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热的夏天,少年的后背被女孩的悲伤烫出一个洞,一直贯穿到心脏,无数个季节的风穿越这条通道,有一只萤火虫在风里飞舞,忽明忽暗。
在大多数人心中,自己的故乡后来会成为一个点,如同亘古不变的孤岛。
“你看到云没有?那些都是天空的翅膀啊。”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很多事情已经很多年。
一望无际的稻穗摇摆,像这片土地耀眼的披肩。临道一小块早割的稻田,如同沙发上被烫出的烟洞。
幻觉很好,做梦也很好,一切远离现实的都很好。
窗外蝉儿鸣叫,屋内扇叶转动,课文朗读声随风去向山林。
每当她笑的时候,就让他想起夏天灌木丛里的萤火虫,忽明忽暗,飞不远,也飞不久,日出前会变成一颗颗露珠,死在人们不会注视的叶子上。
所有植物的枝叶,在风中唰唰地响,它们春生秋死,永不停歇。
再习惯等待,等不来依旧难过。那种难过,书上说叫作失望。直到长大后,他才明白,还有更大的难过,叫作绝望。
小二楼的阳台铺上凉席,坐着就能让目光越过桃树,望见山脉起伏,弯下去的弧线轻托一轮月亮。夜色浸染一片悠悠山野,那里不仅有森林,溪水,虫子鸣唱,飞鸟休憩,还有全镇人祖祖辈辈的坟头。
梦里小镇落雨,开花,起风,挂霜,甚至扬起烤红薯的香气,每个墙角都能听见人们的说笑声。
这世上大部分抒情,都会被认作无病呻吟。能理解你得了什么病,基本就是知己。
他一无所知,无法描绘所有人创造的未来世界里,如何创造一个家。他孜孜不倦地承诺和分享,只是把扎根他每个细胞的小镇生涯,换了本日历,成为他反复的描绘。
看海,等流星,放烟火,建一座木头房子。山顶松树下野餐,风铃响动,用分期付款的车放音乐,烧烤架上生蚝滋滋冒水。漫长的人生画面在刘十三眼前飞奔,似乎要在这几秒钟的时间全部流逝掉,而车也有开动的迹象。
黑暗像一场梦,他随时随地会做的梦,梦里奔行在隧道,不知道是山林长成,还是水泥搭建,但同样幽深。他能不停向前,因为有人吹着柳笛引路,似乎走到头就是一扇木门,推开后灶台煮着红烧鱼。灶台比他还高,那人放下柳笛,给他喂一口鱼汤,鲜掉眉毛。
他站不住,靠着门滑下来,嘴角尝到一颗眼泪,呼吸困难,全身发寒,像几年前冬至的雪,一直落一直落,终于埋到了咽喉。
刘十三的感知从未如此敏锐,他听见风自林间来,像轻柔的手抚摸每一株植物,有点潮湿,因为风里盛着小溪潺潺流动的声音。然后这些像潮水般退去,早蝉的鸣叫一层层涌上来,仿佛将他包裹进刺痛皮肤的麻布袋子,又闷又暗。他开始耳鸣,体内演奏交响乐,最主要的乐器是心脏,血液焦躁地涌动,嘴唇发麻,头顶开裂。刘十三发现,起初是前女友嫁人的悲伤,接着是自己不可描述的愤怒。
山风微微,像月光下晃动的海浪,温和而柔软,停留在时光的背后,变成小时候听过的故事。在遥远的城市,陌生的地方,有他未曾见过的山和海。
若再见你,时隔经年,我将以何致你,以眼泪,以沉默。
能成为老店,说明它已经成为人们的生活习惯,每一道工序,都是为当地人的口味服务。机器轧的挂面,沸水中一搅,操进汤碗,加浇头。红烧大肠、葱油大排、梅干菜肉丝、香油荠菜、青菜牛肉,通通八块一份,送煎蛋或水潽蛋任选。
山下的小镇好像被藏进了山里,盖着天,披着云,安静又温柔。是的,温柔。
山这边是刘十三的童年,山那边是外婆的海。山风微微,像月光下晃动的海浪,温和而柔软,停留在时光的背后,变成小时候听过的故事。这是他曾日夜相见的山和海。在遥远的城市,陌生的地方,有他未曾见过的山和海。
刘十三经常说,小镇人民怠惰疲懒,没法发展。可她喜欢这里,每个人确实不看未来,只在乎眼前,一餐一饮,一日一夜。城市中,拿到奖金去商场会喜悦。小镇上,阴雨天看葫芦花开会喜悦。两种喜悦,可能是分不出高下的。
王莺莺坐回院子,桃树枝叶茂密,风吹得哗啦啦响,仿佛从山林间带来了消息。她满足地闻了闻,似乎能闻到风中的气息,它翻山越岭,穿过岁月,有浪潮轻拍沙岸的味道。有朵盛开的云,缓缓滑过山顶,随风飘向天边。刘十三以后才会明白,有些告别,就是最后一面。
黄昏中爆出一蓬饱满的烟火,和火烧云连成一片,夹杂着一串一串的流星,射向夜空。腾腾雄起的火焰上方,无数烟花炸开,不讲节奏,不讲道理,噼里啪啦,轰轰烈烈。所有人看傻了,这场面突如其来,像一整个元宵节,在小镇南边集中燃烧。
黑暗中一点一点的光,逐渐蜿蜒向上,密林中亮起一条灯笼做的小路。
天气越来越热,有天雨后的黄昏,刘十三端着饭碗,一抬头,居然看见一道彩虹。潮湿的空气,翠绿的山野,半天透明半天云,彩虹悠闲地挂着,几乎都要投映到桌上的汤盆里。
他的眼泪好像在考场那天全部流光,悲伤干涸成黑夜的形状。他能走回无边无际的黑夜,高铁飞驰,大雪纷扬,高一脚低一脚,脚印渗透着过去的泪水,但他现在一滴都没有。考场那天,悲伤到极点,夜凝固了,他拼死拼活,想抓住一缕光。从此以后,卑微刻苦,但是不想哭。
夏夜的歌声,冬至的歌声,都从水面掠过,皱起一层波纹,像天空坠落的泪水,又归于天空。人们随口说的一些话,跌落墙角,风吹不走,阳光烧不掉,独自沉眠。
树影之间,闪烁一块镜面。这边人声鼎沸,那边幽静安然。每棵树每缕风,抱着浅白色的月光,漫山遍野唱着小夜曲。山腰围出巨大的翡翠,水面明亮,一片一片,细细铺成纺锤体,像一支月光的沙漏。那墨墨的蓝,深夜也能看见山峰的影子,仿佛凝固了一年又一年。
十几年前的一张写着:喂!我开学了。要是我能活下去,就做你女朋友。够义气吧?两年前的一张写着:喂!这次不算。要是我还能活着,活到再见面,上次说的才算。两张字条平躺页面之间,和刘十三千千万万的人生目标一起,穿越晨光暮色,没有一个字丢失。
柳树枝条挂得很低,满眼翠绿,不时有自行车骑过去。风和鸟反复经过这条小路,多少年也不停歇,枝叶婆娑摇摆,光影交错,远处的山峰沉默不语。
中秋的月亮圆得滴水不漏,完美得跟画在天空上一样。桃树似乎也欢喜,叶子泛起光亮,院子浮动秋日山间特有的香气。
云的边缘带上金黄色,天际缓缓变亮,朝日从云间拱出来,霞光无声蔓延,翻腾的云海似乎就在脚下。山顶穿破云层,两人仿佛站在一座孤岛上,海浪涌动,雾气弥漫。岛上铺满白雪,一棵树上挂着熄灭的灯笼,云海之间孤立无援。
柳絮一飘,春天不容置疑地到来。不管什么乍暖还寒,柳絮就是飘了,飘遍云边镇。人们放下去岁的哀愁喜悦,告诉自己,新的一年真正开始。
雨后的山林生机勃勃,一道彩虹扎根天边。世间万物都是有故乡的,刘十三伫立在他诞生的院子,和外婆说,感觉有人在想我们。
生命是有光的。在我熄灭以前,能够照亮你一点,就是我所有能做的了。我爱你,你要记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