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啪嗒啪嗒”零落的脚步声从走廊的尽头传来,透过那些惨白的灯光。医院总是充斥着阴冷的气氛,刺鼻的消毒水,白色的墙壁,带着口罩的医生以及躺在床上不停呻吟着的病患,沉重得喘不过气。
二楼是重病患者的房间,吊瓶嘀嗒作响,仿佛在给每一个穿着条纹服的生命倒计时。离门不远的床位上躺着一个老农民,他那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好像轻轻一碰就要龟裂开,两只半睁着的眼睛浑浊的嵌在皱纹里,已经没有一点生气。他的嘴巴微张着好像要说点什么,但终究也没有说出来,只是干燥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他的手有小蒲扇那么大,每一根手指都粗得好像弯不过来了,皮肤皱巴巴的,有点儿像翘起的老树皮。手臂和小腿上爬满了一条条蚯蚓似的血管,皮肤黝黑,骨瘦嶙峋。
“小光马上就到了,你在坚持一会儿。”站在床边说话的大概是他的儿子,已经是一个两鬓斑白的中年老男人了。
“啪嗒啪嗒”医院走廊上的脚步声是永远不会停止的。有人出生,有人死亡,有人躺着,有人出走。那一扇门永远没有关过,那一盏灯也永远没有灭过,都说医院是最能看出人情冷暖,世事变迁的地方,因为这是一个生死场。
小光终于赶到了,但是他没赶上。
心跳变成一条直线,白色的床单盖过头顶,人的一生就这么结束了,悄无声息。
三个月前,那个两鬓斑白的男人拉着小光站在自己父亲的面前,低声下气。
“爸,求您救救小光吧,那伙人天天来逼债,他们说再还不上钱就要小光的一只手。”男人说着说着便声泪俱下,小光站在父亲身后低着头,一言不发。
老人闭着眼躺在藤椅上摇蒲扇。
扑通一声,男人拉了拉小光的衣角,两人便立即跪倒在老人面前,”爸,小光他知道错了,他下次再也不敢了,求您救救他。”男人拉着老人的手恳求道。
这已经是债主第三次上门了,贴大字报,泼脏水,在门口挂死老鼠,他们无所不用其极,这次来更扬言说要剁了小光的手。卖房,卖车,卖首饰,家里能拿出来的钱都拿出来了,亲戚朋友也都借遍了,可还是凑不齐小光赌博欠下的高利贷。
老人缓缓睁开眼,起身走到屋子里,拿出一个布包。
“这里有五万块钱,是我的棺材本,你们拿去吧。”老人颤颤巍巍的把布包递到儿子手里。
小光从父亲手里抢过钱来立马飞奔出去,中年男人却依旧站在原地,“谢谢爸。”说完这句话他才站起来转身离开。
羊肠小道上,他的背显得格外的弯。他用尽了一个男人所有的尊严,他的脊梁,再也直不起来了。
2.
晴空万里,天上没有一丝云彩,太阳把地面烤得滚烫滚烫;一阵南风刮来,从地面上卷起一股热浪,火烧火燎的让人感到窒息。杂草抵不住太阳的暴晒,叶子都卷成个细条了。每当午后人们总是特别容易感到疲倦,就像刚睡醒似的,昏昏沉沉不想动弹,连林子里的小鸟,也都长着嘴巴歇在树上,懒得再飞出去觅食了。
而之远可不这么想,他喜欢满目苍翠的夏天。夏是四季中最鼎盛的时期,她热情奔放,轰轰烈烈,显示着生命的魅力与力量。正如此刻的自己,学成归来,牵着女朋友的手走在回家的路上。
快到中午了,之远的家里可算是忙得不可开交。“哎呀他爸,你可别看电视了,快把桌子擦擦,儿子带着女朋友快到家了。”“小雅,再给你哥哥打个电话,问问到哪儿了。”之远妈妈一边在厨房忙着,一边还要指挥这家里其他人干各种事情。客厅里插着鲜花,茶几上放着各种瓜果点心,父母妹妹更是盛装打扮,为了迎接之远带着女朋友第一次上门,一家人都做足了准备。
之远就是那种别人家的孩子,帅气阳光,热情大方,重点大学硕士毕业,年纪轻轻就在上海有了自己的事业,可谓前途一片光明。
回家路上的那条小河里夏天常有人游泳。之远边走便向女朋友介绍家乡的景色,走到小河边的时候却突然看到河里有个身影起起落落,好像是落水。他不停的在水中挣扎,双臂慌乱的拍打着身边的水,身体慢慢下沉。
之远见此情景不顾女友阻拦,立刻跳入水中营救。
落水者不停挣扎着,看见之远就像看到了救命稻草,双手狂抓住他的手臂。之远被落水者紧紧勾住脖子动弹不得,他想让对方保持冷静可对方这是已陷入崩溃,听不见任何话语,只知道死死抱住之远不放手……
之远渐渐感到无力,大脑中的意识瞬间被汹涌而来的水淹没,只剩下一片空白,他能感受到的只有死亡发出的冰冷气息,窒息,还是窒息。
“之远,之远……”女朋友的呼喊声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最终消失不见。
菜已经上桌了,之远还没有回来。
电话打过去只剩下忙音。
半个小时后,冰冷的声音从之远的手机里传来“请问是赵之远的家人吗……”
3.
烟雾缭绕的地下赌场,充斥着令人作呕的气味。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小光趴在赌桌上,眼睛里冒着绿光,这一把可是生死局,他盯着的不是牌,是自己的命。
“十八点。”刀疤脸翻开桌上的牌,把点数大声地唱了出来。小光从立刻椅子上跳起来,高兴的手舞足蹈,他简直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来宣泄自己的快乐,终于赢了一把,“我就知道老子不会这么一直霉下去”,他拿了钱坐在沙发上一把搂住姑娘的肩膀。
化着浓妆的姑娘顺势拿出针管扎进小光布满针孔的手臂。
几分钟之后,小光便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身体,灵魂,意识的最后一叶残片,就像一道光,一枚出膛的子弹。这短暂的十几秒,小光觉得自己是一只豹奔跑在无边的草原上,像一只鹰飞翔在辽阔的蓝天里,他甚至觉得自己是造物主,是神,是魔鬼,是英雄,是地球的拯救者或者毁灭者……他在自己的意识里沉沦,在虚幻的世界里呼风唤雨,不可自拔。可当药效过去,小光便觉得自己从天上重重摔了下来,砸到地上,身心疲惫至极,绝望至极,痛苦至极,甚至连站也站不起来……循环往复,永远没有尽头,即使痛下决心戒毒,可还是一而再再而三的陷入毒品的深渊,一旦毒瘾发作,就会发出野兽般的吼叫,双手乱抓,头四处乱撞,鲜血直流,甚至像用刀割破自己的血管……天堂太美,而地狱又太苦。在这种状态下,小光只能强撑着为得到下一笔资金而不择手段,毒瘾面前,没有亲人,没有情感。他只能去偷,去抢,去欺骗。
骄阳似火,老人佝偻着身体在工地上搬砖,年轻的工友们都劝他“老人家,你这是何苦呢,这么热的天。”老人咧开已经脱落了门牙的嘴苦笑着,“孙子欠了钱,没办法啊。”
二十岁的孙子没有体谅他,四十度的太阳也没有心疼他,把他烤在了火热的大地上。
老人躺在病床上强撑着,小光却在地下室里吞云吐雾,和高利贷人商量着下次该如何骗钱。
4.
今天是之远的祭日,全家都聚集到了一起。花瓶里插着之远最爱的马蹄莲,茶几上依然摆满了瓜果点心,可家里已经不再热闹了。爸爸站在阳台上抽烟,他也像那个中年男人一样,双鬓长出了白发;妹妹长高了,趴在桌上安静的写作业。
之远看上去还是那么英俊,棱角分明的脸,坚定的目光带着远方的期望。
只不过一切都化成了墙上的黑白相片。
“叮咚,叮咚。”门铃声响了。
走进来的是一个个头不高,略有一些驼背的年轻人。他的脸色有点发黄,经常打哈欠,看上去显得精神不太好。进门第一件事就是点三支香跪在之远面前磕头,像一个熟人一样。
“你现在在做什么工作呢?”爸爸坐在沙发上和这个年轻人闲聊。
“在做广告方面的事情。”年轻人拿起了面前的茶喝了一口,手微微颤抖。
这时妹妹跑到厨房,小声地笑着跟妈妈说,“妈妈,那个人的袜子破了一个洞。”妈妈探出身子向外张望了一下,没有说什么。
“具体是做什么呢?”爸爸接着问。
“就是帮公司发发传单什么的。”年轻人有一些不好意思了,爸爸也没有继续问下去,只是招呼着他吃一点东西。
就这么闲聊着,吃过午饭不久,年轻人就打着哈欠离开了,他永远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5.
时光就这么慢慢悠悠的过去了。
每一年祭日,之远妈妈都会邀请小光到家里来做客。
妹妹问妈妈,“你为什么每年都要请他来呢?他会很难过吧,毕竟哥哥是为了救他而死的。”
而每一年小光离开以后爸爸都会说,“明年就不要再邀请小光来了吧,不管他变成什么样,之远都回不来了。”
“我就是要让他难过。难道他的命不是用我儿子的命换来的吗?他凭什么不能好好的活着。”妈妈一边哭一边说,之远的离开是她这辈子都放不下的痛。
6.
那个炎热的夏天,小光和朋友们去河里游泳,游到河中央的时候突然腿抽筋。朋友们见他溺了水也不敢救,更不敢报警,生怕自己赌博吸毒的事情被抖落出去,于是纷纷逃跑了。
正巧被之远碰到,救了他。可他活了下来,之远却永远的离开了。
之远走了,他永远不知道自己当初用命救下来的是这样一个人。
我想,如果他知道,他还会救吗?
风声带着波浪冲刷着时光的印记,落日的余晖洒在整片湖面。经过的人没有名字,如河岸上的脚印一般无人知晓那是谁留下的。
在生命面前,诸生平等。
但是诸生平等,即使不为自己,也为那些为你付出过的人,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