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母亲的一七,其实,算起来,是母亲去世的第六天。我抱着祭品远远望见母亲的坟,泪水开始忍不住,母亲终究不在了,不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成了一把骨灰,躲进了小小的骨灰盒,被埋进了地下,以后,永远,也见不到了。
两个多月以前,父亲像是闲聊说“有空给你母亲洗一张照片吧”,我知道是什么照片,我说不用,怎么会,虽是心惊肉跳,却想怎么会,怎么会这么巧,也便随之没放在心上,可谁知两个月以后真的用到了。
刚刚进入腊月,父亲说,母亲病了,老是吐,吐的夜里睡不着,得住院。随即等到医院有了空床便住了进去。一开始,甚至都没太当真,甚至连医嘱禁食都误会成住院的第一个早上要抽血所以要空腹所以要禁食,能吃便吃了些,甚至家里蒸好的大肉包子也吃了一个,虽然后来又全吐了出来。住院好像还是有些效果的,一周以后还真的不吐了,只余腹腔里有些积水,也没再采取什么措施便离开了医院。出院时,我以为,病情真的好转了,母亲也以为病情或转了,甚至她期盼着好起来以后看着我生二胎。
可出院回到家里后却又吐了起来,更厉害了些,甚至是带着褐色的,陈旧的血水,从嘴里吐了出来,我只能眼睁睁的开着母亲在我面前大口的吐出血水,却没有任何办法。联系了惠民的主治医生,又去了惠民的医院,仍然是禁食,仍然是不停的输液,好像真的有些好转,开始能进食,开始能吃下些东西不再吐出来。后来,抽出腹腔里的积水,打进了化疗的药物,可不知是药物的作用还是其实病情并没有控制住,母亲又开始吐,开始不想吃任何的东西。年一天的近了,医生说,要在医院里过年了,母亲不愿,想回家,腊月二十八母亲从惠民回来,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其他,母亲看起来比住院的时候要好一些,大概,只是因为想家了,回到家里,心情便不再那么沉重了,看起来,便舒适了一些。
仍然是吐,腊月三十和正月初一,母亲只是喝了些饺子汤,吃不下东西,也不想吃东西,紧接着初二便又进了医院,那时,大概未曾料到,母亲的生命已经在一点点的流逝,虽然,嗓门听起来仍然很高,虽然,连她自己都没想过会这么快。甚至,我在母亲不想吃不愿吃后同母亲说了一番狠话,责怪她矫情,责怪她不考虑我和父亲,责怪她怎么就不能多吃两口。我每天想,快好了,快好了,她努力能吃下饭去就能好了,只要她不矫情,吃下饭去,就能打败病魔好起来了。理想很丰满,现实有点残酷。
正月十二,我接到父亲的电话,让我去的时候带着纸尿裤去病房,我的心跳慢了半拍,腿有些打颤,不过两分钟,父亲让我赶紧带着纸尿裤去,仿佛一分钟也等不得。明明母亲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起不了床?到了才知道母亲因药物的副作用止不住的腹泻起不了床,天真的我以为,停了药,副作用没了,母亲就能重新起床,到底太天真,母亲再也没能起来过。
母亲真瘦啊,2013年以前的母亲是个丰满的人,2013年以后的母亲成了一个瘦人,2019年初的母亲成了一个纸片人,瘦成了纸片,可我却仍然抱不动她,就像在2013年我曾经哭泣,为什么我不是一个男孩子,为什么我自诩力气大却抱不动母亲,为什么母亲都那么瘦了却仍然那么沉。
停了那个让母亲腹泻不止的药物,可母亲仍没能再重新起床,便整日躺在床上,整日的输液。大剂量的止吐的药物用上仍然没能止住吐,真是奇怪极了。甚至后来有些头晕,又增加了治疗头晕的药,一天从早到晚的液体,母亲不愿说话,说嘴里都是药,这种感觉我懂,我输液的时候也觉得药水跑进了嘴里,苦。后来惠民的主治医生说有可能是转移到脑部了,却只能排除病因,做不得确诊,终究也没来得及再去做一个磁共振看看母亲的脑部是不是有癌细胞在作怪,母亲的身体却是一天不如一天的虚弱下去。
一夜,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母亲出院后去了一处新房子,新装修好了的,新的衣柜,新的床,新的地板,像是曾家的家,却又不像。醒来惶恐,母亲的新住所?一间新的屋子?想到的却是坟墓,不禁惶恐不安。又一夜,梦到父亲为母亲摆放的灵堂,不及伤心却又发现其实母亲未死,于是父亲又撤去了灵堂,可母亲去了哪里,却怎么也找不着。梦醒后,各种情绪,惶恐的,不安的,整日弥漫在心头挥之不去。
母亲吐无可吐,最后吐出了绿色的胆汁,我本打算上网搜一下吐绿水是怎么回事,网页上推荐的却全是癌症吐绿水还能活多久。父亲单独叫了我和哥哥,告诉我们他同母亲已在商量后事,让我们回家准备好衣服被褥,终究没能在父亲面前忍住,我问父亲,她都知道了么?父亲说,都明白着呢。心开始疼,疼的不行,怎么就一步一步走到这一步了呢?
一婶婶前来探望,已经十多年甚至更久未见,母亲却一眼认出了她,婶婶夸母亲年轻时漂亮、能干、要强。婶婶嘴里的那个人真的是母亲么?母亲早已枯瘦如柴,不能干,也没了要强的资本。
母亲好像有些好转,居然神奇的在喝下奶粉后不怎么吐了,父亲的出院计划便也搁置了下来,可突然母亲的反应迟钝起来,连最喜欢的小明去了也不见什么反应,父亲说,母亲开始糊涂了,必须要出院了,我不肯,在医院里多好啊,温度适宜,有医生有护士,父亲说,他心里有数。父亲是个有数的人,每一天每一刻病情的变化,造就了他的有数。
终究我不得不面对现实,才想起母亲还没有遗照,也没有衣服。大概,我以为,不给母亲洗遗照,不给母亲买寿衣,母亲就不会离开我们。
出院前的一夜,母亲哀哼了一夜,也吵了临床的人一夜未睡,母亲倒像是睡了,只是在睡梦中仍是哀哼。
母亲回了家,摘掉了假牙的母亲就是个干瘪的老太太,睁大的眼睛和呻吟哀哼声提示她还活着,还能喝进用针管喷进嘴里的奶粉和水。母亲在家里安静的睡了一夜——回家的第二天看起来不错,甚至能认出人来,真的不错,也许她只是想家了。
夜里小明感冒发烧,我抱起来放下一直没能入睡,却接到父亲的电话“回来吧,你妈不行了”,眼泪瞬间涌出,孩子醒了,我抱着孩子哭,我哭着告诉孩子“宝宝,姥姥走了,姥姥不在了,妈妈必须去看她,你要听话,跟着大妈妈睡,在家等着妈妈”,小明好像是听懂了,躺回床上,翻过身去,闭上眼睛不再说话。我的手有些抖,穿衣服都抖。
回到家里,母亲已经不行了,怎么叫也叫不动,他们不让我把眼泪哭在母亲的身上,可我明明摸着母亲的身体还是温热的,母亲的眼睛好像没闭好,我的手抚过去就闭上了,母亲是在等我么?等着看我最后一眼么?好伤心啊,我抓着她的手,明明是温热的,却怎么也额不能将她唤醒。
替母亲换了衣服,母亲身下的被褥都湿透了,父亲说,母亲最后急命了,吐出了最后一口血,流尽了体内所有的水,包括后来母亲腹腔内不断增长的积液。母亲并没有安详的离开,并没有像书里描写的有些人那样面带微笑从容的离开这个世界,或者,母亲只是不甘,母亲只是舍不得离开。
母亲要拉去火花,我真的好难受啊,没了,殡仪车走了,母亲没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哥哥把母亲的骨灰盒抱到灵堂,我的母亲,从此就要住在那么个小小的盒子里了啊。
出殡那天,风真大啊,刮得脸有些疼,我摸着母亲的骨灰盒,心更疼。可很快他们就不让我摸了,他们把那个小盒子放在出殡的车上带走了,我跟在后边想再看一眼再看一眼,我不停的叫着妈,就好像小时候他们下地干活,我找不到他们了,就在小东哥哥的屋子后面高声叫妈就会有人回应,可是,这一次没有回应,以后再也没有回应。我不停的叫着妈,他们说我傻,可是,这是我最后一次叫她妈了啊,以后,连骨灰盒也见不到了啊。
将母亲的骨灰盒放进棺材里的时候,他们说要母亲到了新房子不要怕黑,我想起了那个梦,哭得更伤心了,母亲出院了,病好了,住了新房子了,母亲,不在了,以后,再也不在了。
我,没有妈了。
愿天堂从此没有病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