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阿小

>1

    小阿小抱着半根萝卜看着爹娘慌里慌张收拾锅碗瓢盆的时候,阿二正拉着阿大进了家门。

    阿二皱眉指着小阿小:“你……你干嘛呢?没看见要要要抓人征壮丁了?”结巴了半天可算是把话说明白了。

      阿大摸了摸后脑勺:“征壮丁和我们家有什么干系?”

      正搬锅的娘一把放下那口锅,双手往衣服上一抹,眼睛里泛着水光:“阿大,你看,我们家就你爹一个壮丁,你爹要是抓走了,我们孤儿寡母的,怎么活,你就是不为爹娘考虑,你得给你底下两个小弟多想想,过些日子入了冬,没了爹,大家都欺负你们,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你们挨打挨骂……”娘好像打开了吐苦水的槽子,哗啦啦一下全都扑面而来。

        “娘,但别人爹都去了。我们爹都拖两年了。”阿大一根筋直到底。

          “哎呀,你是不是见不得你爹活着呀,你这个没良心的崽子,白养这么大了。我还盼着你给我养老送终,现在是指望不上了。”娘仿佛遭受了天大的委屈,然后见和阿大说不通,又指挥起来:“来来来,搬锅。”

          小阿小愣愣的抱着半根萝卜,阿大阿二都跟着爹娘搬东西去了。

      他们连夜上路,带着村里人的嘲讽,爹问小阿小:“你也怪爹?”

      小阿小依旧抱着那半根萝卜,刚会走路的他哪听得懂,爹从他脸上却好似找到了答案,一口大锅从爹的背上转到了阿大身上,远远看去,只见锅,不见人。

      村里人听说那家子又回来了,只是那家的男人没跟着回来,阿大逢人便炫耀:我爹那是顶威风的人,他可是上战场的英雄。别人听听也便配合孩子笑笑,只有娘听见便哭。

    阿大的年纪渐长,阿二也稍学了点才气,小阿小能利索的做些帮衬家里的活计,娘头上白发又是一把一把的掉,这么多年过去总不见爹回来。

        娘眼睛越来越不好了,村里又要征壮丁了,这些年的战事就是没断过,娘耳朵灵聪听到风声,攥着阿大的手很用力,她不准他去,这三个孩子,哪个都不能去。

        谁也没料到,偷摸着去参了军的居然是小阿小,小阿小记得,记得那晚爹对他说:“小阿小,爹原在那个地方娶了个媳妇的,你娘是你爷奶做的主,开始打仗我本来就是来乡下避战的,避完我还得回去,我那也有……有两个娃,我晓得你娘她良善,不然也不会把你们仨个捡回来养着,我不能拖累你娘,你娘那么个好女人,怎么能四处被村里人说道,我得去参军入伍,我要是活着,我就回去找我那媳妇和两个娃,你们就劝劝你娘,告诉她我死在沙场也好,反正别给她希望了。”

        爹说完就走了,他看着娘从后面的草垛走了出来,他抱着半根萝卜:“爹……走了。”娘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抱住他:“娘知道娘知道。”哭声埋在小阿小厚袄子里,只听得到梗咽。

          爹走了,娘还是娘。

            懂事了一点时,小阿小总羡慕两个哥哥,能帮着娘照顾娘,自己倒什么也做不好,听村长说,参了军,娘就有补贴,他要死在外头,那抚恤金也能够她老年安稳,他走时同他那个爹一样,也悄无声息。

        阿大阿二越发尽心尽力的照顾娘,娘老了,病也跟着来了,村长时常来送补贴,村里人都知道娘是个苦命人,娘总不见开心,也不爱说话,阿大看娘这么愁下去,便也背上行囊打算去找小阿小,一家人得整整齐齐。

    阿二猜到了阿大的想法,堵住了阿大,隔远听着娘在屋里咳得回不上气,两人又匆匆往回赶,进去时,娘耳朵一抖,便唤了两人近身:“阿大,去找你小弟吧。娘还是不放心,那娃,没受过什么苦呀。阿二,娘时日无几,就想着你们能兄弟和睦,别置气,娘知道你想去考功名,娘连盘缠都给你准备好了,这些年的补贴我都留着,阿二,你和阿大都走吧,娘能自己照顾好自己,娘活这么大半辈子,娘能自己照顾好自己,娘能的。”娘将蓝布包着的钱递到阿二手上,阿大看着娘枯枝般的手将头偏向一边。

      如果爹在,娘会大吵大闹一番才肯放他们走的,娘的脾气秉性这些年变得越发让他们提摸不透了。

      他们走了。

      阿大回来时,已做上了将军,战场上杀敌英勇无畏,身上的刀痕交错每一道都代表了他的功勋。他依旧没找到那个小弟,他多怕再见时他或者小弟是黄土中的骷髅,又是一年一年,想着家里的娘,负荆请罪的回来见娘了。阿二比阿大回得早,阿二如愿成了榜眼,有了小小官职,领了旨就回了家,想告诉娘这个喜讯。

        他们谁都没见到娘,村长说,娘去找小阿小了,娘说,只有她才能找到小阿小。

          他们用尽所有人脉,娘丢了,小阿小也找不到了。

>2

        小阿小跟着参军的人,走了挺远,驻扎的地方到处都尘土飞扬,小阿小心里想着:“真好,离娘和大哥二哥这么远,仗肯定打不到那里去。”

        第一场战役,他们军队败北,敌方士兵见他瘦瘦小小,就没下狠手,领了回去做了个俘虏,小阿小吃苦耐劳也忍辱负重,很快他成了名人人可以使唤的伙头兵,就天天烧着柴火给烧菜的打打下手,敌军时常胜利,军队补给格外充足,他混着混着倒也长得壮实起来,饱暖便开始思国仇家恨,又偷着想跑回去,娘还在家等他哩。

        有回,他被派去给那些很久以前抓的拒不投降的俘虏送饭,碰到了那个爹,爹那时已经苍老得不行,在狱中又多病多灾,吊着半口气,他看着那个不再强壮的男人,竟也松了口气,娘始终在等他,还好,关在这里,他永远没办法回去找他那个媳妇和孩子,凭什么让娘一个人受苦。爹看他的眼神陌生又排斥,就如同看一个敌营的士兵,直到爹在他放饭的时候朝他耳边说了句:小阿小,你也长大了。他才明白,爹一眼就认出了他,小阿小想了无数理由去拒绝他,如果他让小阿小带他出去的话。

      但那个被他喊了十几年爹的人没有,一句话也没多说,就彻底死在那儿了,黑暗潮湿的地方,尸体很干脆的一把火就着死狗死人一起烧了,连骨灰都混得杂七杂八。

      小阿小觉得对不起娘,娘教过他,做了错事,回去道个歉就行了,没什么天大的窟窿能让他捅。

        他决心回去了,耿直的他跟着运粮的出了城。

        他中途跑了,快要逃回去的时候,一支穿云箭直中他的心脏,他听到有人欢呼,那人的声音,像极了阿大。真希望是阿大,这样,他杀了我,我就说我是敌营的人,就能邀功了,他还在心里想着。

      但那人并不是阿大,体型、声线都很像阿大,但就不是阿大。阿大他做了将军,外面发生的事,他并未接到通报,死一个两个人太正常不过了,只是阿大没想到,他费尽心机想找的人,就死在咫尺。

>3

        娘原还是个少女时,就被张家订了亲,既是订了亲,就唯夫家是,早早接过了门,听人说那家的少爷生得俊朗,又谈吐不凡,是做夫君的好人选。娘那时满心欢喜,仿佛得了个什么了不得的宝贝物什,都已经自称自己张氏了。爷奶将张家交给她操持,那她真是个操持家务的能手,庄稼都种得比别人好那么几分。那家男人却没回过家,想是在外头早就有了家室,一时风言风语兴起,见娘的人都带着可怜的目光,又少不得有想再娶娘的,娘一一拒绝,始终相信,那张家男人会回来,可不,别人都叫她张氏呢。

      张家男人果真回来了,带着个小孩子,那小孩还在襁褓里,白嫩嫩的脸仿佛能掐得出水,爷奶知道那是张家男人在外面的孩子,也算是有了香火,就接纳了这个孩子,没来得及取个好名字,老夫妇就相继离世,村里人都以为那孩子是娘生的,娘每次也都跟别人说那是她同张家男人的孩子,娘爱惜那个孩子,但那个孩子傻愣愣的,开口只会喊大,就有了阿大这个名字。

    有天,一个即将临盆的女人闯到这个村子,女人衣着光鲜,都是上好的缎布 ,裙摆血淋淋的,孩子就要出生,村民有人发现了她,都是纯朴百姓,就喊了 稳婆接生,九死一生换了个孩子出生,孩子生完那女人连句话都没说完,就咽了气,许是想给孩子起个名。那女人身上值钱物什都让稳婆搜刮了去,没钱买棺材,但烧了又是极不吉利,就将她丢进了那条大河,顺水冲了下去,也扔了许多纸钱。

        那个孩子大家推拖着不愿留下,战火流年,哪家有多的口粮去养个来路不明的孩子,打算将他放盆里,也跟着水去找亲娘,娘从稳婆那听过来的事,二话没说,抢在放水里前抱下那个孩子,想着有个阿大,就叫阿二了,娘告诉爹,爹想着,于娘来说,或许捡了个孩子更能平衡一下她的心态,反正老大他迟早要带走,得给她留点心里依靠,于是爹默认了阿二,起初阿二跟着阿大叫他爹他还犹为不高兴,纠正了几遍没成功,也由着去了。

        本以为一家四口平平安安躲一阵子,结果征兵的事一年又比一年说得严重,爹终于按捺不住,娘以死相逼说:“你不爱我我不怪你,不生娃我也不怪你,但我应了我婆爷的话要让你平安,你要是去参了军我就死给你看。”爹也并非是个坏人,最终也没去成,娘是个女人,有丈夫就有天。

        爹娘的关系因为两个孩子缓和了一点,也越来越像对夫妻了,娘后来怀了个小孩子,爹怕她有了自己的孩子去薄待阿大,想了计策让娘以为生下来的那唯一一个孩子也没保住,一个娘心里装的全都是孩子,孩子没了,娘整个人的精神也没了,天天郁郁寡欢,爹在见了一次娘想跳井,就想了个折中的法子,不知道他去哪捡了个孩子回来,也是小小的瘦瘦的,娘抱着那个孩子终于笑了,给了个名字叫小阿小。

      爹是亏欠娘的,爹是真的亏欠娘的,娘一生苦楚,到老也没一个自己的孩子,丈夫孩子,一个也没守住。

      娘爱三个孩子,和亲生的一样,娘也爱爹,和爱生命伴侣没什么两样。娘她哄走了阿大阿二,作为娘,是希望看自己孩子成材的,也是希望一个家完完整整的。

        娘果真走上了去找小阿小的路上,小阿小年纪浅,最是让她担扰。村里人都拦她,说一个死老婆子干什么去漂泊,娘没听,娘义无反顾的带着信念去了,她想着,不如先去看看那个男人娶的媳妇,这么多年了,哪有什么怨什么仇,娃都给她养大了。娘循着路线去,半路上的一次暴雨,躲进了个山洞,山体滑坡,把洞口堵死,娘那时,还多半是念着爹,想他已经回了那边的家余生安稳。

>4

      阿二他回来,红袍着身,循着娘走的路线去了,他幼时就知道,爹宠阿大,娘宠小阿小,而他也因这些少了许多管束,生性也是带着不羁放纵,要不是上了私塾,他应该是会成为这个家里的混世魔王。

  阿二爱极了书卷气,那时外出游玩,少不得小姐姑娘目光尾随。娘待他好,爹从不苛责他,他在这个家,其实是窃窃欣喜的,他也知道自己不是爹娘亲生的,还是喊爹也喊娘。

    娘说:“你亲娘受了很重的伤,坚持到生下你,从你娘的穿着来看你家里定是显赫的,我知道,你娘也希望你多读书,因此,再如何娘也会供上你去私塾的,你呀,要好好念书,光宗耀祖。”

      阿二刚记事,就喜欢跟着爹,许是不是亲生,爹并不大时刻挂记着他,砍个柴什么的都能忘了这个二儿子,他见着娘生下小阿小,又见着爹趁娘晕乎的时候告诉娘小阿小没活下来,爹抱着皱巴巴的小阿小给了个像和爹相熟的亲戚,娘日渐消瘦,他知道没了那个娃,娘活不长久的,又眼见着爹把娘从井边抱了下来,爹拗不过娘的倔,又抱了小阿小回来,娘没见过她生的孩子,大概也不知道抱回来的小阿小就是那个娃,又大概也知道呢,不然娘怎么抱回小阿小就眉开眼笑。

        娘要找小阿小原是在阿二的猜测里,娘对小阿小,真的与阿大阿二不同的,平日里瞧不出来,每到半夜,娘抱着小阿小都不让人碰半分,生怕让人抢走。

          阿二没想过找自己以前的家,开考那天,一位儒者气息面若冠玉的二品监考官看了他很久,又似想到了什么一样,连连摆手,步履匆匆,在转角转了个身,同另个监考官员交待了几句,后来他中了榜眼,却总觉得中间有些对不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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