346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5,321评论 5 342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40,917评论 3 325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568评论 0 21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2,738评论 1 268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7,583评论 2 368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4,482评论 2 352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