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一帮

那天傍晚,我带着小外孙去新广场遛弯,小外孙突然问我:“外公,帮一帮去哪里了?好多天不见他了。”“呃,是吗,有好多天吗?好像前几天还在这地方了呢?”小外孙认真地说:“不,他已经有两个星期不来了。”经小外孙一说,我似乎觉得,是有些天没见到帮一帮了。

往日在新广场上,总能见到一个跪在人行步道上逢人便磕头口里不停高声喊着“帮一帮……帮一帮”的瘦弱的中年人。没有人知道他家住哪里,叫什么名字,小外孙便叫他“帮一帮”。

说起来帮一帮在这里乞讨已有四五年了,但是我一直没太在意,他的形象很模糊,除了他并不老,身材单薄,是个男子之外,再没有多余的印象。甚至因为他长年跪着,以至于他有多高,走路什么样子,也完全不知道。

小外孙很有一份同情心,有好几次,把手里攥着的准备买玩具的钱投放到帮一帮身前的盒子里。偶尔也有几个上了年岁的也捐几枚钱,但他们多半是从农村进城小住几天,心地善良的大叔大妈们。城里人早看穿了其跪地磕头的把戏,便没有人理会,并且鄙视他年纪轻轻,不劳而获!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对沿街乞讨的人,我竟然失去了一向自以为善良的博爱之心。

记得念高中时,胸前还别着中山先生的“博爱”,以励心胸,那时我是十分敦厚善良的,几乎所有人都当着母亲的面夸我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后来参加工作了,而且做了官,人前背后也听到不少这样的议论。我而且对这些夸奖十分欣慰的,因为一辈子做官,没有什么光耀门楣的时候,挣到的钱也没有让全家老少沾光,没有人夸奖过我,但是就心地始终敦厚善良来说,自认为还是能够受得起的。

小时候,生长在农村,贫穷伴随了我整个童年。贫穷就像一本书,字里行间写满了饥饿。记得每年到了农历六七月份的时候,家里常常“断顿”,一粒米都没有,那时候父母维持一家人生存的办法只有东挪西借,直到秋天新米下锅。这样的境况在乡下里不止我一家,全队的人都靠吃反销粮度日。然而虽然贫穷,民风却极淳朴,偶尔有关里过来逃荒要饭的,不管走到谁家,大家总是有一碗饭便舍碗饭吃,有一碗米,便舍碗米,宁愿自己饿着,也不绝让乞讨者空着手离开。乡下人的这份善良世代传承,父辈传给子辈,子辈再传给下一代。

参加工作之后,一直保留着祖辈遗传下来扶危济难的怜悯之心。尽管常常兜比脸还干净,但是偶尔施舍三三两两的时候,当慷慨时也便慷慨,并把这个行为影响到儿孙。

年轻时候喜欢读金庸的小说,尤其喜欢小说中那些丐帮英雄。萧峰萧大侠、洪七公、黄蓉,不光盖世武功侠骨柔情,让人兴奋得津津乐道,而且他们身上充溢的豪迈率直、刚正不阿的民族气节,更由衷地使人敬佩。然而当人类进步了一千年后的今天,曾经的“丐帮”悬孙们,却经常横卧在交通繁忙的马路上、人口集中的闹市区。尤其一些身体健康,血气方刚的男男女女,偏偏作贱自己,大秀身材伛偻,神情萎缩的可怜相,实在看不出有什么让人敬重的地方。更可笑的是,他们其中,有的人甚至比……理解万岁吧!或许这是我渐渐失去善心的缘故吧!

我以为,是他们让我在许多年来,以至于面对流浪街头的老弱病残,视而不见,无动于衷。而且,有时候甚至还常常潜伏着气愤——尤其是遇到那些被折磨得没有人样的极残的儿童,不忍之余,更是无比愤恨,直骂隐藏在孩子背后专门以迫害儿童为手段赖以骗取人们同情的恶魔,更希冀把他们统统揪出来,送上法庭,将其罪恶的肝肠暴殓天下。或许这又是我对他们渐渐失去善心的缘故!

我以为帮一帮就是这样的乞丐,他在广场里跪了四五年,磕的头不知道有几万个。如果不是因为厌恶他,真想去劝劝他,有那磕头的力气,不如上垃圾堆里捡废品!他的形象实在没有认真地去看,只是模糊感觉其故意装作出来的可怜兮兮,令人作呕的样子。

在他跪着的身前,铺在地上一块宽约两米,长不到三米的一块白布,上面写了满满的十几行字。可是四五年来,我从来都没看过一个字。那还用看吗?无非是些身事如何不幸的话,来骗取大家同情施舍而矣!

我绝不相信他不能劳动,他一定是能走能跳,一定是好逸恶劳,一定是不知廉耻。而且这样的人不止他一个,记得几年前电视某驰名新闻栏目还曾报道过类似现象,而且不知从哪里听说,有个发达省份,在全国遍布了100万个乞讨者,且每年都有不菲的收入——今天知道这是以讹传讹了,官方不会有这个统计。

但是小外孙却常常给帮一帮送去同情。有一次,小外孙把手里的几元钱送给了帮一帮后,问我:外公,你怎么不帮一帮呢?我故意装作不解,搪塞说:什么帮一帮?小外孙认真地责怪我说:外公,你做了错事;帮一帮那样可怜,你怎么不给他钱啊?

我当时一愕,竟无法回答。我想向孩子解释,可是又实在不知道怎样解释;而对于孩子的行为,也不能做出反对和阻止,因为知道孩子是善良的,善良之心不可破坏。

人的想法有时不知道因为什么就会改变。就像天气一样,偶而也会出人意料的发生一些改变。入冬以来,前一段时间非常温暖,前一天气温还在5—6℃,然而第二天突然白天下降到零下。那天,我照例地出去走步,因为天特别冷,没有带着小外孙。外面也没有很多出来运动的人。时间已是傍晚,天空飘着清雪,西北风贴着地皮从下往上掀着裤脚和裤腰往里钻,人直不起腰来。即使身上穿了保暖内衣,也抵不住瞬间便被冷风打透了。跟着稀疏的人流,强迫着自己只能劲走,沁出汗来抵御寒气。然而坚持了20几分钟后,汗水是出来了,却只能疾行,稍停一下,衣服便瞬间凉透,极易感冒。人也更稀少,我也不能再走下去了,便捂好衣帽,顶着西北风斜侧着身子匆匆往家赶。当我快要出广场的时候,突然看见帮一帮还如往日一样跪在那里,瑟瑟地在风雪中向稀疏的行人磕头,口中依然不停的喊:“帮一帮——帮一帮!”那声音异常凄厉,完全没有往日那样洪亮。我顿时打了个冷颤,本来已经走过了三四米,想快步逃离时,却不由自主地退了回来,在他的身前停住。这是四五年来,第一次面对这个“丐帮”弟子。

我想仔细看一看这个几年来被我的所谓的善良忽视的人。然而,冬季的天已经大黑,广场的灯光十分暗淡。加之阴雪天,冷风刮得人睁不开眼,尽管近在咫尺,面前这人依然模糊不清。他面部愈加青黑,眼睛低垂,依然穿着往日的单衣,在寒风劲刮着的清雪中,瘦弱的身躯显得更加渺小。他不忘机械地磕头,而在他头接触地那一刻,整个人便倦缩成一团,像是街面上服装店老板丢弃在垃圾桶里折断了筋骨的傀儡。

微弱的灯光下,我蹲下来第一次仔细阅读了他身前那块白布上用来乞讨文字。上面说,他今年32岁,五岁丧父,7岁得了脑炎,下肢肌肉萎缩,前年母亲又病逝,现在他无依无靠,没有劳动能力,只有靠乞讨度日……说句心里话,我明明知道这些话未必是真的,但是此时我却宁愿相信它是真的。那一刻,我完全被他的意志打动了,征服了!眼前这个男人,他是需要怎样的意志在支持他如此艰辛地跪在凛冽的风雪中去乞讨呢!男儿膝下有黄金,人都是有尊严的,一个三十几岁的男儿,如果不是有极其特殊的困难,如果还有一点生活的本领,有谁愿意去委下身躯,丢掉尊严长年累月地去跪在那里悲切的乞讨呢?

不错,类似这样的场面以前不少见过,而且也同样如此地摧心,或者眼前这位也是假的,他是特殊材料炼成的职业乞讨者,但是此时我也宁愿相信他一次,权当为他的执着,为他的不屈精神点赞!我决心要送他怜悯心,送他鼓励。

我把手伸进衣兜里——其实也没有几个钱,因为每天遛弯,都不会带多少钱——我没有看是多少,摸到的都攥在手心里,不敢看他的眼睛,望着朦胧的天空和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下来的风雪,把手里的钱送到他身前那个讨钱的盒子里,然后害怕他磕头谢恩,一句话不说,站起身来逃跑似的从他身边疾速离去,直到走得很远,也不敢回头。心里像是压着一块石头,很久挥之不去。

路上,我忘记了寒冷,我在想,刚才我做了什么呢?是帮助他吗?好像是,我摸了摸衣兜里的钱,空了,都送出去了,我希望那几个钱能让他添一件棉衣。然而又不像是我帮他,好像是在帮助自己,帮助自己在小外孙面前有个交待。却又不知道这交待是否会让孩子满意。因为如果是为了自己,那便是存有私心,而存有私心,善举便又打了折扣。

不料,从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见到帮一帮。帮一帮到哪去了呢?转过天来,向人打听,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潜意识里,帮一帮可能出事了,可能是冻病了,或者死了!

立春过后,终于传来好消息,有人说见到了帮一帮,说是帮一帮回到了老家;他的老家并不在传说中的那个省份,而且也不似传说中有不菲收入,但他日子确实很有希望。这消息着实让我激动了好几天。因为我可以告诉小外孙,帮一帮有希望了!然而,每当又遇到恶劣天气的时候,我的心便仍然有几分担忧:不知道他的日子是不是真的彻底改善了,而小外孙还会不会责怪我?因为小外孙现在还小,当他长大以后,那时大家已经全面富裕,他将不会看到今天的现状,如果他哪一天想起这段经历,再问起我来,我能向他炫耀他的外公也曾慷慨地施舍过一回吗?他会相信我还当年还很善良吗?在他的眼里会不会以为我今天很狭隘?会不会以为我在弱者面前不懂得包容呢?

我找不出答案。时而站在帮一帮经常跪着的地方,努力地回忆头脑中帮一帮的影子,似乎他的面目渐渐清晰起来,然而我的答案反而愈加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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