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个嘴,撂个豆
皖北地面上,“旱改水”之前,很多地方都是“一麦一豆”的种植模式。水稻越过淮河北来,大豆的面积缩小了不少。比如沿淮的颍上县,近年来,只维持在二三十万亩的样子。
大豆是油料作物。皖北人家的食用油,第一等好的,就是大豆油。曾经,皖北人吃过菜籽油,棉籽油。但感觉都没有大豆油好吃。近一二十年来,因为产量不高,比较效益不咋样,大豆的种植让位于水稻,以及别的经济作物。物以稀为贵。用“小榨子”这样传统工艺榨出来的纯豆油,价格不菲。有些人,已拿它当作送礼佳品了。
正因为大豆在皖北地方广泛种植,庄稼之中,皖北人跟大豆的关系,似乎更为亲近一些。收成好的时候,打下来的大豆,又大又圆,黄灿灿的。人都说成“金豆子”。几十年前过年,村子里有孩童的人家,都要打发孩子在正月初一,挨着门头拜年。主人家给拜年孩子的,有瓜子,花生,也一定少不了一把炒豆子。那炒豆子,略微有些裂皮,还有些咸味,张开嘴撂一颗进去,嘎嘣嚼起来,满嘴喷香。
也许,皖北人从大豆那里获得了某种启示,或者灵感,创造出一些与之相关的俗语。其中头一句,我想说说“张个嘴,撂个豆”。
人与人之间,有亲疏远近之分。亲疏,取决于血缘关系。这就有至亲、近亲、远亲的区别。远近,则是人们相处过程中,形成的相对固定的关系。两户人家、两个人的关系近,人说近乎。近乎再近一层,就是热乎。过去,皖北人说成“热的跟袄套样”。到了这一层境界,基本上就该“张个嘴,撂个豆”了。一户人家遇到了难题,比如资金困难,只要张了嘴,另一户人家一般不会说“二话”。需要多少,人家都会尽其所能满足。他们之间,“热的跟袄套样”啊。如果让张嘴的一方“掉地下”,情分上哪能过得去。
听出来了吧。“张个嘴,撂个豆”的俗语,该就是有求必应的形象说法。在这里,一方“张个嘴”,另一方“撂个豆”。双方的嘴和手,配合得如此默契。其实,憨厚实诚的颍淮人之间,“张个嘴,撂个豆”,并非必须有关系热乎的前置条件。很多小而言之的“张个嘴”,哪怕对方是陌生人,也都会“撂个豆”。比如上了年纪的人拉车上坡。他“张个嘴”,或者他不张嘴,旁边的行人一定会“撂个豆”,帮他推一把,绝无不管不顾、不闻不问的道理。
是不是可以说,“张个嘴,撂个豆”,从一个侧面诠释了颍淮人互帮互助的品行呢。一张嘴,一撂豆,就是一幅淳朴的风俗剪影。
不值一个豆
大豆作为油料作物,皖北人都视作“金豆子”。这样的比方,一方面因为大豆的金贵。大豆的价格,总超出别的粮食一大截。另一方面,也表明皖北人的日常生活中,豆子的重要。
纯豆油是上佳的食用油。这没得说。有的人专门到乡村,踅摸“小榨子”油坊榨出来的纯豆油,要啥价给啥价,眼都不带眨一下的。榨油后剩下的豆饼,喂猪能长膘,上地能增添肥力。大冬天里,炒胡萝卜片,拌些豆饼,那叫一个美味。
因此,皖北人的观念深处,哪怕“一个豆”都很金贵,舍不得浪费。大豆收获后,不论地里还是场上,多见蹲着一粒一粒拣拾豆子的老人或孩子。于大豆来说,所谓颗粒归仓,才最为真实。而在他们日常说话中,尤其是评价一个人的人品时,总会有意无意地,顺口就拿“一个豆”作比。说某个人“不值一个豆”,那他在为人处世中所表现出来的品质德性,就已经低下到了极端,再也“拿不上手”,无可救药了。
啥样人才算是“不值一个豆”?耍赖皮的人。他前头讲话,后头摆手。转过脸来,说过的话就不记得了。“我说了吗?”“啥时候说的?”一脸的茫然状。跟他当面对质,都不管用。借债不还,装作忘了;你不好意思提,他永远没有提出来的意思。托他办事,哪怕紧要事,他也总是把事情“放到慢水里”。起初问他,他还能记起来;久了,跟他提,他会挠头,或者拍脑袋:“有这回事吗?”一而再,再而三地跟人家耍赖皮,皖北人就说他“不值一个豆”。
还有的人,人来人往的处事中,不顾情面,不讲情分,甚至独来独往,我行我素。做起事来,只讲自己,不管别人;只讲小家,不顾大局。人家有了难处,他不帮衬不说,连句宽心的话都没有。漠然视之,视而不见。这样的人,跟外人来这一套,倒还情有可原。他跟至亲、同族的老老少少,也这样。对他的所作所为,人都实在看不下去了,就用“不值一个豆”编排他。
皖北人看来,“一个豆”也就是一个人品行的底线。有了这“一个豆”,他的人品即使低了些,也低不到哪里去。因为“一个豆”还在,还值,还有品。如果连“一个豆”都没有了,那他就彻底划破了底线,滑向了“冰点”以下。人们眼中,他也就真的没品了。对那“不值一个豆”的人,颍淮人惟一的办法,就是蔑而远之。
古往今来的皖北人,最讲究有品。品就是人品,就是情份情谊。它简直就是皖北人的一张品德身份证。如果一个人混到了“不值一个豆”的地步,那他的社会交往,就会陷入寸步难行之境。
猴抱豆叶
猴子掰玉米的故事,深入人心。那只小猴子扔了玉米,扔了桃子,扔了西瓜,又去撵兔子。兔子跑远了,小猴子只能空着手回家。
秋天的时候,这只小猴子不经意间,一蹦一跳到了皖北大地上。从山区来到了平原,它这里瞅瞅,那里瞧瞧,在刚刚收割的大豆地里,抱起了豆叶。
时令入秋,大豆进入成熟期。豆粒儿渐次饱满,一片片豆叶也逐渐由绿而黄,由黄而苍——皖北农民就叫它“苍叶”,最后自然掉落。等到豆棵成了光杆,豆叶满地的时候,农民就拿把镰刀收割了。
收获后的豆茬地,遍地都是豆叶,厚厚的一层。这些豆叶,人们是不忍心丢在地里的。那是上好的柴火。很多人家都用一种专门的工具——筢子——“搂”豆叶。“搂”,是个聚拢的动作。有人也称之为“赶”。一“搂”一“赶”中,就是一小堆。一块地里,若干的小堆豆叶,还得“抱”到架子车上,运回家,才算完事。
豆叶片小,且轻。于是,“抱”豆叶就有一个技术上的要求:速度快。一步一步慢吞吞地“抱”豆叶,等“抱”到架子车跟前,恐怕只剩下两只手里的一点点了——更多的豆叶,早就又掉到了地上。由此,皖北人开始联想:如果是蹦蹦跳跳的猴子“抱”豆叶,会是怎么样一种奇观呢?一定是够慌够忙够乱的吧。
是的。这一句“猴抱豆叶”,描摹的就是那一种又慌又忙的状态。
农耕时代的农家活,本来就是一个忙字了得。一样一样地排着,没有忙完的时候。那时候,所谓披星戴月,是常事。尤其午秋两季的收割与播种,得赶上农时,一天都慢不得,误不得。慢了,耽误的就是一季子。因此,午秋时节,皖北农民最讲究的就是个“抢”字。凡事一“抢”就慌乱。人们在田间地头匆匆见面,打招呼,几乎都把“猴抱豆叶”挂嘴边。
由此延展开去。皖北人也把某一个特殊时间的急急忙忙,说成“猴抱豆叶”。比如婚丧嫁娶,比如事赶着事需要解决时,他们就用这话自嘲:“我这忙的啥,就是猴抱豆叶。”
县党校的高立老师,是个小年轻。他在记忆里搜寻“猴抱豆叶”,无果。但他想起了他祖父祖母常说的一句话:“老母猪衔柴”。他小时候,长辈叫他去柴堆子上拽柴火。因为年纪小,从柴堆到锅屋,一路上散落的都是柴。祖父或者祖母就说他“老母猪衔柴”。
高立老师说的不错。应当说,“猴抱豆叶”跟“老母猪衔柴”之间有交集,都表示一种没头绪的忙乱。但“老母猪衔柴”,似乎只用于评述孩子帮大人做事,又没做好的状况。从表达语境说,“猴抱豆叶”的使用,可能更普遍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