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纸箱前,指尖轻轻碰了碰小鸭的绒毛。台灯在水泥地上投下椭圆的光斑,照得它像团融化了的太阳。
"张嘴,喝点水好不好?"塑料滴管凑近橘色喙边,水珠顺着绒毛滚落。父亲站在我身后,衬衫下摆还沾着夜雨的水渍。三个小时前我们冲进宠物医院时,卷帘门已经落下,雨滴在铁皮上敲出急促的鼓点。
小鸭突然抽搐起来,细爪蹬在纸箱壁上发出沙沙声。我慌忙扯下脖子上的红领巾垫在箱底,这是今天刚发的,还带着浆洗过的硬挺。父亲按住我发抖的肩膀:"去把书桌上的台灯拿来,要那种能发热的老式灯泡。"
凌晨三点的客厅像个摇晃的鱼缸。我踮脚取下灯泡时,看见玻璃罩里困着去年冬天的飞蛾尸体。暖黄的光晕笼罩纸箱,小鸭把头埋进翅膀,绒毛在光线下近乎透明,能看见皮肤下青色的血管。
"它冷。"我转身要去找毛巾,却被父亲拦住。他解开腕表放在茶几上,金属表带碰出清脆的响。"去厨房拿食盐,兑温水。"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再带个眼药水瓶。"
这是我们养鸭子的第三十七天。期末考全班第五的成绩单,换来了这只装在鞋盒里的黄绒团。那天父亲蹲在玄关拆包裹,鸭喙突然啄破蛋壳,溅出的黏液沾在他新买的领带上。"记住,"他用报纸擦着真丝面料,"活物不是玩具。"
此刻小鸭的呼吸变成细弱的涟漪。我用棉签蘸着淡盐水擦拭它的喙,突然想起上周在溪边,它也是这样轻轻啄我的手指。当时柳絮落在水面,被它当成浮萍追逐,蹼掌拨开碎银般的光斑。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父亲坐在石头上读《时间简史》,书页间夹着根鸭绒。
"体温不够。"父亲突然起身,"去烧热水。"厨房的蓝色火苗舔着壶底时,我听见纸箱里传来指甲抓挠的声音。水蒸气模糊了眼镜,等我端着水盆跑回客厅,父亲正用我的校服裹住小鸭——那件袖口沾着墨水的白色衬衫,现在沾满草屑和泥点。
我们把湿毛巾拧成卷围在纸箱四周,台灯的光晕里腾起薄雾。小鸭突然睁开眼睛,黑曜石般的瞳孔映着两个摇晃的人影。它发出微弱的"唧唧"声,像是要认领最后的目光。父亲的手掌覆住我的,带着常年握笔的茧,我们一起托起这团正在消散的温暖。
晨光漫进窗户时,小鸭在我掌心轻轻蹬了下腿,像往常讨食时那样。露水从晾衣架滴落,在水泥地上洇出深色圆点。父亲找来铲子,我们在枇杷树下挖坑,湿润的泥土里混着去年冬天的枯叶。
"你看,"他把小鸭放进坑里时,翅膀上的绒毛被风吹起几根,"每片叶子落下,都是为了明年的新芽。"我握紧口袋里剩下的半包饲料,塑料包装发出窸窣的响声。父亲往坑里撒了把枇杷叶,我突然想起该给它喂今天的早饭。
多年后在剑桥的康河畔,当一群白鸭游过牛顿桥洞时,我下意识地去摸口袋。柳枝垂进水面,打碎天鹅的倒影。那个盛夏清晨的土腥气突然漫过鼻腔,混合着台灯烤焦纸箱的味道,还有父亲腕表停在凌晨三点的淡淡铁锈味。
树影在我们脚下流淌成河,父亲当时指着冒出地面的枇杷树苗说:"它会记得。"此刻有水滴落在康河的柔波里,不知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我终于明白,童年是在学会把饲料撒向虚空的那一刻结束的,而我们真正养大的,永远是那个蹲在纸箱前不肯起身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