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   梯

【俄罗斯】柳德米拉•乌利茨卡娅/文   张俊翔/译

洛什卡列夫一家住的简易房被叫做三号楼，它有一半是两层的，二楼的另一半和楼梯在战争中就被毁了——不是炮弹炸的，而是炉子失火所致。从那以后，要到二楼剩下来的部分去就得爬单梯。洛什卡列夫从军队医院回来之后把这梯子给加固了。那是秋天，格拉尼娅把丈夫瓦西里背回来拖进了二楼，当时他军服上的奖章哗哗作响。以前梯子立得不太稳当，小孩子们常常恶作剧地把它推倒在地，每当这时格拉尼娅和女儿尼娜就会叫喊着让他们把它靠回墙边去。

瓦西里的下肢几乎是从大腿根部截断的，可他的手却很能干，而且力大无比。没喝醉酒的时候他能用双手支撑着敦实的身体爬上单梯，只是得把轮椅和给手助力用的木头块留在梯子下面，让格拉尼娅拿上楼去。

他刚回来的那个星期就把梯子牢牢地固定在了墙上，这以后再也没人能把它挪开。父亲出现的时候尼娜六岁，一开始她有些害怕，后来就变得开心起来：他们的姓洛什卡列夫不是白叫的——父亲用小刀为她雕刻出小熊、马驹、能发射火柴子弹的大炮，当然也雕了许许多多的勺子：大的、小的、锅用的、盐罐用的。他不用大刀子刻，而是先用斧头轻轻地把木头削平，然后用弯曲而锋利的勺形小刻刀把多余的部分去掉……

每到周日格拉尼娅就带着宁卡去季什市场卖勺子。市场上很拥挤，他们的勺子卖得不好，母亲就让宁卡吆喝，因为尼娜长得漂亮，勺子在她手上好卖些。格拉尼娅也挺好看的，可她那种好看只能远观，近了就能瞅出不足——她的脸有些凹凸不平，就像刚开始下雨时的水洼。额头和脸颊上的纹路很深，脖子上有些斑迹，可身上却一点儿也没有。在澡堂洗澡的时候尼娜总是一边抚摸着母亲光滑洁白的身体一边想，那些斑迹要是藏在她衣服底下就好了。

父亲比较怪，跟别人的父亲不一样，他的半截身子让尼娜感到不自在——他坐在轮椅里跟她一般高。父亲清醒的时候比较和蔼可亲，可一旦喝了点儿酒就吵闹得厉害，还跟母亲打。他打母亲的时候母亲总是大声叫喊，这时宁卡就很恨他。老实说，父亲从来没打过宁卡。不管怎样母亲还是爱他的，围着他忙来忙去，为他做饭斟酒，睡觉的时候无论白天还是夜里都会跳到他身上动作。结果就给宁卡动了个弟弟出来，取名叫彼得卡。尼娜一下子就喜欢上弟弟了，而且学会了照看他，给他裹襁褓，当他能喝稀粥后又给他喂饭。后来，儿童福利食品站给彼得卡配了牛奶，宁卡隔天就去设在杰格佳尔巷的儿童福利食品站取牛奶，但她自己一口都没喝过弟弟的牛奶，只吃他剩下的东西。彼得卡开始走路以后母亲又动出了个弟弟。尼娜就对母亲有些生气了：她七岁刚上学，因为得照看彼得卡只好中断了学习。八岁的时候重新上学，可母亲又生了一个，所以尼娜不喜欢瓦西卡。她对母亲说：“我会接着照顾彼得卡，可瓦西卡你得自己管。”

母亲也生尼娜的气：“看看，跟个大小姐似的。那时候我有四个弟弟妹妹，上面虽然有好几个哥哥，可所有弟妹都是我一个人照看。”

尼娜不怕母亲，自己心里想什么都对她直说：“你干嘛要生他们，我可不需要他们。你们喝了酒蹦来跳去，生出来之后我就得照顾他们……”

母亲和父亲听了直笑：“瞧，多聪明啊！”

她的确很聪明，知道一切的祸根都是酒。看到母亲自斟自饮尼娜就会生气。

“妈，把酒留给爸爸吧，你多喝点儿茶，别老抓住酒瓶不放，好不好？”尼娜总这么劝母亲，父亲这个时候就微笑着附和：

“格拉尼娅，尼娜说正事呢，你喝茶，多喝点儿茶……”

格拉尼娅还是跟着丈夫喝酒，身体越喝越差。丈夫却相反，喝得越多越有劲，越凶。他总是大吼：“我杀了你，我割了你！”

尼娜一直在想，他这是为了吓唬人才装模作样地大喊大叫呢，还是真的想要给谁一刀。刀他可有的是：圆的、长的、猎刀、德国战刀……

虽然尼娜因为母亲一个接一个地生孩子而不高兴，可还是很爱她的。尼娜暗自下定决心，不能让父亲真把母亲给杀了——如果他向她扑上去，尼娜就会挺身保护母亲。万一不行厨房里还有一把切面包的大刀。

“要是在这之前能拿到房子就最好不过了，”尼娜心想，“父亲刚从战场上回来的时候上面就许诺过会分一套在一楼的房子给他，不用爬楼梯，因为他是残疾人。可仗都打赢了，房子却连影儿都没有。”

整个寒冷的十二月父亲都在做圣诞树上挂的小装饰篮，他用染成洋红色和紫药水色的宽薄木片编那些篮子，外圈还围上小玫瑰。母亲则出门去卖，有时她也让宁卡去，但宁卡不喜欢冬天出去卖东西，太冷了，夏天就舒服多了。十二月底的时候母亲病倒在床，咳个不停，连瓦西卡也不喂了。尼娜就用布条蘸了稀粥喂他，可瓦西卡大哭大闹，一点儿不想吃东西。新年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尼娜非常难过，又没能去上学——学校说了会给大家发糖果和饼干作为礼物，大概所有人都得到了礼物，除了她之外。父亲脸朝墙躺了几天，开始的时候什么话都不说，后来就让宁卡到克罗季哈那儿去买自酿白酒。尼娜不想去，父亲动了气，朝她扔撑手用的木头块，正好砸到她头上。母亲躺在那儿大声咳嗽，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可她却一声没吭。尼娜哭着去拎了两瓶酒回来。其中一瓶父亲一下子就喝光了，醉得一塌糊涂，爬过去打母亲。别说躲，她连站都站不起来。他打她，她只是一边咳嗽一边把血迹从脸上抹去。两个弟弟大哭大闹，尼娜哽咽着把彼得卡搂过去，没管瓦西卡——这时候他正好哭累了。

“真想杀了他，”尼娜想，“可这样一来房子的事怎么办呢？要是这个没腿的老鬼死了就不会给我们房子了！”

没腿的老鬼咆哮了一阵，喝光了酒，躺在门口的擦脚垫上睡着了。尼娜用毛巾为母亲擦净了脸，突然很心疼母亲，“还管它有没有房子呢！”父亲躺在门口打着鼾，鼾声从他那因为受伤而有些变形的鼻子里冲出来，他在梦中还贴着地挥动黝黑的手臂，好像还在做勺子。

尼娜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然后推了推门，门一下子就敞开了。清冽的寒气刮进屋里，尼娜转瞬之间明白了该怎么做：她抓住擦脚垫的一角往自己这边拉，父亲的身体就探出了门，她从他身下使劲拉垫子，他的肩膀掉到了门外，整个身体就沿着梯子咣当咣当地滚了下去。尼娜“砰”地一声把门关上。

两个弟弟同时哭了起来，她不得不从碗里舀了一口小麦粥，抿了抿，然后喂他们。他们吮了一会儿糖饼就睡着了。尼娜又给母亲喝了点水。

尼娜聪明得跟她的年龄不太相符。她在母亲身旁父亲空出来的位置上躺下，把瓦西卡放在另一侧，好让他在妈妈身边暖和暖和——母亲的身体的确很烫。关于父亲她只是稍微地想了想：如果摔死了就让他死吧，如果没摔死那就让他冻死，像去年在院子里的长椅上冻死的酒鬼舒拉一样。我不会挨骂的，我就说是他自己摔下去的。

她迷迷糊糊地快睡着了。床上多舒服啊，软软的！她仿佛是在梦里听到了充满节日气氛的、节奏明快的钟声……已经在做梦了吧，尼娜想。

其实不是做梦，皮缅诺夫教堂的圣诞祷告结束了，发了疯的敲钟人违反严格的禁规，使劲敲打教堂里剩下的最后一口钟，传播着圣灵诞生的好消息。二十分钟之后，两个相信上帝的老太太——卖自酿白酒的克罗季哈和她的同伴伊帕季耶娃——回到了积雪覆盖的院子。她们一边走一边激烈地争论着——到皮缅诺夫教堂这样的被党革新了的教堂去算不算大罪过？或许这没什么吧，因为周遭确实没有一个正儿八经的教堂。毕竟是圣诞节，在这个伟大的节日里天使在天堂歌唱。

大片的雪花从天上慢慢飘下，落到地上，发出的亮光不比灯光弱。没腿的瓦西里还没有被雪盖上，两个老太太发现梯子旁边的地上有一堆黑乎乎的东西。他没摔伤，甚至都没摔醒，也没来得及冻死。

老太太喂他热水，给他搓身子，让他恢复了知觉。谁都没死。格拉尼娅的肺炎也好了，她开始喂差点儿没被饿死的小瓦西卡。过了一年她又生了萨什卡。没腿的瓦西里死前不久他们拿到了房子。瓦西里在拿到房子之后很快就自杀了。宁卡在父亲的葬礼上哭得很伤心。她很可怜他。至于她曾经把他从梯子上推下去的事，她记不得了。

那年的圣诞夜没发生什么不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