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高兴
1.
二零一五年六月七日,清晨时分,厚重的黑云从东南方向渐渐涌来。在这座中原小城被黑暗笼罩后,英才高级中学所处的淮安路街道已经被警车全面封锁。车灯散发出的黄光在灰蒙蒙的空气里闪烁不断。
上午九点,伴随着悠长的铃声,坐在考场中的生宝写下了第一个字。此刻,窗外大雨如注。
送考的家长们陆续散了,但生宝的父母依旧像是木头人一样杵在学校传达室的门口。
生宝的父母撑开了一把遮阳伞。伞很小,父亲将伞的大部分让开了母亲。自己的左肩头很快被雨水浇湿,显出了里边的白汗衫背心。母亲双手合十,嘴里不知念叨着什么。
“嘿!是送孩子的吧!十一点半考完第一场,到时候再来接孩子吧!”传达室的保安大爷拿着一只茶缸,从窗户里探出头来。
“哎,哎!”父亲答应着,但未动身。
保安大爷吐出了喝进嘴里的茶叶末,粗着嗓子喊:“那进来等吧!”
“不用,不用,我们就在这,可以看到孩子的考场教室。”这回是母亲开口了。
父亲支了支伞,而后犹豫了一下,还是用粗壮的臂膀拢住了母亲的肩膀,小声说:“放心吧!生宝这孩子,从小就懂事!学习也努力,没问题的!咳咳!”
父亲强压住咳嗽声,眼里却布满了血丝。
母亲没有回应。父亲只依稀听到了诸如“玉皇大帝、王母娘娘、上帝耶稣”几个断断续续的词。
2.
生宝今年十八岁。
在十二岁那年,生宝在县图书馆里翻到了一本画册。画册上所描绘的西藏雪域,那壮阔又神圣的高原,触动了一颗幼小的心灵。
此后的六年,生宝一直想去西藏。他想去看一看纳错木湖,想看一看布达拉宫,更想看看文成公主是怎样的美貌与智慧。
可是西藏太遥远了。遥远到让父母感到畏惧。生宝每每提起自己的计划,都会在第一时间得到父亲的驳斥,骂他心太野,不懂得家里的困难。温和的母亲在一旁扯着父亲的衣角,又一边对他说,生宝啊,你知道家里困难,你要懂事。
其实,父母害怕的,并不是遥远的路程,而是儿子那愈发“不羁”的灵魂。
高考成绩出来后,生宝将全部的志愿都填在了距家千里之外的地方。不出意外的,他的第一志愿是西藏大学。
父母是绝不同意的。他们想将儿子留在身边。因为,他们还有一个卧病在床多年的女儿。
“生宝啊,你要懂事。你还要照顾你的妹妹。”这一次,父亲出奇的没有骂他,而是带着乞求的语气与渴望的目光。
母亲将一只刚刚折叠好的礼品盒小心翼翼地放在脚底下,拉住生宝的手,说:“儿子,我托人打听了,咱城里的大学就不错!出来后包分配,待遇都是极好!将来你赚钱了,我们的压力也就小了。儿子,你是懂事的,你从小就懂事。”
“对,孩子懂事。”父亲说着,那样子就好像是生宝同意了他们的提议。
对于生宝而言,他向往着远方,向往着别人口中所说的自由。但他看着父亲越发虚弱的腰杆,看着母亲长满了茧子的双手,他知道,他根本没有任何反驳的理由。
在送生宝上大学的那一天,父母的希冀眼神,让生宝感到莫名的害怕。
“生宝啊,到了学校好好学!好好待同学!能不花的钱,就别花了!学业为重!将来,你是要有出息的!是要出人头地的!”
“生宝,你是我们的希望!也是我们的骄傲!”
3.
父母说的没错,城里的大学虽在全国排不上号,但毕业后统一分配,将生宝安排在了一家效益很好的工厂里。
向来懂事的生宝开始勤勉地工作,每天来到最早,走地却最晚。绩效像是做了火箭一样向上攀升。只过了三个月,生宝就成了小组负责人。半年后,生宝被任命为生产部的副经理。
生宝的晋升速度,在外人看来,是匪夷所思地迅速。
生宝的父母也很高兴,逢人便说,孩子长大了,出息了,成了部门的经理,每个月有五六千块钱呢!最后,他们还不忘补充一句,孩子还没个对象,你们给寻摸寻摸呀!
从那以后,父母对生宝的口头禅就变成了“生宝,有对象了没?早点结婚吧!你成了家,我们的心愿也算了了”。
生宝深知,自妹妹出生后,父母就有了三个心愿。一是期盼着生宝完成学业参加工作,二是生宝结婚,三是快点治好妹妹的病。
妹妹天生带有一种罕见的疾病。北京的医生曾坦言说治好的可能性极低,就算能治好,费用也将是一个天文数字。保守治疗,是最好的选择。所以,父母的希望,就全都落到了生宝的身上。
生宝并不想过早的结婚。他仍向往着自由,向往着遥远的雪域。
但在父母的一声声“快早点结婚吧!”“是时候带个对象回家来了”的催促中,生宝妥协了。
生宝的确没有辜负父母的期望。
在二十六岁那年,在父母的安排下,在经历了三次相亲后,生宝结婚了。
女孩的家庭与生宝家的状况相似,在贫困线上下徘徊。
可是女孩很漂亮也很温柔。她像生宝一样的懂事,更懂得生宝的一悲一喜。她从来不对生宝说自己的烦忧,只会在深夜里默默地算计着这个月的开支与未来孩子的奶粉钱。
4.
在生宝三十岁那一年,他们终于有了十万元的积蓄。
妹妹的病势得到了有效的控制。政府的贫困补助与医疗补助为这个飘摇的家庭分担了大半的医药费。
原本沉寂多年的那一团火焰,重新在生宝的心中燃烧了起来。
当他兴致勃勃地向女孩说起自己那堪称完美的进藏计划时,女孩沉默了足足三分钟的时间。然后,女孩对他说——我怀孕了。
这个时候,生宝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感到痛苦。他终于不必再听到父母口中一声声“给我们生个大胖小子吧!”这样的烦人话,成了别人眼中的“人生赢家”。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隐藏在生宝心底的“西藏梦”,那朵刚刚跳动起来的炙热火焰,再一次的熄灭了。
在一个清爽的秋季,火红的枫叶铺满了人民医院外的小径。汽笛声与小贩的叫卖声夹杂在一声,叮当作响。
一道比汽笛声还要响亮的哭声突然在产室里响起。
人在哭声中降临,又在哭声中逝去。
是个女孩。
生宝的父母很失望。或许老一辈的思想都是陈旧的,总觉得生个带把的总比生个丫头片子更好,觉得丫头片子是赔钱货。
可是生宝却喜欢的不得了。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是有意义的。他恨不得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这个眯着小眼睛的小姑娘。
生宝嘿嘿的笑着,对媳妇说,真像我,尤其是眼睛。
5.
妹妹死了。
在生宝三十五那一年。
生宝的媳妇也死了。
在生宝七十岁那一年。
生宝将纸钱扔进聚宝炉里,呆呆地望着翻飞的纸钱灰。女儿和女婿就站在他身边,默不作声。生宝太老了。炉内的火焰烧到了他手上,可他没有半点反应。粗糙的手掌结了一层厚厚的茧子。
“哎!算了!算了!”生宝叹了口气,拄着拐杖慢吞吞地走了。
母女情深,女儿哭了。
人在哭声中降临,又在哭声中逝去。
到头来,赢得的不过是假道士口中的一句“封棺”,运气好的话,再附赠你几声歇斯底里的哭喊。生命就像那聚宝炉里的纸钱灰,风一吹也就散了。
前来吊唁的人们纷纷安慰生宝,大抵不过是节哀顺变之类的车轱辘话。
黄昏,人群散去了,杯盘狼藉。
生宝痴痴地望着在风中摇晃的塑料酒杯,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
生宝彻底糊涂了。
他认不得了女儿,认不得了孙子。他会将尿壶隔着窗户直接泼出去,会趴在马桶上痛苦的哀嚎。
他的胃口也越来越差了,眼角的眼屎却越积越多。
可是他放不下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孙子的工作问题,哪怕他已记不起孙子的面貌。
更多的时候,生宝只能盘坐在床上,透过纱窗去窥视外面世界的一角。鸽子飞过了,他会说,孙子回来了!下雨了,他会说,孙子带好伞呀!夜深了,他还在念叨着,孙子呦,学习不用太努力!
生宝是糊涂了吗?可他明明还清清楚楚地惦记着他的孙子。
6.
生宝终于死了。
临终前,女儿问他,爸爸,你还有什么心愿吗?
糊涂的生宝好像回光返照,眸子里竟有了晶莹的光彩,一字一顿地说,孙子还在上学,学业要紧,就别回来了。
女儿说,好。
生宝又说,我死后,你不要难过,你要高兴。
女儿的眼角里有了泪水,说,好。
生宝的声音突然轻了,他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对女儿说,把我的骨灰,葬在……
生宝没有说完就咽了气。
葬在哪呢?
女儿不知道。
李俗人
2019.6.9
于青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