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元七年秋,东皇北部边陲,浩瀚无垠的北海之滨,我左手托起七弦琴,右手抚弄简单的曲调,黄色的流苏在蓝色的海水映衬下,分外显眼。那灰色妖龙金色的眼睛闪着光,我闭眼不去看。他那幽蓝色的胡须,触动我的脸颊,海水被妖龙苍岫卷起一朵朵浪花,湿了我的发。我弹奏的,是锁龙魂,他痛苦的呻吟声,震动北海,可是,让我不解的是,他并没有攻击我。我睁开了双眼,看见他的目光,带着眷恋,还有绝望,那一刹那,我的心,似乎断了弦,手上的曲调,就此停歇。
01
我叫东方暮雨,今年十八岁,这东皇王朝唯一的异姓王世子。我父亲叫东方云,和先皇东皇卿月是好友,我父亲为东皇卿月登基立下了汗马功劳,故而封为安国王爷。只是似乎历来皇帝多半不长命,东皇卿月在位十年便驾崩,二皇子东皇勋然扫平障碍,是为新君。因为我父亲在东皇王朝成立后的存在感越来越弱,这新皇也没找我们的麻烦,倒是相安无事。
从小父亲告诉我,要懂得藏拙,别让别人嫉妒你,便是保命之道,我谨记教诲。所以我自五岁起便跟着逍遥先生学艺,琴棋书画,医学武艺,都粗粗涉猎,但是都不精通,也跟着皇城的公子哥儿们学会了喝酒赌钱,逛花街柳巷。
皇上倒是见过我,是我父亲在十五岁请封世子的时候,新皇宣我入宫觐见,我的表现不好不坏,新皇的唇角一直上扬,直到他让我退下,我似乎看见他的唇角抿成了一条线。
回到府上,父亲让我跪下,“你这个逆子,你是为夫唯一的儿子,说了让你韬光养晦,你今日表现,不好不坏,皇上一定会起疑的,你看着办吧。”我娘在一旁心疼的流泪,妹妹却说,“爹,哥哥这些年来已经够混账的了,以后连嫂子也不好找了,人家一听过是安国王府的世子,估计都吓跑了。”
我却忽然灵光一闪,“爹,我明白了,我有办法了。”
“什么办法?”三个人一起问我。
我嘴角勾出一抹邪魅的笑,“我看上醉烟楼的胭脂姑娘了,我要娶她。”
“你!”我爹气的手指着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甩袖离去,我娘点了我的脑袋也走了,妹妹东方暮雪蹲在我旁边,绕着自己的发圈,看了看祖宗牌位,“哥哥呀,你说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在祖宗面前,难怪爹会生气了,让你藏拙,也不是让你那自己的终身大事开玩笑啊。”
“雪儿,我是真的喜欢她。”我认真的对着妹妹说。
02
“真的?”暮雪的眼睛满是怀疑。我拉过她探到我额头上试探温度的手,“我跟你说,本来我是打算一辈子不娶亲了的,主要,你看新皇对咱们爹的怀疑一直都没有断过,我娶了谁家的姑娘都是害人家,前些日子我和李丞相家的儿子李萧然一起去醉烟楼的时候,答了她的诗,然后被准许上去听一曲,然后,就一见钟情了嘛,你知道的,哥哥不是那种只看脸的人,可是,我也喜欢好看的啊,说真的,我从没见过她那样的人,所以我决定娶她。”
“你这样是利用人家胭脂。”暮雪噘着嘴,很是鄙视我。
“放心好了,我是真心待她的,而且你想啊,她的身份在那摆着,以后不会有人再嫁给我,谁也不愿意被一个青楼女子压一头,我肯定可以和她白头到老的。”
“这样听起来很有道理,只是我觉得,哥哥,你到底是真心的嘛?”暮雪八卦的看着我,眼里精光闪过。
“千真万确,只是现在娶进来肯定会让皇上起疑,我决定以后的三年都泡在醉烟楼,和她一起弹琴作诗饮酒弈棋,岂不是人间一大美事?”我说完让妹妹回去休息,我可是要跪倒明天早上的,看着妹妹一蹦一跳的出去,我打了个哈欠,对着祖宗,开始想念初见胭脂的那一天。
李萧然也是个吊儿郎当的家伙,那天是他的生辰,他约我去醉烟楼闲逛,听说新来了一个姑娘,名叫胭脂,肤如凝脂,眼如秋水,当时我俩都激动了,只是,那胭脂姑娘要接诗,而且要合了她的心,才给一见,我是有跟着我师父逍遥老头学过的,自然难不倒我。
胭脂红泪点点恨,醉卧孤山沄沄愁。
淡淡离愁卿莫怕,婵娟有恨付清秋。
其实说起来,我也是随口一诹,不过,就是入了她的眼了,辞别李萧然,我一袭白衣,附庸风雅淘来的一把古折扇,遮住了我的脸,跟着丫鬟上楼,琴声响起,那是高山流水,我记得,师父说我所有的琴曲,唯有这一曲奏的最好,我加快了步子。
03
阁楼的门是开着的,檀香扑鼻而来,一瞬间,心静了,她一袭胭脂红的锦衣,轻纱遮面,抬起头的那一刹那,那一双眼睛,仿佛望到了我的心里,我知道,她明白我的伪装,还有我的隐忍。
其实,本来我不是这样的,只是三王爷因为功高盖主被赐死,全家陪葬,无一幸免,我父亲才明白,原来帝王无情,没有兄弟之情可言,一个偶然的机会,父亲发现府中有人给我下了绝育药,慌忙给我寻了他年轻时候的一个忘年之交逍遥先生给我医病。然后开始叫我伪装,我不再如五岁之前的聪慧伶俐,变成了一个彻底的纨绔。
她请我坐下,问我要听什么,我没说话,拿出腰间别着的玉箫,吹得,正是她刚才弹奏的那一曲,她轻笑,素手轻扬,和着我的调子,轻拢慢捻,眉间带笑。那一刻,我记住了她那一袭胭脂红,我告诉她,我会为你赎身,她含笑点头。
那之后,我每隔几日都会去看她,写了新诗也会和她分享,她会弹奏新的曲子,我偶尔也跟着和,人们常说,曲高和寡,那只是因为他们没有寻到知心人罢了。
天亮了。父亲对我的体罚结束了,我在美好的回忆里,度过了本该漫长的一夜,然后,我又去了醉烟楼,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安国王爷家的世子爷,看上了醉烟楼的头牌,苦于家长不同意,一直守在醉烟楼,别的男子对这个头牌,不得近身一步。
三年后,我父亲把我关在王府内不得出府一步,我相思一病,形销骨立,父亲拗不过我,把胭脂接了回来,认了李萧然的爹当义父,就这样,我如愿以偿,娶了我心爱的女人。
大婚那一日,她大红色的喜服晃花了我的眼,我看见她的唇,是胭脂色的,那一抹胭脂红,如同初遇的时候,那一袭衣衫。红烛泪尽,我拥美人到天明。
第三日,去丞相府回门,皇上突然大驾光临,言谈之中,对我的不尊礼教只为心而活很是推崇,我引以为知己。之后,皇上每每会使人叫我去喝酒,如此一个月,边庭传来消息,北海之滨有妖龙作乱,黎民百姓水深火热,他在我面前哭的像个孩子,我豪情万丈,说,“你为皇帝,我就做你的利刃,替你平息边庭的乱事。”他感动。
04
新婚五日后,我一身铁衣,和胭脂话别,“你等我,我替皇上除去那妖龙,便回来,然后我带你隐居逍遥山,日日为你洗衣做饭。”她含着泪点头,却欲言又止,我以为她舍不得我,吩咐暮雪带嫂嫂回家,然后跨上战马,带着大军而去。
大军行进一个月,才到达了北海之滨,与此同时,我收到家书,胭脂已有身孕,我就要当爹了,自觉全身都是力量,我指挥大军到达北海之滨,安抚流民,给他们施粥送药,迁移新的房屋,百姓们对我很是感激,我却抱拳对着天,“都是皇上圣明,心有百姓。”
百姓们跪下,高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我听得也是很振奋。
半个月后的某一天,我忽然感觉心痛难当,冷汗直流,直接在百姓新居前倒下,大夫看了之后说是没事,或许是累的了,可是我却觉得心似乎缺了一块,茫然不知所措,我决定,速战速决,然后留下一些人继续灾后重建。
因为自我来后,那妖龙就没有出现,我以为那本是不存在的,我还在北海附近布了防,还以为是席月国作乱,迷惑了百姓罢了。可是中秋月圆,我于帐外月下独酌,思念远方的父母和爱人,却听见一声龙吟,抬眼望去,便见那一条灰色巨龙,自海中而起,金色的眼睛看着我,我以为是幻觉,便扇了自己两巴掌,很疼。
我左手托起七弦琴,右手抚弄简单的曲调,黄色的流苏在蓝色的海水映衬下,分外显眼。那灰色妖龙金色的眼睛闪着光,我闭眼不去看。他那幽蓝色的胡须,触动我的脸颊,海水被妖龙苍岫卷起一朵朵浪花,湿了我的发。我弹奏的,是锁龙魂,他痛苦的呻吟声,震动北海,可是,让我不解的是,他并没有攻击我。我睁开了双眼,看见他的目光,带着眷恋,还有绝望,那一刹那,我的心,似乎断了弦,手上的曲调,就此停歇。
我不知道为什么,对他下不了手,他看我停下手中弹奏的动作,便留恋的看我一眼,沉入茫茫大海,我伸手的时候,却什么也没有抓到,但是我却一直往前走,走入了深海之中,我似乎听见胭脂的声音,“相公,你回来吧。”
我一惊,醒了过来,军师说,“将军,皇上下旨班师回朝。”
“为什么?”我疑惑。
“妖龙已死。”
05
我整军,凯旋,可是,城楼之上,明黄色的衣衫闪过,却独独不见那一抹胭脂红,是了,已经七个月了,胭脂或许在待产,我慌忙叩拜皇上,赶着回了王府,我父亲,母亲,还有暮雪,都在门口,“爹娘,雪儿,胭脂呢?”
“孩子,爹对不起你。”门内,我爹老泪纵横,我心一慌,跑进了我的院子,什么都没有,屋里的摆设还和我没走之前一样,可是没有了那个人。
“爹娘,她人呢?”我摇晃着我爹的肩膀,急的泪也出来了。
“你先坐下,听爹慢慢说。”
“你走之后,胭脂来到正堂,对你娘我们俩跪下,说自己原来是皇上的人,被派到你身边刺探消息的,看我们有没有反心,如果有,便杀之。只是她爱上了你,皇上下的噬心蛊,便开始起作用了,她给皇上递过消息说你没有反心,想要归隐山林,可是皇上不信,把她打发了回来。你走之后,皇上便找了大师,给她移魂。后来,府里便收到了胭脂的尸体,皇后下了旨,说胭脂触犯凤颜,已经自裁。可是我问过你师父,他说,是被移魂了。”
移魂,移魂,我忽然想起了那金色的龙眼里闪过的思念和绝望。难道?我对他们说出了我的猜测,然后不顾他们的反对,去了胭脂的埋身之处,埋下了我的箫,带着七弦琴,踏上去北海的路。
半路,我却遇见了一伙黑衣人,她们不由分说便对我下杀手,我心一横,“皇上既然来了,何不现身?”
“暮雨果然聪慧,可惜了。”
“皇上果然无耻,我会跟她一起归隐,不会对你的江山造成任何威胁,为什么不能放过她?”
“我就是不想让你们在一起啊,前世不行,现在,当然也不行,为什么,你不爱我呢?为什么你要是异姓王的子孙?”他疾言厉色。
06
“你什么意思?”
“看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啊,这样说吧,本来呢,你也是一条龙,我呢,亦如是,只是,你爱上了胭脂,却不爱我,明明我比她更爱你,前世的你,可是龙族第一美人,却爱上胭脂那个破落族群里的杂种,而不是我神圣巨龙,你没眼光,玉帝赐婚,你居然死也要和他在一起,所以,你们堕入轮回,谁知道,你却变成了男人,我跟着你下来,却和你一样,没关系,我不怕,只要你没办法生孩子,你就不会再爱她,我对你好,你肯定会爱我的,可是,她居然有了孩子,我恨。”
“你别为自己的残暴不仁找理由了。”
“是么?那你为什么前往北海?是不是觉得他的眼神很熟悉?不错,胭脂的魂魄被我用移魂大法移走了,却偏偏移到了那个作恶多端的灰龙身上,你说巧不巧?你们今生今世都没办法相守了,不过,你还应该感谢我,毕竟,我留了你的亲人。”
“你以为,你说的,我会信?”
“带上来!”他一声令下,我看见有人带着我的父母妹妹,把他们丢在我面前,“跟我回宫,我就放了他们,然后给你妹妹找一个如意郎君,怎么样?这买卖,很划算吧?”
“你无耻!你枉为一国之君!”父亲的声音嘶哑,我心中一痛。
“答应不答应?要不然,我就让你妹妹,去军营里,慰劳我的大军,想必他们一定会喜欢的,你说对不对?”
“我答应你!”
“好,很好!来人,去找方丈大师,去北海,杀了那畜生,免得他继续祸害百姓。”
“属下遵旨。”
“你!你不得好死!”我气的眼泪都流了出来,却没有办法,是我不够强。此刻,我万分后悔没有好好习武。
07
我被带回了皇宫,安置在皇上的勤政殿,被绑住了手脚,他每日都会来密室里面看我,然后跟我说话,我沉默,他不高兴了便打我,十年后,我父亲攻入皇宫,救我出了勤政殿,我已经白发苍苍,看上去,比他要老许多,父亲攻下皇宫后,寻了有才能之士,禅位,然后带着我,去了逍遥山。
我目光已经渐渐死去,心爱的人,已经魂飞魄散,我被那个恶人凌辱至今,若非小妹执意,我或许早已经死了,马车晃晃悠悠来到逍遥山,撩开车帘,小妹拉过我的手,一步一步走向那青山,我看见一袭胭脂红的女子,面带微笑,向我走来。
我的眼里闪过疑惑,看向小妹。小妹笑着看向我,“还不快去?”
我一夜白头的发丝被风吹过,那一袭红衣突然出声,“相公,你回来了?”
原来,当初的皇帝让方丈大师杀了那灰龙,方丈体念上天有好生之德,便私自移魂,把被我师父好好存着的胭脂的尸体带去,复活了她,那城外的,不过是一座空坟。后来听说我被囚禁,胭脂便被我师父留下,学医书,治病救人。等着我父亲救我,她每日都会来这里看,我有没有来。
十年了,我以白发苍苍,她却依旧容颜如故。
“娘,你等来爹爹了么?”一个清亮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那是一袭白衣的少年,眉眼和我相似,我心内大喜,便昏倒在地。
醒来的时候,我的头发已经变黑,身上的衣衫已经换过,之前,我执意不肯让别人碰我一下,衣服也懒得换,她坐在床前为我擦着手臂,那少年在我身边的床上翻跟头,“爹,你终于醒了,孩儿等你好久了。”
“乖。”我满心欢喜,泪如雨下。起身揽过胭脂,“这些年,苦了你了。”
“思雨,去给爹盛饭去。”
“是,娘。”他应了一声,原来,叫思雨。
傍晚,我牵着胭脂的手,走过柴门,听着小妹和思雨打闹,思雨说姑姑的驸马选出来了要给他看看才行,小妹伸手点他的小脑瓜,“顽皮。”
我看着天边被夕阳散开的流霞,走到琴桌前,弹奏一曲凤求凰,胭脂还是一袭红衣,拿出了我原本埋在她坟前的那一管玉箫,放在唇边,箫声呜咽,这些年,血色迷雾终究散去,上天终究还是怜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