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了夏天,大东巷子“老陈”冷饮店的生意就开始好起来。
整条巷子包括附近巷子的街坊邻居都喜欢在某个午睡后的时刻,男人光着膀子,穿着一短裤衩,女人呢,心不甘情不愿地又穿上热烘烘的胸罩,套一薄薄的上衣,下身是今年最流行的喇叭裙,一个个都顶着大太阳,眯着眼,你去我来地走进了老陈家的冷饮店。
店里没人,只有老陈坐在柜台里摇着蒲扇,眼睛一会儿盯着电视,一会儿往门口招呼:“李大姐,冰棍儿又吃完啦?天热嘛,小孩子喜欢 ......哎呀,我能赚几个钱?还不够那小杂种烧的,你自己去选吧,选完把钱扔我就行。”
每个人进门都自觉地从门口那一个纸箱子,像逛自助超市似的,跟老陈打个招呼,懒散散地走到几个排着的大冰柜前,冰柜里是一件件五颜六色冰棍雪糕整齐地排着,大脚板和七个小矮人卖得最好,还有绿舌头,小孩子喜欢,大人却不放心那绿油油胶体状的玩意儿吃下去能有什么好处,小孩子想吃就得自己拿零花钱背着大人来单买。
老陈看着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对每家买了多少冰棍、雪糕,他心里清楚得很,谁家爱买贵的,谁家就是图个凉快老买最便宜的“白开水”,谁家啥时候估摸着又该来补充了,就像一本帐,刻在老陈大脑里。
“刘教授!今天这么早?”
老陈刚送走絮絮叨叨说个没完的邻居蔡玉莲,刘海远拎着一袋子文件跨进门。
刘海远是大东巷子文化人的代表,南华大学的政治学教授,四十六岁看起来跟五十六一样,头发掉得厉害,隐约显出光亮亮的脑袋顶,高高大大的人总是驼着背,穿着西装,打了领带,每天非常周正地出入往于大东巷子,逢人问好说话也是洪亮有神,彬彬有礼,十五年的讲台岁月带给他的除了教授的职称和荣誉,还有治不好的呼吸道疾病,一个独自抚养长大的十五岁的女儿,刘嘉华。
刘海远把文件袋放在老陈的柜台上,从门边拿了一个小箱子,笑着说:“不是马上要放暑假了嘛,今天只有两节课,上完就回来了。”
老陈把遥控器一放,站起来,走出柜台把几个冰柜门都哗哗地统统拉开:“刘教授,你来得真巧,我今天刚进了一件三明治冰淇淋,还没卖完呢,你随便选啊!”
刘海远连声说好,女儿嘉华最喜欢三明治冰淇淋,但是总抢不到,下午午睡后的两三点他常常还在学校里开课,没有时间给嘉华买,嘉华也不愿意出门。作为父亲,刘海远尽力给了嘉华最好的物质保障和生活照顾,却永远无法像母亲一样体贴入微到嘉华的精神世界去,这不是想与不想的问题,是性别造成的能与不能的现实阻碍。小时候还好,嘉华上幼儿园,上小学,受欺负了总是第一时间找刘海远,刘海远跑到学校去,直接逮住欺负嘉华的孩子,长篇大论地教育对方一顿,不急不恼,摆事实讲道理长达一两个小时,那些孩子怕了,再也不欺负刘嘉华。从读初中后,刘海远敏锐地察觉到了变化的发生,嘉华跟他的话变少了,自己的内衣内裤总是抢着洗了自己晒,尽管刘海远从来不会贸然跑进去,嘉华的房间门总是在她进去的第一时间关上,嘉华和刘海远之间开始有了父女关系中逃不掉的隔阂感,无话不谈,爱撒娇的女儿逐渐离刘海远远去,刘海远心里明白,这是青春期到了,一边接受这种疏离感一边不断地宽慰自己:青春期总会过去的。
刘海远选了二十支三明治,十支七个小矮人,十支大脚板,箱子搁在老陈的柜台上:“老陈,点点数吧!”
老陈说:“还是四十支,对吧?不用点了。”
刘海远笑着掏钱,递给老陈,
老陈数也不数,跑到冰柜,拿了一只绿舌头丢在刘海远的箱子里:“这个好玩,你给嘉华尝尝。”
“多少钱?”
“哎呀,刘教授,我送给嘉华的,要什么钱,真是!”
“谢了谢了!”刘海远恭恭手,端着箱子,老陈帮把他的文件袋放在箱子上:“慢走慢走!”
还没等刘海远跨出门,姜竟玉就跟他撞了个正着:“刘教授!呀,今天这么早!”
刘海远一脸大事不妙的表情,还未回声,姜竟玉就凑到刘海远面前:“怎么样啊,刘教授?昨天嘉华把照片给你看了吧?满不满意呀?我大姨的小女儿长得还是乖哈?”
刘海远脑海里浮现出照片上的那个女人,四十岁的样子,穿着一身黄色的长裙,并手并脚地坐在湖边,冲着镜头稳稳地笑,气质还是好的,算是刘海远喜欢的那一类女人。昨天从学校回来刚进门,刘海远就看见嘉华坐在客厅沙发上,手里拿着一张照片,细细地看。
刘海远一边脱鞋说:“嘉华,干嘛呢?”
刘嘉华站起来,把照片往他面前一递:“这是姜阿姨让我给你的,这次是她大姨的小女儿。”
刘海远听出了其中的不耐烦和无趣,没有接,说:“放那吧,你这姜阿姨也太热情了,有点过头了。”
嘉华没有应声,把照片丢在茶几上,她对姜竟玉的媒婆热情越发厌烦,姜竟玉已经介绍了好几个她的工厂同事、儿子老师给刘海远,都被刘海远婉言拒绝了,可姜竟玉毫不气馁,卯着一股劲儿要跟刘家牵扯上什么关系似的,一个不行接着下一个,嘉华没少给她脸色看,姜竟玉根本不在乎。刘海远有点担心,姜竟玉下次再来的话,俩人估计得吵起来了。
“嘿,刘教授,发什么愣呀,好不好,给句话嘛,我好安排你俩见面呀!”
“好好好,挺好挺好,姜大姐,不用麻烦了,我赶着回家给嘉华做饭,再说再说啊!”刘海远逃也似的端着箱子走了。
姜竟玉摸不着头脑,这个点儿做哪门子的饭,她追着两步喊着:“那我回去问问见面时间啊!”说完哈哈大笑,对老陈说,“你看看,不是人家刘教授无心再娶,是之前都没摸清人家的喜好嘛,乱投一气怎么行?”
老陈说:“那你这个就能成?”
“切,老陈,这你就不懂了,有的人虽然开始难打交道,可一旦打通了,后面就容易了呀,你看这次,头一回松口吧?有戏!我们打个赌,刘教授要是成了,你请我吃五十支大脚板?”
老陈点支烟,眯着眼:“大脚板?我看你就是个大脚板噢!”
刘海远端着箱子上楼,他没有闻到走廊里熟悉的饭菜味道,突然想起现在才三点多呢。放暑假的嘉华,每天这个时候都在睡午觉,刘海远打开门,轻手轻脚地进去,把冰淇淋统统放进冰箱里,他拿了一只三明治,坐在沙发上一边吃一边仰着头想着姜竟玉刚刚追上来的那句话。
见不见呢?刘海远内心很矛盾,不见吧,一方面,姜竟玉这誓不罢休的架势,来一次嘉华烦一次,没完没了,麻烦得很;另一方面,嘉华和自己的疏远感,让刘海远认识到这个家庭还是需要一个女人、一个母亲角色的,这是家庭幸福感的重要保障,虽然之前的十五年,刘海远和嘉华照样幸福地度过了,但他明显地感受到自己的力不从心,很多事情已经不在自己的把握之内,这让他有些慌。那见吧?他不知道对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从照片上来看,刘海远是觉得这个女人与之前的都截然不同,身上有一种淡然的气质,坐在湖边,像一朵静静开放的莲花,让刘海远有一瞬间暖暖的安稳感,但是人不可貌相,这是刘海远人生经验告诉他的,再加上他是搞政治学研究的,见多了政治浪潮下人心的截然转变和人性的不可捉摸,这让单身了十几年的这个中年男人畏手畏脚,难以冲破这种惯有的单身生活和安稳圈重新去认识一个人、了解一个人,再和这个人作为夫妻共同生活,太麻烦了。
正在他纠结万分时,嘉华的声音响起:“爸爸,冰淇淋都掉在你裤子上了!”
刘海远吓一跳,一看,冰淇淋滴在了裤子上,地板上也有,他慌忙把手上没吃完的扔进垃圾桶里,从茶几上扯出几张卫生纸把裤子和地板擦了个干净。
睡完午觉的嘉华拉开冰箱一看:“哇,又买了这么多?怎么有一只绿舌头?”
刘海远说:“你吃过呀?陈叔叔说给你尝尝,还以为你没有吃过。”
嘉华把绿舌头丢回冰箱,拿了一只三明治:“怎么没吃过,学校里很流行这个。”
“嘉华,你过来。”刘海远拍拍沙发。
“怎么了?”嘉华坐在刘海远旁边,抓起遥控器,正要打开电视。
刘海远把遥控器按住:“你先别看,爸爸跟你商量个事。”
“你觉得这次这个阿姨怎么样?”
“哪个阿姨?”嘉华一脸茫然。
“嗯......就是......照片上那个......”
嘉华打断了他:“哦哦,我知道了,姜阿姨的大姨的小女儿,对吧?她叫马晴,姜阿姨跟我说了。”
“哦哦”,刘海远摸了摸头,“我还不知道呢。”
“我还以为你不想知道呢,所以就没跟你说,听说是个会计,以前结过婚,没有孩子,脾气不错,都是姜阿姨说的,不知真伪。”
刘海远对这些信息一无所知,看来是嘉华并不想告诉他,他突然觉得自己表露出的这一点想法是错的,不想再往下说了。
两人沉默了一两分钟,嘉华开口打破了尴尬的局面:“爸,你想去见就去见见吧,没事儿。”
刘海远有些诧异地看着嘉华,他知道,嘉华说出这句话之前一定有过思想斗争,他有些感动,点了点头。
刘嘉华的暑假都埋在书里了,早上刘海远八点离家,嘉华随后就起床,在楼下豆浆摊买点豆浆和馒头,回家里煎个鸡蛋,就是一顿早饭。早饭后夏天的太阳就毒辣起来,巷子里买菜回来的家庭主妇们都麻溜地进了门,躲在屋里。嘉华穿着吊带裙坐在窗子前的书桌开始看书,上了高中后课业繁忙,嘉华开始接触更多的名著小说,以前在父亲影响下爱看的哲学、政治类的书籍早已搁置一边。青春期的她刚刚显示出小少女的样子,长长的黑发垂在白皙的肩上,带着一丝乖巧之外的女人气息,阳光下的她安安静静地坐在窗前,像是一幅未干的油画,清新又夺眼。
她是学校里公认的美人儿,爱慕信收了不少,都被她丢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了。那些信里充满了滔滔不绝的赞美、肝脑涂地的痴心、荡气回肠的爱情,刘嘉华自觉自己早已跨过青春期,准确来说,她根本就没有青春期这个环节。她仿佛生来就厌恶这些男生女生的小情爱似的,谁喜欢她,离她远点儿,更能获得她的好感。求爱是什么?求之不得的迫切感罢了,说到底都是自私的。就像她父母一样,爱到死去活来,海誓山盟,还不是在生孩子、养孩子、柴米油盐里消磨掉了最后的神秘感和尊重感,所谓的爱情就在第三者的新鲜出炉后荡然无存了。
但青春期这事,不是本主说没有就能没有的,刘嘉华对父亲——这个生活中存在感最强的异性显示出的距离感也完全是出于女孩子萌发出的强烈的性别意识,通俗地表现出来就是害羞。嘉华每次换下内衣内裤,都非常自觉地自己把它们给洗了,晒的时候还不能挨着刘海远衣服。这么热的天,只有等刘海远去上课了,她才敢穿着吊带裙在屋里晃荡。
看着自己愈渐发育的乳房,她有些苦恼,以前的小女孩内衣不能再穿了,可她又从未进过大人的内衣店,该买什么样的,买多大的,她完全不清楚。她曾经邀约同班好友秦月跟她一起,秦月仿佛发现新大陆似的喊着:“你还穿小可爱啊?”
刘嘉华捂住秦月的嘴:“小声点儿!”
秦月笑着眨巴眨巴眼,悄悄地说:“马上放暑假了,放了假我带你去我常去的那家,那家的内衣挺舒服的。”
可这暑假都过去一周了,秦月还没有从家庭旅行中归来。等秦月是个没玩没了的活儿,她总是有许多的突发状况,然后又在你毫无准备的时候突然冒出来。
刘嘉华刚翻开杜拉斯的《情人》,又扣下,不能再等秦月了,她拉上窗帘,脱了吊带裙站在透过窗帘渗进的阳光里,身体上少女的茸毛在光中微颤着发光,嘉华站在衣柜的全身镜前,上下打量着自己,镜子里的女孩一双茫然的圆眼,高翘的鼻梁骄傲地挺着,小孩子般的婴儿肥脸只剩下苹果肌,下巴的线条显现出来,头发刚刚披到胸前,发梢在夏日的微风中不经意地扫到少女的乳头,身体穿过一阵微酥的电流,嘉华红了脸,立马打开衣柜,找出一件宽松的连衣裙套上。
刘海远父女住在这栋楼的二楼,从楼梯下去,对面紧紧挨着一排一层高的房子,看起来像是和这栋楼连在一起,组成了一层环形的院子,把这栋楼一楼的阳光给挡了不少,因此一楼的两户房子有一间住着孙长春一家,另一间则长时间空着,很少有人来租。南方本就潮湿,一楼更是常年累月地蒸着湿气,时不时要把被褥拿出来晒晒才不会发潮。再加上夏天闷热,湿气重,苏长春的老婆吴康芬动不动就要晒衣服、冬天的被子、连床垫也要搬出来晒。
嘉华刚走到一楼,吴康芬端着一板凳就出来了:“嘉华,这么热,去哪啊?”
“去买点东西。”
“什么东西啊?非得这么热出去买?”
“......”,嘉华本不想怼她,还是没忍住“天天都这么热,那就一直都不买了?”
吴康芬破锣似的笑声立马响彻整个院子:“哎呦,我的嘉华,吴阿姨关心你嘛,嘴巴这么利索!”
嘉华理也不理她,径直走了出去。
苏长春在后面对吴康芬说:“你就是话多,晓得不?”
嘉华坐车来到秦月说的那家内衣店前,内衣店掩着门,里面开着冷气,只有两个店员在里面趴在柜台上看手机。嘉华犹豫了好久,出门的时候动力十足,到了门口了却有点胆怯了。
嘉华徘徊了三分钟左右,里面一个店员发现了她,走过来隔着玻璃门招呼:“妹妹,看内衣吗?进来嘛!”
“啊!没有没有!我等人哈!”嘉华赶紧摆手解释,说完往旁边挪了两步。
店员笑笑,没说什么又进去了。
唉,回去吧,还是等秦月回来再说。嘉华心里打着退堂鼓,开始往公交站走去。
路上行人寥寥,嘉华没打遮阳伞,晒得皮肤火辣辣疼,她往街边店铺檐子下贴着墙走,一边走一边懊悔这么热的天跑出来,什么也没做成。
“嘉华!刘嘉华!”
嘉华听到有人在叫他,左右张望,一个身影背着阳光向她靠近,等那人走近才发现是张一川。
张一川高高的身影把嘉华盖在阳光下,嘉华一下就觉得凉快了:“张一川,好巧啊!”
“是啊!我出来买点汽水,太热了!你在这干嘛呢?”
“我出来买点东西,你住附近吗?”
“对呀,你买到东西了吗?”
刘嘉华两手空空:“那家店关门了,下次再来吧。”
班长张一川家庭条件好,班里的同学都知道,刘嘉华以为他应该住在远郊的别墅区,没想他住在这,暗自庆幸,幸好没在内衣店前碰见。
嘉华刚想开口找理由开溜,张一川说:“要不一起去喝点什么?”
“算了吧,大班长,要是别人看见了就不妙了。”
张一川讪讪地笑:“你别听他们瞎说,我跟秦月真的没啥!”
秦月?刘嘉华从未听说过秦月和张一川有什么绯闻和瓜葛,班上同学虽然有时候开他俩的玩笑,但也是因为秦月是副班长,张一川是正班长,学生之间无聊的起哄而已,张一川这么一说,勾起了嘉华的好奇心,爽快地跟张一川坐进了一家冷饮店。
两人一人一杯“暴风雪”对坐着。
“最近好热哈?”张一川不知道怎么开场。
嘉华差点笑出来:“夏天嘛,肯定热,你没出去旅游?”
张一川说:“说起来,本来是打算旅游的,去三亚,秦月知道后说要一起去,机票都买了,我找个借口推了。你俩关系这么好,她没跟你说?”
嘉华“哦”了一声,说:“说了,我给忘了。”
秦月和刘嘉华是初中就认识的好友了,秦月什么事情刘嘉华不知道?刘嘉华什么事情秦月不知道?但偏偏这件事,刘嘉华还真的从没有听秦月说过,这秦月什么意思?开始瞒着她暗自思春了?连撵着张一川去旅游的计划都不告诉她,还说放暑假就带她去买内衣,让她一个人在屋里苦苦等她一周。
“原本打算去玩多久啊?”
张一川吸了一口冷饮:“一周多吧。我跟她说家里有事,去不了了,你别告诉她。”
“你就这么放心我?你不知道我跟她是闺蜜啊?”嘉华凑到张一川面前问。
“不会”,张一川一脸认真地告诉她“嘉华,你跟她不是一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