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013年

第二章2013年

    我走在这座陌生城市里最富盛名的初中校园的水泥路上,每走几步地面上就会有一道参差不齐的裂痕,有的到了路中央就戛然而止,有的会从路的一端延伸到另一端。前面领路的是我的新班主任,今天是第一次见面。她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又或是四十岁,我不清楚,女人到了一定年纪,仿佛年龄在她们外表上体现的就模糊了。她们会搽厚厚的粉,把脸抹得像厕所里的墙面,每一道皱纹都被填满。我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有点担心的同时又有些期待,如果现在突然降下一场暴雨,班主任脸上的白粉大概会顺着瘦削的像刀刻一般的脸颊流下,滑过每根筋的脉络都清晰可见的脖子,一直流淌到黑色的短袖衣服的领口,晕出一片不规则的污渍,像刷墙工踢翻了脚边的油漆桶。

我随着班主任拐了一个弯就到了初三年级的教学楼了,她沿着侧面为残疾人上楼而准备的缓坡进了楼,我脚步稍微停了一两秒钟,还是跟了上去。耳边传来校园整修时切割金属的声音,音调忽高忽低,像野猫被踩断了尾巴。我稍微侧了一下脸,眼睛向四周飞速地瞟了眼,并没有找到声音的来源,却总觉得金属与切割机接触而产生的飞溅的火花正朝我的脸上射过来,我竟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想用脸去触碰那一团金色的火花。

教学楼里很干净,脚下瓷砖铺成的地面几乎找不到灰尘。因为闷热的天气,走廊里所有的窗户都被打开,连打开的角度都几乎相同,我路过的时候会感到一阵轻微的风吹过,但风里裹挟着太多的潮湿,反而使我的皮肤更感觉是被涂了一层凡士林,把热气牢牢地锁在身体里面。若不是教室里传来老师上课时沙哑的声音,你会感觉这是一座刚刚建成尚未投入使用的建筑。当然,还有一个班的学生正在拖着难听的长腔朗诵课文,像被拴住的山羊因为饥饿而发出的歇斯底里的惨叫。

班主任扭着被牛仔裤紧紧裹住的又扁又平的屁股,像一只鸭子似的走向了那间传来山羊惨叫的教室。她绑起来的马尾辫末端带一点卷,随着她的步子像一只钟摆似的左右摇晃,让我想揪住它来让它能够停下来。好吧,这是认识班主任的第一天,我还不想太早惹上麻烦,所以也就放弃了这种荒唐的念头。

朗读声随着班主任轻微的开门动作而突然间减弱下来,仍有几个人盯着眼前的课本继续扯着嗓子喊着,意识到情况变化之后,下一秒便集体噤声,眼神偷偷地擦着立在桌子上的书的边缘像我们这个方向望来。我感觉到腋下有细小的汗珠渗出,轻微地扭动了一下胳膊,深吸了一口气,即使空气中夹杂着教室里四十多个人的汗臭味和一种奇怪的水果腐烂的味道。

“王老师。”班主任向讲台上那个和她身型、年级都看起来和她差不多的女老师做出抱歉的手势。这位走到我跟前来的姓王的语文老师要更瘦一些,她手上戴着的翡翠手镯总让我感觉下一秒就会从她干枯的手腕上滑落。她的打扮看起来更让我舒服些,身上还有一股淡淡的洗衣液的味道,夹杂在班主任的香水味中不怎么容易辨认出来。“王老师,这孩子是这学期刚转过来的,让她先去教室坐着吧。”班主任一边说着,一边给我指着教室最后靠窗的一张单人桌,示意我先进去,好像她只是通知这位王老师一声,并不打算征求她的意见。

这位王老师从头到尾迅速地把我打量了一遍,是那种很温柔的眼神,让我想一直待在原地,又或者跟她友好地打个招呼,但周围环境安静地能听到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我可不想让自己继续站在门前,像动物园关在笼子里的猴子似的被四十多个拿学生票的游客围着参观,所以只是对她稍微点了一下头,就径直走向自己的那张座位。这群拿学生票的游客的目光应该是以我为焦点一直尾随着我,直到我坐到了那张硬得难受的木头凳子上。我虽然并没有左顾右盼去求证,但我想所有的学生应该都是这样的——通过关注新来的同学身上一些缺点方便日后嘲笑或假惺惺地关心,以此来对新来的人宣布主权,确立地位。人类从动物进化了那么久,但总有些东西是印在骨子里的,改不掉的。我好像还能听到一些人的窃窃私语,旺盛的好奇心让他们过早学会了叽叽喳喳的嚼舌根。

夸张刺耳的朗读声很快又响起来了,对他们来说这一小段插曲已经结束了,我没有摔倒,没有哭闹,大概是让他们失望了。我装模作样地拿出语文课本,立在眼前挡住了脸——课本是刚和班主任去后勤处一位胖得像孕妇似的梳着大背头的男人那儿领的,一打开还有油墨的香气,至少对我来说这种气味算得上是香气。我不想像周围人一样扯着嗓子做无用功,我觉得他们像菜市场上争先恐后叫卖着的菜贩子,只不过他们可能自己乐在其中,甚至因为自己的声音比别人响亮而沾沾自喜。

父亲升职了,被公司派到了分部做市场部经理。父亲三十出头的年纪,一米八的身高,挺拔健硕的身材,完美地搭配上了一张像是经过严密计算后才有的帅气的脸,是无数男人羡慕的对象,也是我羡慕的对象。我常常对着镜子懊恼,恨自己的鼻子不像他一样挺,自己的下巴不像他那样的棱角分明。我甚至有时候会偷偷穿他的西服,衣服一直裹到我的膝盖,让我看起来更像个小丑。当我看到父亲在分部的新上司,那个戴着一堆首饰,像是刚去打劫完首饰店急于展示自己的战利品的油腻中年妇女来我家时对父亲露出的令我反胃的笑,就已经预感到父亲在新的工作环境中会相对顺利了——与女人打交道一直是他的强项,或许把“打交道”换成“调情”更合适。

因为父亲工作变迁的原因,我随父亲来到了这座新的城市,同时也就转入了这所新的学校。父亲曾征求我的意见,如果我不想离开老地方,就给我办理住校手续,毕竟只剩下一年就要中考了,他不想让我产生抗拒的心理。我对他说了句无所谓。

实际上我也确实是无所谓,于我而言这不过是从上一堆水泥建筑群中换到了新一堆水泥建筑群当中。对过去那所学校,我始终没有建立起一种归属感。我对任何自己待过的地方都很难建立起归属感,我不想把自己和一些冰冷的建筑和愚蠢无知的人通过归属感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捆绑在一起硬去建立一种联系。是有那么几个每天和我一起放学回家的同学,但不过是顺路而已,称不上是朋友,路上也会打打闹闹,但我自己的事情从来不会和她们分享。这就像是你每天清晨会跟卖早餐的老大爷聊聊天气,但也仅限于聊聊天气而已。当时班里倒是有一个挺不错的姑娘,为人友善,开朗大方,长得也是甜美可爱,让我想认识一下。但她不久之后和班里一个满嘴脏话,头发尖的像子弹一样的男生谈恋爱了,整天偷偷摸摸地腻在一起卿卿我我。我当时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写了封匿名举报信放到了班主任的桌子上,后来看到那个姑娘在走廊上被自己的母亲骂得瑟瑟发抖的时候,我竟笑得像个刚得到了小费的妓女。他们是祖国的花朵,祖国的未来,而我只是花朵底部的一堆烂泥,用力去衬托出它们媚俗的艳丽。

“你在看什么呢?”一个女孩突然趴在我的桌子边用一种“抱歉,希望没有打扰到你”的语气试探地问我,我相信她曾犹豫要不要在后面再加上这句话。她穿着这所学校的红白色校服,拉链只拉到一半,露出里面雪白的衬衣,衬衣领子上绣着一朵淡蓝色的花,像从天山上刚摘下来的雪莲花,我竟相信仔细嗅可以嗅到淡淡的花香,当然我没真得那么干。她的脸蛋像刚剥了皮的鹅蛋一样白而紧致,眉毛很粗,像是毛笔蘸足了墨画上去的匀称两笔,却不会让人觉得突兀。眼睛像丛林中的两汪清泉,里面似有涓涓细流缓缓流动,我想从里面流出的泪都会是甜的吧。此时这一对眼睛正盯着我,看起来是在等待我的答案,那个问题显然并不是作为打招呼的随便一问。她半曲着腿和我保持一样高度,瞬间我的眼神连同每一根头发都变得温柔起来,声音竟不由自主地也压得很低,像是深夜里在对熟睡的婴儿说晚安。

“我在看泰戈尔的诗。”我把书的封面展示给她看,友好地问:“你对泰戈尔有了解吗?”

她撅起粉红色的嘴唇很认真地在思考,我感觉自己整个人像是一块放在太阳底下的冰块正在一点点融化成一滩温热的水。“我记得看到过他的一首诗,大概有一句是说活着要像花一样,死后像叶子一样,应该是这样吧。只是我看不懂什么意思”她的长睫毛一闪一闪的,清澈的眸子发出温润的光,如同清晨和煦的橘色阳光穿过森林,留下斑驳的剪影。

“你说的是他的《生如夏花》的最后一句——“生如夏花,死如秋叶,还在乎拥有什么”吧。其实完全不必去想这首诗到底有什么意思,很多人硬要去给这些诗句去做一些解释,但我觉得每个句子本身就是一个生命体,这些句子单独地待在那儿所散发出的魅力,就已经足够让人陶醉了。所以我讨厌现在充斥着标准答案的语文课。”话刚一说出口,我便有些后悔了,自己把太多的抱怨展现给这个女孩了。于是我不等她反应便接着问:“你也喜欢诗吗?”

“一点点,什么都愿意看一些,但都是一知半解。你很喜欢泰戈尔的作品吗?”她轻轻地拨弄着自己的马尾辫,换了一个更自然些的站姿。

“还好吧,也谈不上多喜欢。”我说的是实话,在我看来诗永远只是文学当中的文字小把戏,在我心里的地位终究比不上小说。或许是我太无知了吧。

“你现在看的是哪一篇?”

我刚要开口,就有老师走进教室了。我抬头看了眼挂在教室最前面的钟表,离上课还有两分钟。所有的老师都喜欢课前占一点学生的休息时间,课后再占一点,我甚至怀疑他们备课的时候本身就已经把这多出来的几分钟给算了进去。那个女孩也注意到了老师,朝我眨了眨眼,露出来洁白的牙齿,两颗小虎牙格外显眼。她用手遮住嘴巴以防被老师发现,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清的声音说:“待会放学再说,对了,我叫奚海若。”她调皮地吐了下舌头,就跑回自己的座位了。

海若,很美的名字,我忍不住默念了一遍。大概是太阳已经落山了,天气似乎凉爽了许多,风也不再那么的黏人了。

父亲跟我道过晚安后,轻轻地吻了一下我的额头,熄灭了床头灯,随后回自己的房间去了。新床很软,像直接躺在了一团棉花里,我伸了一个很大的懒腰,仿佛要把身上所有的筋都拉伸开。新床的床头上贴着一副印有奥黛丽赫本在《蒂芙尼的早餐》中经典造型的海报,是我从上一张旧床上揭下来的,我习惯了每天早晨醒来的第一眼就是那张迷人的笑脸。至于那张旧床现在应该已经灰头土脸地躺在垃圾场里了吧,又或者被人捡了去,躺上了一个从不洗脚,蓬头垢面的流浪汉。我倒希望它直接被烧成灰烬,因为那个流浪汉的形象确实令我不太舒服。

窗外的月亮朦朦胧胧地隐匿在云雾之中,不太容易辨得出。我把一条腿伸出被子外,脑海中又回想起今晚和奚海若一起回家的场景。当得知我们俩住在一个小区的时候,她激动地抱住了我,雪白纤细的胳膊搭在我的脖子上,呼出的气钻进了我的耳朵里,舒服得像是有人趁你熟睡的时候偷偷地把狗尾巴草伸进了你的耳朵里。我能感觉到当时我的脸有点发红发烫,还好她没发现。一路上我和她聊了很多,唯独没有聊诗,在我眼里,她本身就是一首跳跃着的诗。

从此我俩就形影不离了。每天早上她都会来叫我去上学,而那时的我经常还赖在床上不肯让阳光照到脸上。父亲会先请她到家里坐着,而她总是闯进我的卧室把我蒙在脸上的被子掀掉,我拉着又破又哑的长腔抗议,但还是被她拉起来,没好气地开始穿衣服。我去洗漱的时候,她就从我的书架上随便找本书,或是诗集或是散文集,有时候甚至是漫画,安静地坐在我的床上看着,像一只误入人间的天使,时钟的滴答声都似乎放缓了脚步,想多在她身边逗留片刻。我拿上父亲准备好的早餐就拉上她去学校了,她总是随手把书反扣在床头柜上。晚上睡觉前我都会打开她看过的那一页书,好像还能感受到她手指的温度。

班主任下课的时候用冰冷的声音命令我和奚海若去她的办公室,她一边往教室门口走去一边对我甩了下下巴,面若冰霜,示意我现在马上就过去,我特意当着她的面伸了个懒腰,然后才晃晃悠悠不紧不慢地站起来。我当然明白班主任让我去的意图。昨天刚刚公布这一学期的期末考试成绩,除了语文拿了全班第一,我的其他科目都在班级后几名,这样一算总分,我就成了老师们深恶痛绝的那种给班级拖后腿的害群之马。

老师们总是要求学生所有的科目都要保持同样的优秀,把偏科的学生称为“瘸腿”。我很好奇他们总是要盯着你不行的那几门学科,让你把更多的学习精力放到你并不擅长或并不感兴趣的领域,而不是继续强化发展你的优势学科。他们喜欢的是一望无际的大海,而不是直插云霄的一座孤峰。但他其实们眼中的海往往只是一片飘着臭鱼的死水,发出的腐臭味就是那些因为平均用力而被挥霍浪费掉的天赋。

至少在我看来,我想用充满温度的文字去证明自己来过并且认真的活过,能扒在文学的门槛上朝里望几眼,给这个世界留下几页写满荒唐痴话的纸,不管有没有人能欣赏接受。那么我又为何非要去弄懂往哪种溶液里加哪种金属会冒泡,往哪根电路上穿上一个灯泡会发亮。我只需要从这些理科当中培养自己的理性逻辑思维即可,何必要着眼于一个个零碎的具体的知识点上呢?我怀疑连大部分老师都不知道他们站在讲台上累死累活的目的是去像小商小贩一样兜售那些廉价的鸡毛蒜皮的知识点,还是真正去传授一门学科所蕴含的思想。如果一个人早早就知道了自己未来的道路往哪个方向去,为何硬要给他把这条路分出许多的岔路口,给他提供他根本不需要的所谓的“未来的可能性”。也对,像我们这种小孩子怎么能知道大人们的“良苦用心”?我们要做的就是接受,以及停止一些无用的思考。

我跟着班主任身后,快要被她身上浓烈的劣质香水味熏吐了,所以刻意与她拉开了较大的一段距离。一个邻班的男生从教室冲出来,险些撞到我。我稍稍加快了步伐,没有理会那个男生虚情假意的道歉。令我想不通的是一向被归入好学生一列的海若为什么也会被班主任叫了去。我本想问问她,但看到她只是低着头紧紧跟在老师身后,像和班主任之间有一根隐形的线相连,也就只好作罢。下课后的走廊人声鼎沸,像是下班后的农贸市场。

“叶建国,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喜欢语文没问题,但其他的学科就能不管不顾了吗?”班主任翘着二郎腿倚在椅背上,估计是在模仿电影里警察审问犯人时故意装出的那一幅居高临下的样子,又或者所有装腔作势的人下意识做出的动作本就差不多。她眼前的保温杯敞着盖,不停地有水蒸气从杯中冒出来,像雨后走在路上随处可见的从井盖下冒出的热气。

“老师,我并不喜欢语文。当然,也不喜欢其他学科。”我瓮声瓮气地回答她,眼睛盯着她小腿上因为静脉曲张而凸起的血管,不禁联想起了刚来这儿的第一天看到的水泥路上的裂痕。

一阵短暂的沉默。我意识到班主任正在尽力克制自己翻腾上来的怒火,同时也决定了接下来无论她要说什么,我都点头同意,不再反驳——我犯不上强迫任何人去理解接受我内心的真实想法,就像我也不打算接受班主任接下来势必会对我进行的一番洗脑。

班主任像是事先进行过排列一般熟练地摆出了一大堆空洞苍白的理论来证明我只有把不想学的也学好,将来才能在社会中生存。大概她对她的每一级学生都是那么讲的吧,客观地说她的这番话的确从头到尾逻辑缜密环环相扣,但也只有谬论才能做得如此天衣无缝。我竟有些好奇她如此这般劝说每一级的每一位学生都走一条相同的道路,她历届的那些学生是否在她记忆里已经退化成一堆大同小异的符号了呢?

我有点后悔自己在听的时候忍不住打了一个呵欠,但好在班主任完全不为所动,像是按照电脑预先设定好的程序按照原本的节奏继续讲着,只不过期间偶尔喝了几口水,好让自己的声音尽可能的地保持生动。我老老实实地站在那听完了那一整套的长篇大论,如释重负地深吸了一口气,又非常慢地呼出,生怕又被班主任抓到把柄。我用眼睛的余光悄悄地看了海若一眼,她依旧低着头像个雕塑一样地杵在那里,完全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我突然感到再也待不下去了,周遭的气氛让我窒息,多待一秒我就会崩溃掉。陆续有几个学生进了办公室,鞋趿拉着地面发出让人头疼的摩擦声。

班主任又闲扯了几句后就让我先回去了,我记不清自己有没有说“老师再见”,管他呢,明明不想见还要再违心地撒谎,有时候诚实和有礼貌本身就是一组反义词。我想回头再看一眼海若,但本能引领着我迅速走出这间压抑的办公室,不要多做任何的停留。

课上到一半的时候,海若回来了,即使坐在教室最后,我依然能看出她的眼眶微微泛红。她快步走回到自己在第一排的座位,迅速摆出认真听课的样子,只是假得太明显。我趴在课桌上,呆呆地望着海若纤弱的背影,感到心烦意乱,物理老师讲解考试卷子的声音此刻显得格外的聒噪,与窗外无休无止的蝉鸣此起彼伏。我开始在试卷上胡乱画着,因为太过用力,铅笔的笔芯被折断了,清脆的声音竟在周围的噪音中显得格外的刺耳。我把铅笔从窗外扔出去,倒头大睡。

中午放学的路上,海若的情绪依旧有些低落,我也没去打听班主任找她做了什么。有时候朋友之间需要互相装疯卖傻,太过透明的玻璃反而容易被打碎。

“今晚放学来我家吧,家里没人,请你尝尝我做的菜。”海若突然开口,把陷入沉思的我吓了一跳。她依旧保持着熟悉的微笑,此刻却让我有些莫名的心疼。

“你不会要给我下泡面吧?”我和海若打着趣,耳边的蝉鸣声似乎越来越响亮,像是有人把劣质音响扭大了音量。

蝉鸣声不绝于耳,就这样一直循环到晚上放学。

海若站在房门外,从脖子上掏出钥匙,我情不自禁地笑了。我一直觉得把钥匙挂在脖子上是只有小学生才做的事,没想到发生到奚海若身上,有些幼稚,但更多的还是可爱。果然对某件事的态度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做那件事的人,我们总是不由自主地把对人的感情转移到事或物上,我突然想到要是海若像班主任那样劝我好好学习,我会作何反应?海若是用了一条银色的项链把那把钥匙穿起来的,体现出她独有的精致,毕竟还是与小学生随便找来根绳子就系到脖子上有点差别。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奚海若扭动插在锁眼里的钥匙,银色项链将她的脖颈衬托得更加白皙。锁眼大概有些生锈,开门时费了些工夫,但门从外表看却很新,应该是有人经常擦拭。门的底部已经被蹭掉了漆,露出了原本的金属颜色。

我把帆布鞋脱下放在门口,只穿着一双浅灰色的船袜。屋子里有一股淡淡的柠檬味,估计是中午喷的空气清新剂的味道。室内的装修简而大气,也很温馨,客厅内的沙发套和窗帘都是淡蓝色的,即使不开空调也能感到一丝清凉。海若把我领进了她的卧室,这使我再一次相信了卧室是一个人卸下所有伪装后的模样。我虽之前从未想象过,但见到之后我却确信,这就该是海若房间的模样。粉红色的床单上平铺着白色的夏凉被,床单边缘是一圈精致的蕾丝边,窗帘和书桌都是很淡的那种柠檬黄色,一个在南一个在东,仿佛空气从旁边经过都变得清新了许多。西面柜子上摆满了芭比娃娃,这些娃娃都穿着蕾丝婚纱,白的像天鹅羽毛根部最软的绒毛,蓝的像湖水在阳光照耀下反射出来的若实若虚的镜像,粉的像呱呱坠地的婴儿吹弹可破的皮肤。就连镜子周围都被精心装饰上了一些逼真的塑料假花,如果从里面钻出一只蝴蝶或是蜜蜂来我一点都不会惊讶。

整个房间呈现出的梦幻色彩不禁使我想起了在我床头贴着的奥黛丽赫本的照片,恍惚间我竟觉得待会赫本真的会披着浴巾扎着头发从窗户赤着脚翻进来,坐在椅子上,手里端着一杯红酒酒,优雅地说着她在《蒂芙尼的早餐》里的台词:“那可太下流了。”以前我总是找不到一个准确的词去定义奚海若身上的特点,此刻终于豁然开朗——“纯粹”,她是一个对于我来说像赫本一样优雅的存在。

海若正在厨房做饭,我独自一人待在她的卧室里,她是有多么的喜欢蕾丝。我从柜子上拿起一个芭比娃娃坐在书桌前,仔细端详起娃娃身上的这件蕾丝婚纱。我自然而然地幻想到奚海若穿着这件婚纱,而我牵着她的手,周围是一片静谧的森林,我们逃离了聒噪的蝉鸣,只有流水潺潺和树叶沙沙,她紧闭着双眼,幸福地扬着嘴角,一片树叶落在她雪白的头纱上,停在那里不忍离去。

像是有人猛击了我的后脑勺一样,我被吓了一跳,像做贼似的把那娃娃放回原处,把手心出的汗抹在裤缝上,心跳依旧快得让我有些喘不过气。刚才在幻想中的那副场景中,天很蓝,水很清,奚海若也已经美得无法挑剔,但总觉得场景中有什么东西是多余的。我突然明白到底哪里奇怪了,是我的出现,我的出现让整个画面变得滑稽可笑。我差不多要对想象里的海若说抱歉了,因为我是一个女人,我是一个胸会一天天变大然后再一天天瘪下去的女人,我是一个早晚会被别的男人推到的女人。而奚海若最美的一面,不会也不该展现在另一个女人面前。可我却怎么也不愿意用一个男人的形象去替换掉刚才我的位置,即使那个男人穿着合体的西服,衬衫领口系着俏皮而不失庄重的领结,就像所有动人的故事里描绘得那样完美。

我坠入无边的恐惧之中,却不知从哪个缺口逃离。我想把奚海若据为己有,可世间哪有这样的事发生。世俗像一张网将所有的人从一出生就罩在里面,网里面散发着窒息的闷热。当有人想钻出网眼的时候,身后总会有一群人拉住他的腿或脚,这些人是当初逃跑的失败者,他们害怕有人逃出去,这会显示出他们的软弱与虚伪。有些上了年纪的人已经没有足够的力气去拉动想要逃跑的人,就用嘴在旁边“循循善诱”。绝大多数想要逃出去的人都放弃了,也自愿加入了“世俗守卫军”的行列,换了副嘴脸。极少数人竭尽全力钻了出去,或不幸卡在网眼中动弹不得,被网里的卫道者殴打致死,前者不会有记载,网里的人只当这些人不存在,也就不会引起更多的人效仿;后者因为就在网眼上,没法对后代瞒天过海,所有他们对这类人起了个名字,叫“疯子”。而我又算哪一种人呢?我自然懒得去管谁想逃,但我又不在那些逃离的人当中,我竟只是个毫无存在感的看客,躲在最黑暗的角落,看着眼前不断发生的撕扯。

我隐藏到让所有人都把自己忽略,但只要我知道自己有多渴望网外的世界。因为我确实与网里的人格格不入。我似乎应该喜欢男人,这是世俗给我分配的必须完成的任务,可我却有些难以胜任。我恍惚之间好像看到了自己倒挂在网眼上遍体鳞伤的尸体,尸体上面被插上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我的罪名——“同性恋”。也许我真的是同性恋吧,否则我很难解释得清楚自己对奚海若那种微妙而又难以启齿的感觉。奚海若是女的,我也是女的,似乎一切都很清晰明了了。

我头开始发痛,像有一只马蜂在里面横冲直撞,最后把那根毒刺狠狠地扎进大脑最内部,瞬间幻变成千根万根的刺,向外一点点膨胀。我像一滩烂泥似的滑落在地面上,地上铺的瓷砖在夏天依旧保持着一丝凉意,我将头枕在上面,凉意也就从毛孔一点点渗入到了脑袋中,痛感减弱了些,我还不想让海若进来看见我这副样子,于是强撑着身子依靠着柜子在地上坐起。呼吸还有些急促,像刚完成了一场冲刺。

厨房里传来奚海若的声音,我想答应,声带却像一块破棉布紧不起来——之前太久的张着嘴,嗓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干掉了。我咽了口唾沫,像羊叫似的勉强应了声,手撑着地晃悠悠地站了起来,对着那面用花点缀的梳妆镜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虽然我觉得头发这样凌乱着也挺好看的。我在僵硬的脸上努力挤出一点笑容,让镜子里的我显得不至于那么可憎。我不想被海若看出有什么不对劲,不是怕她担心,只是不想去费劲解释。

我夹起一块可乐鸡翅,鸡翅外皮裹着厚厚的焦糖色,一咬有点脆,但里面的味道就显得太淡了。奚海若坐在我对面,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抿着下嘴唇等待我的评价。“加蜂蜜了吧?”她点了点头。在家里父亲给我做鸡翅的时候从来不用蜂蜜,甚至可乐都加的很少,他总说糖吃得越少越好,我怀疑只不过是他自己不喜欢吃甜而已。我从小不爱吃甜食,甚至喝咖啡都不加糖估计也是多多少少在模仿父亲吧。

“你应该在鸡翅上片几刀啊,这样会更容易入味。”心里想的这句话已经到了嘴巴,我又强行咽了下去。“很好吃,我很喜欢!”我笑着露出了还沾着焦糖色的牙齿,紧接着用舌头舔着牙齿和嘴唇,像一只跳上椅子的猫在舔爪子。奚海若如释重负地扬起了手臂,把屁股下的椅子往前一拉兴致勃勃地向我推荐另一个菜了。好吧,确实有时候赞美比建议更重要,任何的建议都难免显得尖酸刻薄,而赞美即使矫揉造作,人们也会照单全收。一个人想要得到人们的尊重,只需要学好赞美就好了,总会找到赞美的借口的。当然我对奚海若的赞美没那么功利,只是想让她开心罢了。

我吃得很少,胃里始终有东西在翻腾,抑制住了食欲。“海若,我帮你洗碗吧!”我说着已经站起身来,海若放下手里的水杯冲我摆手:“不用不用,盘子放在这儿,等我妈妈回来她会收拾的。你再吃点吧!”原来家里有母亲是这样的,我张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它们全吸进了肺里,抑制住了突然涌上来的对“母亲”的印象。我执意把自己用的餐具洗干净放到碗橱上,我想我不需要母亲,即使是别人的母亲。我有点失落,像是遗失了雨伞的孩子独自走在黑夜的雨巷中。

“建国,你今天脸色不太好。”关上碗橱,我无力地坐会到餐桌前,后背倚靠着椅背,像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上面。手上的水还没干,滴下的水落在裤子上,就成了一滩。奚海若看出了些端倪,从餐桌另一头探过头来担心地问。她已经解开了马尾,头发慵懒地垂下来,柔顺得像古诗句里常写到的瀑布。我还从未见过真正的瀑布,只能靠想象。

我很想在这时候对她笑一笑,或许就能让她放心,然后我们会在一起聊聊天,互道晚安之后就在她铺好的长榻上睡到明天天亮,一夜无事。但我分明感受到了自己做不到,夜晚天气凉爽了许多,我却依旧感到烦闷,胸口上像被压上了一块石板,我迫不及待地需要从石板下逃出来。

“有酒吗?”我终于开口了,声音很小却异常的坚定,眼睛盯着裤子上的水渍,那可真是奇怪的形状。我的喉咙开始发干发痒,像有只虫子在竭尽全力地往外爬。书里写过,酒是可以用来消愁的,我想试一下,也许有用。

“没有,家里人都不喝酒的,你怎么会突然想喝酒?”奚海若有些吃惊,眉头稍微一皱,走过来牵起了我的右胳膊。她的手掌很温热,让我想起了她卧室里的粉红色床单和上面的蕾丝边。但我的的确确受不了她怜悯的眼神,好像我得了什么绝症似的。我反握过她的手,语气中有一种无法克制的激动:“走,去我家陪我喝几杯。”我现在的脑子已经提前被酒精所占据,任何东西都无法阻拦。

我不由分说地拉着奚海若朝房门走去,仿佛手里捧着一块冰块,下一秒就要融化成一滩水。“建国,我不会喝酒啊,算了吧!”海若确实有些慌了,她怎么可能会料到我会突然想到这一出呢?我突然有些心软,把手松开了,像放飞一只捧在掌心的鸟。

“对不起,我有点太任性了,不应该拉着你一起去的。只是我真的需要一点酒精的刺激才能好受些。”有一团东西堵在我的喉咙里,我狠命地往下咽了一口唾沫,但无济于事:“谢谢你今晚的款待,我很开心,真的。”我背对着奚海若,没有看到她的表情,急匆匆地穿上鞋,生怕下一秒她的挽留会让我改变主意。我踉踉跄跄地往外走,像是已经喝得酩酊大醉。

奚海若终于还是没再挽留,我有些庆幸,同时也有些失落。一打开奚海若家的房门,楼道里的热浪扑面而来。我把身后的门迅速合上,垂头丧气地往家里走,感觉胸口的大石板又增加了重量。走到家门口时,我的腋下已经有不少的汗珠渗出,头发也因为汗水而紧贴在后脖颈上,有些刺痒。我从兜里掏出钥匙打开家门,钥匙是简单地穿在一个金属圈上,没有任何的装饰,朴素到有些寒碜。家里没人还是多多少少令我有些意外,不过父亲可能又在加班吧,这样正好,一个人正落得清静。

储藏间还有不少没开瓶的酒,大部分上面都是我不认识的英文,红酒都被父亲锁在酒柜里,外面只放着啤酒和零零散散的几瓶预调的水果鸡尾酒。我挑了几个易拉罐啤酒,瓶身上的图案比较古怪,有点异域情调,我喜欢。从厨房拿来啤酒杯,我打开一罐慢慢把杯子倒满,白色泡沫像云雾一样迅速充满了整个杯子,杯底澄黄的液体像金秋的麦田,有细小的气泡向上不断翻腾。我暗自懊恼选错了酒,从泡沫来看我猜这酒会很柔,而今晚好像烈一点的酒会更适合我。但又一想,管它柔不柔,量喝够了睡倒在床上还不都一样?

这时突然门铃响了,我打开门,是奚海若。我很好奇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有丝毫感到意外,好像意识到她最终会跟过来。尽管如此,我还是一时间愣在原地支支吾吾地不知说些什么,好在她没等我开口说话便轻车熟路地进了客厅,我笑着在她身后关上了门。

客厅茶几上我的酒杯还在那儿,海若把散着的头发向后一拢,头微微向后仰,翘着性感的嘴唇,长长的睫毛在灯光下隐约可见。她拿起了面前一罐还没有打开的酒,一边端详着一边说:“实在是放心不下你,过来看看。”我虽然嘴上说着她大惊小怪,心里却还是有些暖意,又不禁想到奚海若学习那么好,应该不会向我一样连啤酒罐上的外文都看不懂。

“我陪你喝几杯吧,之前从来没喝过,不知道什么味道,不过今晚倒还真想尝尝。”奚海若转过头来看着我,语气中有点俏皮,像她衣服上印着的那只卡通猫。

“算了吧,女孩子还是应该少沾酒。”我还不忘再补充一句:“这是我爸说的。”

奚海若放下手里的酒,把自己整个人平摊在沙发上,只把脚留在沙发外,脚上穿了一双纯白色的滑板鞋——来我家都是不需要换鞋的。“那你是打算让我傻坐在这里看你喝吗?”奚海若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问到。

我犹豫了一会:“那好吧,不过你别喝这些,我去给你拿其他的吧。”我记得刚才看见过几瓶果汁鸡尾酒,度数应该会很低。

我去储物间找来一瓶樱桃口味的鸡尾酒,记得她是爱吃樱桃的。瓶子很小,比以前喝的玻璃瓶可乐要稍大一些而已。虽然这酒度数很低,不过我还是有些担心,故作严肃地对她说:“你只能喝半瓶,剩下的我帮你解决。”

奚海若“扑哧”一声笑出来,露出两个好看的酒窝:“好,我知道啦!”

我笑着给她倒上酒。

“再倒点呗。”

“好了这些够了,让我爸知道我带你喝酒非得揍我不行。”

我对她举起酒杯:“干杯!”清冽的啤酒滑过燥热的喉咙,在肚子里兴奋地洋溢出泡沫。我的头痛渐渐消失,转而被一种若隐若现的麻木所替代,放缓了胡思乱想的步伐,只是单纯地看着眼前呷了一口杯子里的液体,然后偷偷地吐了下舌头的奚海若。明明知道她没有喝多少,我却仍觉得她的脸颊已经微微发红,散发出迷人的气息。奚海若的美是毋庸置疑的,只是今晚在酒精的熏染下,这份美增添了几分危险的气息,让我愈发着迷。就连她衣服前的那只猫都似乎在向我摇着尾巴,两只眼睛炯炯有神地放着光。

“海若,你真的很美,很美。”我用连自己都听不清的声音自言自语着,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愉快地打了一个很长的嗝,把之前堵在喉咙里的那团东西一并打了出去。

我喝得很开心,大概喝了四罐,并没有完全醉,只是脑袋有点发麻,但总比之前刺痛要强得多,我倒宁愿一直麻下去,只呼吸,不思考。或是干脆像鱼一样,即使被一些琐事搅得头大,也不过是七秒钟的事,熬一下就过去了。只是这一瞬间,一张与奚海若相同的面孔出现在我眼前,挥之不去,我很清楚这张脸是谁,刚刚那张弥漫着危险的美有一次向我袭来。

眼皮发沉,我想去休息了,像刚学会走路的婴孩扶着墙朝卧室挪动,膝盖突然发软,险些一个踉跄。奚海若连忙过来搀着我,我想一把推开,却使不上力气,只得倚着她像一个残废。

奚海若把我扶进卧室,我用脚后跟把门踢上,像是把追在我身后的一切堵在门外。我倚着床脚坐下,像被切断线的木偶被人随手丢弃在一边。这是我从小最喜欢的坐姿。我把两腿伸直平放在地面上,脚尖对着天花板,双手随意地搭在腿上,我的脑海中闪现出一只飞了很久终于落地的麻雀,只有胸脯还在一收一放显示着微弱的生命征兆。

我示意奚海若关掉白得刺眼的吸顶灯。我一直觉得人类发明了电灯就是对黑夜尊严的剥夺,失掉了专属于自己的黑暗的夜还能凭借什么被称为“夜”呢?所以我总是早早关灯上床,不为睡觉,只是听夜晚悄悄走过的声音,把最后一点尊严还给黑夜。我想夜是在乎这份尊严的,就像我也在乎一样。月光透过窗户溜进来,给这夜晚渲染上一点朦胧的梦幻。我隐隐约约还能看到奚海若的眸子闪着光。奚海若在我身边坐下,手臂环抱着屈起的膝盖,身上散发着淡淡的薰衣草的香味,我忍不住靠她更近了些。奚海若慵懒地拨弄着头发,像一只高贵优雅的暹罗猫。

“我这次考试成绩一塌糊涂,班主任找到我了,把我狠狠地训了一顿。”奚海若突然打破了宁静,声音听上去还算平静,像是平常放学路上的闲聊,却又像风暴前沉闷的海面。我一时间有些尴尬,感觉必须马上说点什么,但我迅速改变了主意。奚海若不会需要我临时编造出来的廉价的安慰。

在我看来,廉价的安慰总会和怜悯伴随在一起,而怜悯又多包含着对自己未遭难的庆幸,是一种把自己置身于事外冷漠的旁观。越是冷酷无情的人,越擅长用陈词滥调编撰廉价的安慰。所以,当我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最好的方法就是什么也不说。我宁可被当作不善言辞,也不愿变得虚伪。

大概过了半分钟,奚海若又开口了,声音开始变得低沉,带着轻微的颤音:“班主任觉得是因为我和你走得太近才导致了我的成绩下滑,但我知道这完全是放屁。”她在说最后两个字的时候身体猛地一抖,像是要把衣服上沾染的恶心的东西给甩出去。这是我第一次听奚海若说脏话,自己经常挂在嘴边的字眼从她嘴里说出竟多少觉得有些刺耳。我的心随着她的声音一齐发颤。

“她让我以后尽量跟你保持距离。我偏不!每天和你又打又闹,有时候还会被你捉弄得晕头转向,但和你待在一起,我可以放下所有的防备。跟你一起走的每一步我都能特别坚定地迈下去,因为我知道,如果我一脚踏空,你一定会在身后紧紧地拉住我。”奚海若开始变得有些激动,靠着我肩膀的身体在微微发抖,像在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完全迸发出来。我的脸在发烫,当然不完全是酒精的作用。我把头往后仰,靠在床垫上,依旧闭口不言。我觉得这时候自己更应该做一个倾听者,即使内心的情绪也多多少少开始翻涌。

“建国,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你就是一个男孩。你不会像我一样优柔寡断,不会像我一样爱哭爱闹爱乱发脾气,不会像我一样明明是害怕一个人待在家,还硬说是请你去家里吃饭。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总是很有安全感,我有时候会想啊,你如果是个男孩,我一定要把你追到手,做我的男朋友,永远被你照顾,一辈子都赖上你。你说是不是很好笑?”奚海若发出无奈的苦笑,笑声在空中碎成一瓣瓣的花无力地飘落在地上。勒在我心上的绳子被猛地一拽,我仿佛听得到麻绳上的一股股纤维摩擦我心脏的声音,每一声都是在对我的鞭笞。

我搂住颤抖地愈发激烈的奚海若,把她的头枕在我的肩膀上。她笑着笑着就哭了,但哭得很有节制,这反而让我更加心痛。我多么希望她心里有什么委屈都能一股脑地倾倒出来,歇斯底里地大哭一场。我多么希望能够保护眼前这个女孩,可我不过是困在与她身材年龄相仿的躯壳里的一个废物,面对着自己心爱的东西被拉扯却只能束手无策。

“其实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我也会一个人躲着流眼泪,不过是隐藏得好,没被发现罢了。”我咳了一声,故意装得轻松的样子,但显然这句不合时宜的话石沉大海,显得苍白无力。奚海若还在断断续续地抽噎,我一时僵在那里,搂住她的那只手握紧了拳,又摊开,不知如何是好。不知怎么的,我把藏在心里那句话讲出来了:“奚海若,你长得很像我妈,真的”。

终于脑海中那张面孔又活了过来,妈的形象再一次变得无比清晰。我妈跟我说过很多次,她讨厌我。她说的很直接,就像跟路上撞了自己一下的陌生人说的一样。我妈生我的时候难产,指甲把床单抠破了洞,嗓子喊得已经说不出话,到最后连合上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我的出生险些要了她的命。这些都是我妈后来跟我说的,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像警察在审问不肯坦白交代的犯人。我当时想说一声对不起,但话却黏在了嗓子里,说不出来。我想这句对不起,我是欠她的了。

我妈在我小学的时候走了。她像往常一样打扮得光鲜亮丽,棕红的长发卷着大波浪,香水味道很大,但不刺鼻。那是我印象里她第一次抱我——如果谁告诉我在我婴儿时期她一次也没抱过我,我不会有丝毫意外。她那天故作云淡风轻地跟我说:“建国,我不恨你了。”可我分明看到她眼里有泪水在打转,倔强地不肯落下来。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背影消失了,我不敢说话,我怕妈跟我之间的那层薄膜会被尖锐的话语刺破。我好像就在那一天,长大了。

后来我也问过父亲,妈为什么要走。妈去踏上自己未完的旅程了,她在父亲和我这儿耽搁得太久了,可没有什么是真的能让她停下来的,就像呼吸——这就是我当时得到的答案,可答案有时却反而让问题走向了更加扑朔迷离的方向。总之,妈的离开是与我有关的了。

我时常还是会想起妈最后说的那句话——“我不恨你了”。我是相信人性本恶的,只是我的恶,从我一出生就已经表现了出来。我不知道妈到底想要什么,但很显然,我的出生是一块绊脚石,让她的梦破灭了。或许妈再嫁了,又或许她潇洒地一个人过活,我时常能感受到她的心跳,清晰又刺痛,像针一下下有规律地扎进我内心的恶之中。

突然外面的房门开了,我听见了沉重的皮鞋后跟和清脆的高跟鞋后跟杂糅在一起的声音,还有一个女人的嗡嗡细语。我听不太清,却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因为父亲带着浓浓的鼻音在说:“没事,孩子现在已经睡了。”然后是一阵急促的喘息和像是捂住了嘴从指缝间流淌出的呻吟声,若隐若显地逐渐往父亲卧室的方向去了。我盯着从门缝透进来的客厅的光线发愣,那光线似乎变成了一只只白蛾,借着月光翩翩起舞,朝我飞来。

不知怎的,我突然转过脸去,蜻蜓点水地吻上了依偎在我怀里的奚海若。我感到她的身体猛烈的震动了一下,也可能那震动来自我。我把嘴唇贴在上面没有任何动作,她的唇温热而散发着樱桃的香甜,将我深深的吸引在上面。她呼出的气抚摸过我的脸,像一只充满诱惑的纤纤玉手在来回摩挲。

我本以为她会推开我,但她竟慢慢闭上了眼,将原本搭在膝盖上的两只手环抱住了我的腰。我似乎被猛烈地刺激了,一股原始的力量从身体的每个毛孔迸发出来,粗暴地与她搂在一起。我的双手在她的后背上用力的摩擦,想把她狠命地揉进我的骨子里,化作我身体的一部分。我们两人的呼吸都开始变得急促,我猛地转过身来把她压倒在地上,忘我地吻着奚海若,仿佛这就是自己在临下地狱前最后一次与她相见。我又一次看见那白蛾,环绕着我们,像环绕着一团永不熄灭的火。

我从奚海若的身上滚落到地上,张开双臂发出了从灵魂最深处而来的笑声,奚海若枕着我的右臂,自顾自地喘着粗气,左臂搭在我扁平的腹部上。她微微隆起的胸脯在月光下一起一伏,连清冷的月光都流连忘返。我通过奚海若微微张开的衣领向里窥探,却仿佛看到了父亲正在卧室和那个女人云雨,那个女人应该很漂亮吧。我仿佛看到皱皱巴巴的床单被扯到地上,那女人的打着卷的长发从床边散落到地上,伴随着她猛烈的呻吟而上下舞动。父亲把头埋在那女人的两腿之间,古铜的肤色与硬朗的肌肉线条相得益彰,狂热中夹带着冷淡,像是世间难得的艺术品。我这样想着,竟真的勾勒出了一幅活色生香的春宫图,心跳又不自不觉地加快。我用左手压住胸口,像是小偷捂住自己藏在衣服里的赃物。

这一晚我和奚海若在床上相拥而眠。月光为奚海若美得像汉白玉雕像一样精致美妙的身体洒上了一层清冷的光辉,我的手指像弹奏琴键般抚摸过她全身每一寸肌肤。她的下巴微微扬起,嘴唇蠢蠢欲动,从喉咙深处发出满足的呢喃。此刻任何夹杂邪念的想法在月色下都显得猥琐和可怜,我只觉得抱着她便已足够。抱着她,她便是我的,她的美只被我一人所占据。至于松开手后会发生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此刻妈的身影在我脑海中逐渐消失了,像清晨寺院的钟声慢慢消弭在雨后湿润的空气中。

“今天我拒绝了一个男生的追求。”

“他不好吗?”

“也还可以了,貌似还挺受欢迎的。”

“那你是怕影响学习?”

“也不是了。叶建国,其实我希望遇到的是一个和你一样的男孩。不过现在看来,还有点困难。”

“我就认识一个这样的男孩。不对,应该是男人。恰好你还认识!”

我在奚海若激动得要喷出火花的眼神的注视下缓缓开口:“我爸。”

我笑着躲闪佯装发怒的奚海若,她的头发在微风中飞起又落下,像杨柳摆弄着枝条与燕子翩翩共舞。如果有一架相机,我多么渴望将这一刻定格下来。好在我还有一双眼,我还有一颗心。弥足珍贵的东西只要入了我的眼,进了我的心,就算是融进了我的生命里了。

奚海若的笑,就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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