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座普通的江南小院，黑瓦白墙，如同水墨画般。此时此刻，将它围得水泄不通的军队整齐有序，也像一副静止的画。
打破静寂的，是一道开门声，门从里面开，出来一对男女。男才女貌，十指相扣。从军队后走出一位老者，头发花白，满脸皱纹。
“陛下——”老者抬起手举过头顶，弯了弯腰恭声道“老臣前来请陛下回宫！”
“哪位陛下？”
问这句话的是男子，他浅笑着看向老者，温润如玉，谪仙般的风度。
“洛太子明知故问，请的自然是我大燕陛下。”
老者似笑非笑，撇了眼心虚努力缩小存在的瑶华，又朝她拜了拜。明确地告诉封洛，他请的大燕陛下到底是何人。
“瑶华，原来你是慕月！”
封洛在陈述一个事实，语气无波无澜，但瑶华就是听出来他生气了，瑶华两字他叫的生硬别扭，自从他们确定彼此心意后，这还是他第一次。
“阿洛，我不是故意骗你的。”
还未等瑶华摆出可怜兮兮的表情，老者已经让人将她强行塞进了轿子。
“大燕只手遮天的权臣袁政，果然名不虚传。”
封洛只是淡淡讽刺了一句，他没有拦，因为他拦不住。人家带了最精锐的军队，莫说保住瑶华，就算是他，也少不得要走一趟。
既然拦不住，他就不会做无用功，况且瑶华一直骗他，他还在生气呢！
“请吧！料事如神的洛太子，抓了你，大齐就再也抵挡不住我大燕的军队了。一统天下，指日可待啊～”
袁政流露出的野心，让封洛噬之以鼻，所以他又刺了一句“就算如此，那也是瑶华的天下。”成功黑了袁政的脸。
封洛被请进了大燕天牢，本来他安之若素地等着手下来救他，结果先等来了瑶华。说实话，当他看见瑶华睫毛紧张的在颤抖，狂吞口水声厉内荏地呵斥威胁人，感动之余也觉得好笑。
好在还是顾忌她女帝的身份，狱卒放了人，封洛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瑶华紧紧拽住封洛，细细打量他的衣服，见没有血迹和伤痕，小小舒了一口气。
“你怎么来了？”
封洛看了眼衣着奇怪的瑶华，说奇怪，是这件衣服如果在宫里，实在是寒酸，款式简单连拖地的裙摆都没有。而如果是在民间的话，又太过华丽，上面金线绣的云纹栩栩如生，脚上的绣鞋都有一只小凤凰，一看就不是平常人。
“我来跟你走啊！”
“胡闹！你是大燕女帝。”
没想到还真被封洛猜中了，瑶华是要跟他私奔。看她天真单纯傻头傻脑的样子，忍不住要好好教训教训她。
“阿洛，你是不是还在生我气？我知道错了，阿洛，你就带我走吧！”
瑶华惨兮兮地摇着封洛的胳膊，眼眶一红，成功让封洛说不出话来了。算了算了，虽然跟了一个她很难逃出去，但终究狠不下心。
打定了主意，封洛明知故问道“那你的大燕女帝不做了？”
“不做了，不做了，我愿意抛下皇位，随你浪迹天涯。”瑶华说得豪气万丈，眼眸亮晶晶的，像璀璨的星空。
封洛很满意她说出了自己要的答案，好心情地拍拍瑶华的头，牵住了她的手。
女帝离宫出走，不管是不是一个傀儡帝王，都是一件大事，毫无意外的，袁政带兵追来了。封洛带的帮手不少，但毕竟敌不过大燕精兵。
他一直小心翼翼地护住身侧的瑶华，直到他的人全部被杀，封洛退了一把瑶华，大喊“快走！我断后，你快走。”
“阿洛！”瑶华眼泪汪汪地冲上来，用力抱住封洛后背，语带哽咽“阿洛，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我不走。”
伴随这句话，封洛感觉胸口一凉，雪亮的匕首反衬着清冷的月光，上面的鲜血缓缓滴落。与此同时，士兵停止了攻击。
封洛猜到了一种可能性，但他不愿相信。多年的理智强迫他回头，他看到了瑶华淡漠深沉的目光，有着冰冻三尺的寒意。
“瑶…瑶华…”
听到封洛的声音，瑶华松开了手，她的手上没有血，很干净，就像她之前给他的感觉一样。可现在她不再伪装，褪去了烂漫可爱的神情，瑶华的眉目冷艳高贵，不怒自威。
“洛太子，也不过如此嘛！”瑶华轻轻地翘起嘴角，得意骄傲，一副小孩儿模样。但不会再让旁人觉得可爱，而是胆寒。
“瑶华，你有没有…真心爱过我？”
这句话问得很可怜，很卑微，封洛知道，但他还是问了，因为他很想知道。其实他第一眼就认出了瑶华的真实身份，一开始他也是想利用她的。他们两个人，互相利用，互相欺骗，终究还是他动了心，输得一败涂地。
他放弃利用瑶华，帮她逃出大齐皇宫，甘愿放弃皇位，放弃苦心经营的一切，他只想问一句，只想知道是否值得。
“上元佳节，你我初见，只是我的精心计划。”
“你有没有…爱过我？”
“英雄救美，才子佳人，不过是我的步步谋算”
“你…有没有？”
瑶华觉得自己已经说的很明确了，可封洛如此坚持，甚至是固执，让瑶华愣在了原地。封洛面色雪白，唇角染血，但还是很好看。
她的眼睛里有极其细碎的光，如同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湖面，耀眼至极，配着她呆愣的神情，可爱得很，连气息也柔和了许多。
“有……没有？”
封洛摇摇欲坠，半跪下来用撑着身体，目光停留在瑶华绣着桃花的粉色裙摆上。瑶华似乎也觉得自己沉默了太久，她动了动。
封洛看见一只凤凰衔着春天的桃枝，飞了起来，越来越近，直到眼前。身体一个不稳滚了下去，这是一个谷地，并不是特别陡峭，但慧极必伤，封洛的身体一直很不好，现在他平躺在地上，连动弹的力气都使不上了。
瑶华平静地放下脚，精致的绣花鞋掩在层层裙摆下。然后她拽下腰间的东西，扔在了封洛手边。封洛手指动了动，紧紧抓住那个荷包。
荷包是之前瑶华装傻充愣，缠着封洛亲手做的。上面还有瑶华亲手绣的诗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也是，一个荷包而已，演完了戏，自然不用留着这种无用的东西了。最后瑶华深深看了他一眼，抬起手果断挥下，四周便有人将石头推了下去，瑶华转身离开。
“派人去找，活要见人……”
其实活的可能性很小，但瑶华还是说了，而且平静，无关痛痒的。袁政垂手跟在瑶华身后，随时聆听圣意。
“死要见尸。”瑶华顿了顿脚步，抬腿回宫。袁政注视着瑶华的背影，默默想，世人都说自己把持大燕朝政，慕月女帝空有美貌实际是个傀儡，但真正的慕月城府极深，他实在不能也不敢生出任何别的心思。
为了布这个局，瑶华花费了许多时间精力，堆积了很多奏折需要处理，晚上大殿灯火通明，瑶华喝了一口茶提神，刚好有宫人禀报。
暗卫首领静悄悄地入殿，女帝正执朱笔批阅奏折，头也没抬。
“报告陛下，已找到洛太子尸首。”
沉默了很久，久到连他都忍不住抬眼看了女帝一眼。惊讶地发现女帝眼眶微红，两行清泪缓缓而下。想要瞒过洛太子，在布这个美人计时，女帝未必就全无真心。
“退下吧！”
瑶华的声音很平静，细细听却能听出在微微发抖，暗卫首领慢慢退下去。出了殿外，撕去一层薄薄的人皮面具，月光下的面庞缥缈如仙。
“瑶华，你让我拿你如何是好！”
封洛轻轻叹了一声，想到方才瑶华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样子，终究还是不忍心道“撤退吧！今晚的行动取消。”
殿内，大燕高高在上的女帝勾起唇角，扔下朱笔，踱步在窗前看了眼深沉的夜色，摇头嗤笑道“阿洛呀阿洛，你的演技一如既往地差呢！”
只是这声音听起来，无端觉得秋风萧瑟，让人顿生悲凉之感。
天和五年，大燕女帝慕月选夫，其中一个男子白衣温润，唇角含笑，当的起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一句。而一向不苟言笑的女帝轻轻抿唇，慢慢走到男子身前。
“你来干什么？”
这句话有很多意思，首先一个就是瑶华知道封洛活着，一般人听到此话，都会以为女帝生气了，害怕得瑟瑟发抖。但一旁袁政捋了捋胡须，慨叹不愧是洛太子，真有胆量。
封洛伸直手臂，张开手，理直气壮地说“瑶华，你心里有我。”
手心是一个做工粗糙的荷包，瑶华拿了起来给封洛挂在腰间，垂下眼睑轻声说“山有木兮木有枝……”
“瑶华！”封洛握住她的手，认真平静地说“我知！”
两个人静静对视着，宫人不敢打扰，袁政也静默不语。一对璧人，月白衣裳的女子和雪衣华服的男子，两人互相看着。
瑶华害羞地侧过脸，回到了当初的性子，咬了咬下唇，抱住封洛的腰说“我心悦你。”
“我知道。”
“你会一辈子陪着我吗？”
“会的，一辈子。”
但瑶华知道不会，封洛身体本来就不好，被她刺了一刀又推了石头，活不得多久。她早就打算好要杀了他，所以绝不留情，唯一没料到的是，这个局动心的不止一个人。
瑶华倾国倾城演技一流，封洛心甘情愿中了她的美人计；封洛公子如玉秀色可餐，瑶华亦不小心中了他的美男计。
瑶华愿意放弃皇位陪他浪迹天涯是假，但封洛甘愿舍弃一切伴她到老却是真。可他只能陪她几年时间，而对于瑶华长长的几十年来说，实在太短太短。
余生太长，相思太苦，她自恃貌美聪慧，做事随心所欲不择手段，却赔进了自己。
天和八年，皇夫病逝，女帝悲痛欲绝，病榻缠绵。天和十八年，女帝未留子嗣，相思成疾而死，与皇夫合葬。
瑶华不是不知道民间那些人如何评价的自己：女帝慕月，字瑶华，玲珑心窍绝世佳人。论美貌，风华绝代艳冠天下，论手段，六国之大无人出其左右。就连名满天下的洛太子，亦难过美人关，拜倒在其石榴裙下。
封洛二字，提不得，这是瑶华大忌。所以那些个写书人，全部被斩。她不介意史书说她残暴血腥，只要不触犯她的禁忌，只要不提到封洛，只要不提他……
瑶华死了，她知道自己死了。她听见了钟声，听到了哭声。她觉得很吵，握着他们两人定情的荷包，闭上了眼睛，一睁开，是热闹的集市。
灯火阑珊，衣香鬓影，瑶华失了魂魄般盯着一处。不远处的男子白衣墨发，芝兰玉树，足以吸去所有女子的心神。
这是……这是他们初见时的场景。
“阿洛！”
瑶华失态地拽住封洛的衣袖，急切地触碰他的身体，告诉自己这不是一场梦。要忍住，忍住欣喜若狂的心情，不要吓跑他。现在两人从未见面，他不认识她，亦对她无情。
瑶华忍住泪水，将荷包放在他的手里，哽咽道“山有木兮木有枝……”
“瑶华，我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