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无边无际的痛楚像是汹涌的潮水,一波接着一波,狠狠撞击着林晚残存的意识,几乎要将她彻底溺毙。她的手指死死抠着产床边缘冰冷的铁栏杆,用力到每一个指节都扭曲、泛出一种濒死的青白色,指甲仿佛下一秒就要崩裂开来。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刺鼻的消毒水气味,直冲颅顶,却依旧压不住那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而这,都远不及她腹部传来的剧痛万分之一。
那根本不是人类该承受的痛楚。
像是有一把生锈的、钝口的锯子,在她身体最柔软的深处,被一只无情的手反复拉扯、切割,每一次宫缩都伴随着骨头几乎要被生生撑裂的脆响,要将她的骨盆连同灵魂一起碾碎成齑粉。
“呃啊——!”又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袭来,林晚猛地仰起脖颈,像一条被抛上岸濒死的鱼,大口喘息,汗水早已浸透她的头发和身下的产褥,黏腻冰冷地贴着她的皮肤。
“用力!看见胎头了!坚持住!”护士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一种见惯生死、近乎机械的冷静,像冰冷的针一样扎进她混沌的大脑。
灯光惨白得晃眼,落在她涣散的瞳孔里,碎成一片片模糊的光斑。
三天前……那个冰冷的雨夜……
记忆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带着比身体更甚的寒意。
滂沱的大雨砸在车窗上,模糊了整个世界的轮廓。她被下了药,浑身绵软无力,只能任由继母王美娟和那个看似娇弱无辜的继妹林薇薇,像丢弃一件垃圾般,将她塞进一间豪华酒店总统套房的房门。
“晚晚,别怪阿姨心狠,要怪就怪你命不好,像你那个早死的妈。”王美娟保养得宜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恶意,“顾家那位爷点了名要你,是你的福气。”
黑暗中,那个陌生的、强大到令人窒息的男人身躯覆压下来,带着浓烈的酒气和一丝冷冽的沉香气息。她无力反抗,像一朵被狂风暴雨肆意摧残的花,花瓣零落,碾入尘泥。
天亮时分,男人早已离去,空荡奢华的房间里只剩下她,和床边柜上那张轻飘飘却重如千钧的支票。
她挣扎着爬下床,裹着破碎的衣服,踉跄地逃出那个让她作呕的地方。却在酒店大堂,撞见了显然是等候多时的林薇薇。
林薇薇穿着一身精致的香奈儿套装,笑容甜美又恶毒,凑近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轻地说:“我的好姐姐,滋味如何?听说顾先生在那方面……可是很粗暴的呢。”她轻笑,如同毒蛇吐信,“别觉得委屈,你妈当年,不就是用这种下作手段爬上我爸的床,才生下你的吗?你呀,骨子里就流着贱货的血……”
“啊——!”林晚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不知是因为身体极致的痛,还是因为那剜心剔肺的回忆。
“嘀嘀嘀——嘀嘀嘀——!”
就在这时,旁边的心电监护仪突然发出尖锐刺耳的警报声,红色的数字疯狂跳动,然后猛地跌落——胎心骤降至八十次每分钟!
“不好!胎儿宫内窘迫!”医生的声音瞬间紧绷起来。
“产妇血压下降!”
“快!准备急救!”
“出血量增大!疑似胎盘早剥!”
产房里瞬间乱成一团,器械碰撞的声音,医护人员急促的脚步声和指令声,交织成一张死亡的罗网,朝着林晚当头罩下。
冰冷的恐惧攥紧了她的心脏,比身体的疼痛更让她绝望。她的孩子……她拼死也要护住的孩子……
“家属!产妇大出血,需要立刻手术,家属过来签字!”主刀医生猛地抬头,厉声朝产房外喝道。
门外空空如也,只有惨白的灯光映照着冰冷的走廊长椅。
一片死寂。
没有人回应。
从来……都不会有人为她签字。
林晚的眼中最后一丝光亮寂灭下去,如同被风吹熄的残烛。她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猛地伸出手,死死抓住离她最近的那个护士的手腕,指甲深深陷进对方的皮肉里,划出四道清晰的血痕。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灌满了砂砾,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的嘶哑和绝望:
“我……没有家属……”
泪水终于决堤,混着汗水与血水,滚烫地滑过她冰冷的脸颊,砸在产床无情的白色床单上,洇开一小片绝望的水痕。
她的世界,在这一刻,只剩下无边的血色、刺骨的冰冷,和彻底被抛弃的、蚀骨的荒凉。
时间,是世界上最残忍的雕刻师。五年光阴,足以将一场血色噩梦打磨成刻骨铭心的冰冷现实。
莫斯科的冬夜,零下二十度的寒气像是有了实体,凝成白色的霜雾,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无数细小的冰针,刺痛着肺叶。红场肃穆而空旷,古老的石板路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冷光。
林晚裹着一件洗得发硬、早已失去原有颜色的军大衣,寒风无孔不入地钻进来,掠夺着她身上所剩无几的体温。她把怀里的小人儿又紧了紧,试图用自己单薄的身躯为女儿筑起一道挡风的墙。
小满,她的女儿,才五岁的小人儿,小脸冻得发紫,长长的睫毛上结满了细碎的霜花,像两把小扇子。她却努力仰起头,笨拙地朝着妈妈的手哈着气,那一点点微弱的热气瞬间消散在严寒里。
“妈妈不冷,”小满的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软糯,却被冻得有些发颤,“小满给你捂捂。”
那一刻,林晚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酸涩和疼痛几乎让她落下泪来。她迅速低下头,用干裂的嘴唇碰了碰女儿冰凉的额头,将所有翻涌的情绪死死压回心底。不能哭,眼泪会冻伤皮肤。
她抱着女儿,艰难地挪动着几乎冻僵的脚,只想尽快穿过广场,回到那个虽然狭小但至少能遮风挡雨的出租屋。
就在这时,远处圣瓦西里大教堂色彩斑斓的洋葱顶下,一辆线条流畅、如同暗夜幽灵般的迈巴赫S800无声地滑停。它的存在与周围古朴的氛围格格不入,带着一种俯视众生的傲慢与奢华。
后座的车窗降下三分之一,露出男人冷峻完美的侧脸轮廓。鼻梁高挺,下颌线紧绷,薄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昏暗的光线下,他微微侧头,那双罕见的琥珀色瞳孔,在雪地与霓虹的折射下,泛着无机质般的、冰冷的金色光泽。
林晚的脚步猛地顿住,浑身的血液似乎在刹那间冻结。
那双眼睛……
即使只见过一次,即使过去了五年,她也绝不会认错!
是那个男人!顾寒舟!
恐惧,如同五年前那场无法挣脱的噩梦,再次铺天盖地地将她淹没。她下意识地将小满的脸更深地埋进自己怀里,转身就想逃离。
但已经晚了。
副驾的车门打开,一个穿着黑色大衣、面无表情的特助快步走来,精准地拦在了她的面前。他递过来一份文件,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压迫感。
“林晚小姐,”他甚至微微颔首,礼仪周到,眼神却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冻土,“顾总说,您应该清楚,私自带走顾氏继承人的后果。”
冰冷的纸张几乎要贴上她的脸。哪怕不看,林晚也能猜到那是什么——亲子鉴定报告。他找到了她们,他什么都知道了!
“不……你认错人了……”林晚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抱着女儿连连后退,脚下的积雪发出吱嘎的悲鸣。
特助没有阻拦,只是沉默地看着她,像在看一只徒劳挣扎的困兽。
然而,她刚退了两步,就猛地撞入一堵坚硬的、带着冷冽沉香气息的“墙”上。
不知何时,车里的男人已经下来,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的身后。
林晚骇然回头,正对上顾寒舟那双毫无温度的琥珀色眼眸。他比她记忆中更高大,也更具有侵略性,仅仅是站在那里,周身散发的强大气场就几乎让她窒息。
他垂眸,目光落在她怀里那个小小的人儿身上,那双和他如出一辙的琥珀色眼睛,让他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
“偷来的东西,总该物归原主。”他开口,声音比这莫斯科的冬夜更冷,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林晚抱紧女儿,像是护住崽子的母兽,眼中充满了绝望的警惕:“她不是东西!她是我的女儿!”
顾寒舟似乎懒得与她争辩,直接伸手,就要去夺她怀里的孩子。
动作快得让人反应不及。
就在他冰冷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小满襁褓的瞬间——
一直安静缩在妈妈怀里的小满,突然像被侵犯了领地的小野兽,猛地张口,狠狠一口咬在了男人伸过来的虎口上!
“嘶——”饶是顾寒舟,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袭击而顿住了动作。
五岁孩子的乳牙,用力到极致,竟然真的咬破了皮肉,鲜红的血珠瞬间从他冷白的皮肤上渗了出来,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刺眼得令人心惊。
小满松开口,像只愤怒的小狮子,用那双和他一模一样的眼睛瞪着他,奶声奶气却充满敌意:“坏蛋!不准欺负妈妈!”
顾寒舟缓缓抬起手,看着虎口上那圈清晰的、还沾着口水的牙印和血珠。他没有暴怒,反而勾起唇角,露出一抹极淡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他慢条斯理地从口袋掏出一块纯白色的方巾,擦拭血迹的动作优雅得如同在擦拭一件珍贵的古董刀鞘。
然后,他抬眸,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小满脸上,语气轻慢而残忍:
“呵,野种……倒也知道护主了。”
“野种”两个字,像两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了林晚的心脏,瞬间将她所有的恐惧都炸成了滔天的愤怒和绝望的五年前那个夜晚的屈辱!
寒风卷着雪沫呼啸而过,红场寂寥,圣瓦西里大教堂的尖顶沉默地指向墨黑色的苍穹,见证着这场发生在冰天雪地里的、残酷的争夺序幕。
五年颠沛流离的躲藏,像个拙劣的笑话,在那个莫斯科雪夜被彻底戳穿。
此刻,林晚坐在被告席上——不,更准确地说,是“被申请人”席。她身上穿的还是三年前为了找工作咬牙买下的唯一一套像样的西装,廉价的面料在法庭顶灯刺目的白光下显得格外灰暗单薄。
而她对面,隔着冰冷宽阔的过道,顾寒舟慵懒地靠在原告席的真皮座椅上。意大利高定西装勾勒出他完美的身形,每一根线条都透着掌控一切的从容与昂贵。他的律师团阵容豪华,正用毫无感情的音调宣读着那份决定命运的文件。
“……经联邦法医鉴定中心权威认定,被申请人林晚女士与申请人顾寒舟先生提供的样本,存在生物学亲子关系概率高达99.999%。据此,申请人顾寒舟先生依法主张对婚生女顾满的抚养权及监护权……”
“婚生女”三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林晚的耳膜。
律师冰冷的声音还在继续,列举着顾寒舟能提供的、足以将小满宠成公主的物质条件,和她——林晚,这五年如何带着孩子东躲西藏、居无定所的“不堪”经历。
巨大的荒谬感和屈辱感吞噬了林晚。她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身体因愤怒和恐惧而微微颤抖。她甚至能感觉到无名指上那枚廉价的银戒指硌着掌心——那是她给自己买的,为了偶尔冒充“已婚”身份省去一些麻烦。
“反对!”她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尖锐,在庄重的法庭里显得格外突兀,“法官大人!五年前我确实收过钱,但那是一场交易!交易结束的那一刻就两清了!孩子早就——”
她几乎要脱口而出那个盘桓在她心底五年的、血淋淋的谎言。
“早就死了?”
一个冰冷、低沉,带着一丝若有似无嘲讽的声音,慢条斯理地打断了她。
顾寒舟终于开口了。他甚至没有看她,只是微微偏头,示意身边的特助。
特助立刻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纯黑色的文件夹,打开,将里面的一叠照片,一张,一张,缓慢而极具压迫感地,摊开在深色的木质桌面上。
第一张,是在一家破旧的孤儿院。墙壁斑驳,小满穿着明显不合身的旧衣服,正趴在一个小凳子上画画。画纸上,是三个歪歪扭扭的小人。中间是她,笑得眼睛弯弯,旁边是小小的自己。而最右边那个“爸爸”,被用黑色的蜡笔,认真地画上了两个尖尖的、狰狞的恶魔角。
林晚的呼吸一窒。
第二张,是偷拍。她在莫斯科的出租屋里,就着昏黄的灯光,小心翼翼地给小满喂药。孩子皱着眉,她却笑得温柔,低头吹凉勺子里深褐色的液体。
第三张、第四张……全是她们母女这五年生活的碎片,每一个艰难却温暖的瞬间,都被这只冰冷的眼睛无情地记录了下来。
最后一张。
彩色的,高清的。拍摄于今早,医院的无菌保温箱。
一个皮肤还红彤彤、皱巴巴的小婴儿,正闭眼熟睡,小小的胸膛微微起伏。他的手腕上系着身份识别带,而最刺目的,是那截还未完全脱落的脐带——上面甚至还沾着新鲜的、暗红色的血丝。
那是她的血。
林晚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整个世界的声音瞬间褪去,只剩下她自己心脏疯狂擂鼓又骤然停滞的轰鸣。
她想起今早凌晨,腹部突如其来的剧痛,比预产期提前了整整一个月。她想起被好心邻居送来医院,在剧痛和对小满的担忧中昏昏沉沉。想起意识模糊间,似乎听到医生说“双胞胎……另一个……”想起彻底昏迷前,产房门被推开,一个高大的、逆着光的、她死也不会认错的身影走了进来……
想起刚刚在来法庭的路上,护士抱着那个她只来得及看一眼的、虚弱的小儿子,惋惜地说:“恭喜您,是龙凤胎,可惜哥哥实在太虚弱了,必须留在保温箱……”
原来……不是哥哥虚弱。
是她当年生下的,根本就是两个孩子!
那个莫斯科雪夜之后,她高烧昏迷,被黑心诊所的人草草处理,他们只告诉了她一个孩子的存在!甚至可能……他们根本就是被王美娟母女或……或眼前这个男人买通了!
而那个她以为早已在五年前那个血色产房里就停止呼吸、被她亲手埋进后院冰冷泥土下的那个小小襁褓……
他活着?!
他一直活着?!
一直被这个男人藏了起来,直到今天,才用这种残忍的方式,作为给她致命一击的最终证据!
“不……不可能……”林晚踉跄着后退,撞翻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她的脸色惨白得像法庭窗外飘过的云,嘴唇剧烈颤抖,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世界在她眼前天旋地转,坍塌,崩毁,最终化为一片血色的灰烬。
产房里心电监护仪的尖叫,护士冰冷的询问,支票被撕碎的声音,林薇薇恶毒的笑语,莫斯科的寒风,小满哈出的热气,顾寒舟冰冷的眼眸,保温箱里那个弱小却鲜活的生命……
所有声音,所有画面,交织成一张巨大而血腥的网,将她死死缠裹,拖入无底深渊。
她看着对面那个男人,他依旧面无表情,只有那双琥珀色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仿佛猎人欣赏猎物垂死挣扎的冰冷光芒。
他早就知道。
他一直都知道。
他看着她像个小丑一样,抱着一个孩子东躲西藏,以为保住了全部,却不知道另一个孩子早已落入他的掌心。他耐心等待,等到她生下第二个孩子,等到她最虚弱、最措手不及的时刻,才抛出这枚血淋淋的炸弹,要将她连同两个孩子,一起彻底打入地狱。
眼泪早已流干,喉咙里涌上的是真正的血腥气。
林晚张了张嘴,最终,什么声音也没能发出。眼前一黑,她直直地向前栽去。
在意识彻底湮灭的前一秒,她仿佛又听见了五年前那个夜晚,产房里医生冰冷的宣判:
“产妇大出血……需要签字……”
“我没有家属……”
原来,她从来,都是一个人。
意识回笼时,首先感受到的是引擎低沉平稳的轰鸣和空气中清冷的雪松香气。
林晚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私人飞机舱顶柔和却昂贵的灯光。她正躺在一张宽大柔软的真皮座椅上,身上盖着轻薄却异常温暖的绒毯。
“妈妈!”小满细弱的声音带着哭腔响起,小小的、滚烫的身体立刻窝进她怀里。
林晚瞬间清醒,紧紧抱住女儿。小满的脸蛋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呼吸急促,额头上贴着退烧贴,手背上还打着点滴,透明的药液正一点点输入她弱小的身体。那冰冷的针头刺入女儿青细的血管,比刺入她自己的心脏更让她疼痛。
她环顾四周。奢华到极致的机舱,如同一个精致的空中牢笼。顾寒舟就坐在对面不远处的另一张座椅上,膝盖上放着一台打开的笔记本电脑,手边是一叠文件。一个助理正躬身听他低语,姿态恭敬。
他似乎处理完了公务,合上电脑,助理无声退下。
机舱内只剩下引擎的嗡鸣和孩子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顾寒舟抬眸,目光淡漠地扫过蜷缩在一起的母女俩,最终落在小满因发烧而痛苦皱起的小脸上,那与他相似的琥珀色瞳孔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仿佛只是在审视一件稍有瑕疵的所有物。
他拿起方才助理留下的一份文件,连同一支沉甸甸的黑色镶金钢笔,一同递到林晚面前的桌板上。
“签了它。”声音不容置疑,如同法官下达最终判决。
林晚的目光落在文件标题上——《股权转让及抚养权归属协议》。条款清晰残酷:她自愿放弃对女儿顾满的一切抚养权与探视权,以此换取顾氏集团20%的股份。那是一个足以让任何人疯狂的巨额数字,买断一个母亲的身份,绰绰有余。
多么讽刺。五年前一张轻飘飘的支票,买她一夜。五年后,天价的股份,买她怀胎十月拼死生下的孩子。
林晚没有看那些条款,也没有动那支价值不菲的钢笔。她突然低低地笑出声来,笑声沙哑,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肩膀随着笑声轻轻颤抖,连带小满手背上的输液管也跟着晃动。
顾寒舟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似乎不满她的失态。
“顾总,”林晚止住笑,抬起头,眼底是一片死寂的灰烬,却又燃着两点冰冷的火光,“您用天价买她,可知她是个‘残次品’?”
顾寒舟的眼神骤然一沉。
林晚毫不退缩,甚至带着一种自毁般的快意,轻轻扯开小满的衣领,露出孩子瘦弱胸口上那道狰狞的、粉红色的手术疤痕——那是去年为了修补她先天脆弱的心脏,留下的印记。
“您看清楚了?先天性心脏病,室间隔缺损,虽然做了手术,但还是比普通孩子脆弱得多。”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刀子一样,一字一句地凌迟着对方,也凌迟着自己,“不能剧烈运动,不能情绪过激,每天早晚必须按时服药,否则就可能呼吸困难,嘴唇发紫,甚至休克。”
她直视着顾寒舟瞬间变得幽深冰冷的眼睛,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顾家高门大户,需要的是一个健康完美、能带出去炫耀的继承人。而不是一个需要小心翼翼呵护、随时可能进急救室的‘药罐子’。”
“您准备好……每天夜里被她痛苦的哭声吵醒了吗?准备好放下价值亿万的合同,只为哄她吃下一颗小小的药片了吗?准备好……听她哭着喊妈妈,而您这个‘爸爸’却无能为力了吗?”
顾寒舟握着钢笔的手指微微收紧,笔尖悬在协议签名处“林晚”那两个字的上方,洇开一小团浓黑的墨点,仿佛他此刻被搅乱的心绪。
就在这死寂的对峙时刻——
轰!!!
飞机毫无预兆地猛烈颠簸起来,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抛掷!机舱内的灯光骤然熄灭,陷入一片黑暗,只有应急灯发出幽绿的光芒!
尖锐的警报声刺破耳膜!
“妈妈!”小满吓得尖叫大哭。
“别怕!妈妈在!”林晚在失重和剧烈摇晃中,本能地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女儿紧紧护在自己身下,用脊背和手臂构成一个脆弱的保护罩,准备迎接未知的撞击。
氧气面罩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
黑暗中,混乱和失重感持续着。
然而,预期的撞击没有到来。
反而是一个温热而坚硬的、带着熟悉冷冽香气的胸膛,猛地从侧面覆盖上来,以一种绝对保护的姿态,将她和她身下的孩子,严严实实地笼罩其中。
他的手臂强劲有力,一只手死死扣住她的肩,另一只手护住小满的头,整个宽阔的背脊紧绷着,替她们挡住了所有可能飞来的杂物和冲击。
林晚僵住了,脸被迫埋进他昂贵的西装面料里,能清晰地听到他胸腔里传来的、有力而急促的心跳声。
咚、咚、咚……
敲打在她的耳膜上,与她自己慌乱的心跳,以及女儿压抑的哭泣声,混乱地交织在一起。
这个本该稳坐头等舱、享受绝对安全服务的男人,不知何时,竟在第一时间,挤过了颠簸狭窄的过道,用他金贵无比的身体,为她们母女筑起了最后一道屏障。
深渊坠落的过程中,他们以最不可思议的姿态,被迫共舞。
三年。
一千多个日夜,足以让一座城市改换新颜,足以让一个懦弱的灵魂在绝境中淬炼成钢。
圣彼得堡某区法院,庄严肃穆。阳光透过高耸的穹顶彩色玻璃,在光洁如镜的深色大理石地板上投下斑斓而神圣的光影。
然而,这里进行的却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林晚站在原告席前,身姿挺拔。不再是三年前那个在莫斯科法庭上惊慌失措、绝望晕倒的可怜虫。她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黑色西装裙,勾勒出清瘦却坚韧的线条。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一丝不苟的发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眸。那双眼底,曾有的慌乱与痛苦已被淬炼成冷静与锐利,如同经过打磨的黑曜石。
她的指尖轻轻点着桌面上一份厚厚的文件,姿态从容,仿佛她才是这个法庭的主宰。
而被告席上,她的继母王美娟脸色惨白如纸,精心修饰的妆容也掩盖不住眼底的惊惶和怨恨。她的手指神经质地绞着一块丝帕,目光不时惊恐地瞟向林晚身后旁听席的第一排。
那里,坐着一个穿着漂亮小洋裙的女孩。
林小满,八岁了。遗传自父亲的琥珀色大眼睛清澈明亮,却比同龄孩子多了几分早慧的沉静。她怀里抱着一个最新款的ipad,屏幕正对着被告席的方向。屏幕上播放的,不是动画片,而是一段经过清晰处理的录音对话,伴随着一行行俄文、英文对照的财务数据滚动——那是足以将王美娟及其背后势力置于死地的、顾氏集团内部财务造假的铁证!
小满甚至对着王美娟,缓缓地、挑衅地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容,像个小天使,却举着最致命的武器。
“法官大人,各位陪审员。”林晚开口,声音清朗沉稳,带着法律工作者特有的冷静与说服力,流利的俄语回荡在法庭,“根据《俄罗斯联邦家庭法典》第124条,以及此前圣彼得堡地方法院关于确认亲子关系的生效判决,我的当事人林小满小姐,作为顾寒舟先生的婚生女,其合法权益受到法律严格保护。”
她拿起桌上那份早已准备好的、盖着官方钢印的亲子鉴定报告,重重拍在桌面上,发出清脆而决绝的声响。
“因此,我方坚持主张,我的当事人林小满小姐,有权要求其生父顾寒舟先生,就其过去八年未尽抚养义务、以及其关联方(指向王美娟)对我和我的当事人造成的长期精神迫害与生命安全威胁,进行赔偿并公开道歉!同时,我们要求对顾氏集团内部的……”
她的话条理清晰,字字铿锵,每一个法律条款都像是精心打磨过的子弹,精准地射向对手的要害。
王美娟的身体开始微微发抖,求助般地望向法庭入口。
就在这时,法庭那扇沉重的双开雕花木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逆着光走了进来,步伐沉稳,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顾寒舟。
他依旧俊美得令人窒息,岁月似乎格外厚待他,只为他增添了更深的成熟与威严。但他今天有些不同。他没有打领带,衬衫最上面的两颗纽扣随意解开,露出了喉结处一道清晰而狰狞的疤痕——那是三年前那场惊心动魄的空难留下的永久印记。
他的目光越过所有人,直直地落在原告席上的林晚身上,深邃的琥珀色瞳孔里,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
林晚的陈述因为他突如其来的出现而微微一顿,但她很快恢复了镇定,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视线,准备继续她的攻势。
然而,顾寒舟并没有走向被告席,也没有去看面如死灰的王美娟。
他在法庭中央站定,然后在所有惊愕的目光注视下——
缓缓地,单膝跪在了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
这个动作,由一个向来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男人做出来,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违和与虔诚。
林晚彻底愣住,准备好的所有法律措辞都卡在了喉咙里。
顾寒舟仰头看着她,日光透过穹顶的彩色玻璃,恰好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他抬起手,慢条斯理地,一颗、一颗,解开了自己衬衫的纽扣。
微凉的空气触及皮肤,他结实胸膛上的景象,让在场所有人,包括见多识广的法官,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在他心脏的位置,纹着一幅绝不可能出现在他身上的图案。
那不是什么凶猛的战神或神秘的图腾,而是一幅……稚嫩甚至有些歪扭的彩色蜡笔画。画上是三个手拉手的小人。右边那个小男孩戴着王冠,中间的小姑娘扎着羊角辫,笑得灿烂。而左边那个高大的、被画上了两个可爱恶魔角的小人,毫无疑问是他自己。正是五年前,小满在孤儿院里画的那张“全家福”。
这幅幼稚的画,被他用最精细的纹身技术,永恒地烙印在了离心脏最近的地方。
顾寒舟的目光紧紧锁着林晚,声音低沉而清晰,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无奈的沙哑,打破了法庭的死寂:
“林晚小姐,”他开口,不再是冰冷的“顾总”,而是直接呼唤她的名字,“你偷走了我两个孩子,躲了我整整八年。”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温柔的弧度,目光却灼热得惊人。
“现在,是不是该连本带利,把我自己也一并还给你了?”
穹顶的阳光愈发灿烂,穿透那些瑰丽的彩色玻璃,在他们周围、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投下一片片玫瑰色的、温暖而充满希望的光斑。
仿佛连神明,都在这一刻,为他们倾泻下祝福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