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礼物(下)

2020年2月11号(正月十八)

今天是我嫂子值班。我在家里喝茶听歌看书,惬意的很。突然我爸打来电话了,暴躁的说身上没钱了,要我马上送钱给他去花。我一听,知道这是情绪不好了。我说好,等我明天去了就给他。结果老爸隔一会儿又打来电话,直接是一种暴怒的状态,歇斯底里的,在电话里骂我。说确切一点,那根本不是骂,是诅咒……我当时,直接就楞住了,反应不过来了。好在老爸没几句,就把电话又扣下了。嫂子发信息,让我把老爸拉到黑名单,图个清静。

拉完黑名单,我也安抚着内心的惊吓和意外。到上午11点多,我打开电话,看到老爸有5个来电被自动拒收了。我都能想象到,这一上午他是怎样的状态。问题是他从来不这样,今天这是怎么了?整个下午,老爸在电话里的歇斯底里和咒骂,像一团黑色的雾,一直笼罩着我……

下午呢,我用了Access的提问和除障,清理着我身上的沉重感受。慢慢的,自己的身心都平静下来。这5年多的心灵成长,让我很清楚,今天发生的这一切,只是不被满足的渴望,引发了我爸的自恋型暴怒。

自恋型暴怒,简单说,就是自己的期待一旦不被满足,就恨不得想让别人去死的那个劲儿。这种情绪攻击性很强,也有很大的破坏力。我了解我爸,他平时确实急躁,但今天的他不仅是暴躁,而且是失控了,而这种失控里又闪现着想要摧毁别人的恶。我当时吓傻了,跟僵住了一样。回头醒过神来,细细品品,我又觉得震撼。我感觉我爸像是领着我一样,去欣赏了人性中的暴力,去欣赏了人性中的恶之花,让我看到了人性深渊里的暗黑。这都给了我深刻的体验……

家家门前一个天。我就发现,人老了,一人一个样,一人一个老法。这里边有让晚辈幸福感恩的一面,也有让儿孙头疼闹心的一面。他们因为衰老,会慢慢的失去行为能力,会越来越回归依恋,越来越像孩子。只是婴儿是欣欣向荣的,而老人恰恰像婴儿的反面,说的文雅点,就像冰与火、就像黎明与黄昏、就像光明与黑暗……

我见过儿子的出生,当下我也见到了老爸的老去。每当把生命放进这样的时间阔度里去看,我就有点感动,像是看到了生命的完整。

因为这是亲爹,所以不管他是乐观的,还是消极的,我都得陪着,我也没法躲。人的能量是会感染的,老爸面对衰老时的消极、无力、挣扎、抗拒,这些负能量会让陪伴他的人也痛苦。可是慢慢的,我也看到了这个负能量带来的好处,比如我们姊妹们经常陪着我爸,这过程是累,可这个过程我们也看到了我爸的一生,结果我们也开始了解了自己。再比如,我开始是抵抗负能量的,后来看到了自己的徒劳和无能为力,从我举手投降的那一刻,我也看到了自我接纳的力量。

我理解的自我接纳,不是嘴巴上说的自我接纳,而是感受上的自我接纳。曾经有个老师问我,怎么能不跟老公吵架,我给她的建议就是“自我接纳”。

我给她解释:你舒服的时候,很接纳对方,很接纳自己。你不舒服的时候,你就说是人家让你不舒服。可是你这个不舒服,这个感受,是在你自己身上,那一刻感受就是你,你就是感受。你讨厌别人,其实本质是你在讨厌自己。所以呢,你能接住你的感受,陪伴你的感受,你自然就不动了。不动,关系就不会被破坏了。

当能在好的感受,坏的感受上都能接纳和陪伴自己了,就算是自我接纳了。

这让我对能量有了新认识:能量的高低,其实跟我们的自我接纳有很大的关系。自我接纳越好,我们的内在疆域就大,我们的适应能力就强。生命能量就像参天大树,想要高入云天,它就越得深入大地,缺一个也不行。生而为人,修的就是个人道。那就得去练序位完整平衡,去练自我接纳了。这样当生活给我们什么,我们就能接受什么了,而且还能与它和谐共振。

我哥我姐和我,我们仨都算是孝顺孩子了。因为面对我爸的老年孤独,我们不是没有脾气,也不是没有烦躁,但我们依然像一个结实的容器,接住了自己的感受,也都接住了爸爸的负能量和坏脾气。这是我爸的福气,同时我爸也给了我们一个礼物,经由接纳为自己积累了孝顺的福报。

2020年2月12号(正月十九)

今天轮我去照顾老爸了。到老爸家,见了老爸,我有些尴尬。因为昨天被骂的狗血喷头,虽然心里觉得没啥,可我的身体很诚实,就是笑不出来,生分就是生分。而老爸貌似也有点谨慎。做了Bars,午饭之后的下午茶,老爸就完全和平常一样了,又开始聊每次见面都会重复,我们全家老少都能背过的家史。我的情绪和身体也恢复了亲近感,我俩又开始有说有笑起来。这时候我发现,老爸的长寿是有道理的。

人都有情绪,都有脾气。有的人上火,都发给别人,发完拉倒,这样的人身体就好。有的人上火,都自己憋着,时间久了都是毒药。老爸昨天这顿火发的,把他从过小年到正月十九攒的股邪火都释放出来了。今天精神矍铄的,状态好极了。老爷子这手,对我真是教化,人真是得学会表达自己的情绪。当然要强调的是,不能为了表达感受去伤害别人。

我和媳妇都是害怕冲突,遇事习惯压抑的人。这些年,我们都在学习表达情绪,这个确实挺好。情绪都表达出来,两口子的了解会更加深入,关系也会更好。当我们起冲突了,我们就会说,我的感受是什么,以及这个感受是我的,跟你没关系。

不过呢,表达感受的时候,偶尔也会受伤,因为有时候对方状态不好,接不住。不过,这也正是表达感受最有力量的地方。我把我真实的脆弱暴露给你,邀请你来跟我沟通。

2020年2月14号(农历正月二十一)

今天,嫂子在伐木累群里发了个哭脸,说自己实在弄不了电视。嫂子做饭好吃,也会哄老爸,今年真是替我哥出了力。可这几天老爸老盯着修不好的电视找事儿,也真是难为了她。姐姐晚上去搞了一通,竟然也没搞定。

2020年2月15号(正月二十二)

今天很兴奋。我打通了有线电视的电话,维修人员教了我很多检查方法,一个个的测试,最后人家问是不是电视信号的插头掉了,我搬开桌子一看,果然是。于是电视又神奇的重放光明了。我在伐木累群里向大家通报了喜讯。我们家智慧的刘总在群里说了一句:电视就像一个陪伴王爸爸的,可以随时发声的机器人伙伴。这样,世界就不会那么孤独和安静了。

喝茶的时候,老爸又说他的电话不好使了,然后气呼呼的骂自己不中用,什么事儿都得指望别人。唉,这哪是自责啊,这分明就是命令啊。我立马想起个事儿,那天老爸骂我,我把老爸拉进黑名单了。估计老爸想告诉我的是,他给我打电话打不通了。

我爸很少直接表达他自己的需要,而是用指责的方式拐弯抹角的表达,让你千方百计的去猜,这真让人深恶痛绝又无可奈何。比如他明明想说,给我打电话老打不通。但是他的做法是,他会抱怨自己老了,连个电话都不会使。比如他白天会突然电话指责我,为什么他身上没钱,我怎么能一点钱也不给他留呢?其实他表达的是,他钱包找不到了。比如明明是希望人家保姆回来,他非说人家偷了他的被子,所以人家不会回来了。

我曾经问过老爸,我说:爸,你有什么需要,能不能直接告诉我,咱不发脾气行不行?但是老爸从来都是言左右而顾其他,就把话题转移了。今年这么密集的跟老爸相处,我一下看到了一个事儿,其实我也是这样的,我姐也是这样的。好像很多人都是这样的……大家都不太会直接表达需要,或者都习惯了用指责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需要。

这个事儿让我觉得很好奇,我各种查资料,想弄明白人们不会表达需要的心理原因是什么。有个答案挺靠谱:人在小时候的需要,经常会被父母拒绝。后来再提需要,人们就会更多关注父母的反应,而不是自己的需要。时间长了,人们就形成了一种思维习惯,提要求的时候习惯性认为对方是不同意的。

人被否定了,自然容易上火。所以人们习惯了用指责或者抱怨来表达需要。简单一句话:因为害怕被拒绝,所以我们选择了用抱怨来包装自己的需要。我们以为自己是在提要求,别人体验到的其实是愤怒和指责。所以人家要么不帮你,要么帮你也会带着自己的情绪。

我得练习直接表达自己的需要了。我不能到了老,让我儿子成天猜我到底在想什么。其实,说不说是自己的事儿,对方答不答应是对方的事儿。咱做好自己的事儿,别人的事儿,交给老天爷吧。总不能种了别人的田,荒了自己的地吧?

2020年2月24号(二月初二)

今天到了老爸家,按部就班,一切正常。临近中午,工作上有个急事,我打了半个多小时电话,没想到爸爸又恼了,一顿抱怨。最后老爸好像要给自己打气似的,气冲冲的吼:我给你治好了病,你不孝顺我,你就是没良心,就得天打五雷轰。我一听这话,直接炸了,立马感觉自己像个大气球。我真想吆喝他一嗓子:“我伺候你,是因为你是我爹,不是因为我欠你的昂”。

一边做午饭,一边整理着情绪。我突然有个意识:我老爸是给我制造内疚感的高手。我长这么大,他和我周围的邻居,一直在无意识的,给我制造一种氛围,我爸救了我的命,我欠我爸的,我得好好还他。想到这儿,真觉得自己的驼背跟这个有关。

2020年2月25号(二月初三)

早晨起了床,心里还是沉重,依然感觉后背像背了个紧箍咒。我一会儿感觉自己是欠了老爸一条命的恩情,一会儿又特别反感这种欠字。我到底欠不欠我爸的?我为什么会这么反感呢?而且听老爸那意思,我既使撇家舍业的来报答他,都不为过。这真让我迷糊了。这孩子孝顺爹娘,孝顺到什么程度,才是对的?

看了一天书,心静了,海灵格写的《谁在我家》那本书里, 105页的一段文字,解释了孝顺在家庭中的序位,他说:“在重要性方面,家庭中最重要的关系是两性关系,接着是亲子关系,然后是大家庭里面的关系,最后是自由选择的工作、团体之间的关系”。

看完这段文字,我被醍醐灌顶了,我的身体告诉我,这些话是对的。而且这些文字让我想起了父母跟孩子之间的平衡方式,爱是向下流动的。

关于老爸说的我欠他的这件事儿,我算是找到答案了。这个答案就是,老爸怎么想,那是他的事儿。反正我是没有这个债务的。如果说有责任,那也是我带着他给我的爱,把我现在的日子过好,而不是为了他牺牲我的生活。当然我还会和以前一样孝顺他,只是这个孝顺的前提是基于爱。因为我爸很爱我们这帮孩子,我们也都很爱他。

海灵格的这段文字,恰好也解释了我之前在夫妻关系和亲子关系中的困惑。曾经我一门心思照顾老爸,完全围着老爸的感受和需要转。那时老婆觉得我不顾家,我还理直气壮的说,天大地大,父母最大。所以当时我们俩的关系明着看没啥问题,其实内心里都是各自赌气和不理解的。还有一点不好,当时孩子小,爱找我玩,而我当时照顾老爸,身心疲惫,既没有心力,也不爱陪他玩,甚至还时不时拿孩子撒气。

这事启发我需要去审视了。在我们和下一代的关系里,是否有过多的付出感,是否有过多的期待,需要让孩子来满足我们。有的话,得赶紧成长。别攒到老了,继续问孩子要,到时候双方都难受。

2020年2月29号(二月初七)

嫂子发信息,说我现在就是老爸的出气筒。我秒懂,老爸又在家里守着她骂我了。媳妇很好奇,说特别想知道老爸骂我什么。我说:咱爸跟我在一起最舒服,所以他是希望我能一直陪着他,咱哥姐定期来看看他就行,而不是像现在由三个孩子轮着。他对我是有期待,又没法满足,所以他的不舒服,都冲着我来了。

媳妇说,可你要去了,咱哥咱姐,人家也就不能尽孝了。我说对啊,这就是矛盾的地方。咱爸的感受,和孩子们尽孝的需要发生冲突了。只是新系统优先于旧系统,这个事儿,得是咱们姊妹们之间先找到平衡才行,然后才能考虑咱爸的感受。也可以说,咱爸到老了,需要面对他这一辈子的总结果了。这就是能不能很好的面对每个儿女,能不能接住自己的每个感受,这就是老爸自己的因果了。咱也只能做好咱自己的事儿,瞎操心都是越位。

2020年3月2号(二月初九)

老姐是我们家的沟通大使。在她用心、通情达理下的连日电话里,保姆大姨终于也说服了她的儿女,同意复工了。从内蒙到青岛,舟车劳顿了一天,大姨终于回到了我们家。老爸也终于回到他熟悉的生活里了。晚上,安顿好老爸和大姨之后,出了老爸家,我和姐姐的心情,都格外的轻松。我姐高兴说:这次疫情,被迫停工的好处,就是让她有这么长的时间照顾老爸。她明显感觉到,陪老爸之后,心里就高兴,满满当当的收获感。

我看着我亲爱的老姐,想起了我在外地常驻的那些年,都是她在照顾我爸,在老爸身上,她也真是尽心尽力了。

2020年3月6号(农历二月十三)

去了老爸家,老爸又说起给我治病,我欠他的,就该给他养老。我也不忍了,直接告诉他,我才不欠他的呢。老爸直接怒了,敲着茶几说我没良心。

我也怒了,敲着茶几问他,生病时我七岁,他为什么没把我照顾好?难道孩子病了,他不该给我治吗?退一万步,我不愿意欠这个账,他为什么要把我救活?

老爸当时被我堵的半天没说话。大姨有点紧张,劝我算了,跟老人没法讲理。我告诉大姨,这个事儿我不能再忍了,否则我这辈子直不起腰来。后来我听大姨说,老爸跟她说过,他确实不该说孩子欠他的,孩子是他生的,他就得负责。

果然,从那天之后,老爸再也不说这句话了。我真心觉得老爸威武。

2020年3月7号(农历二月十四)

闭门家中做,老爸又打来电话,质问我为什么不替他保管银行存折和卡了,我就是瞧不上他这点东西,不打算养他了。我真,这不是去年过年他闹着非要自己管着吗。不过,我一下恍然大悟了,过年这段时间,他当我面的骂,背后当我哥嫂姐姐面骂我的原因,他所有的闹腾,其实一直都是在害怕我不给他养老了。我的天哪,我终于明白怎么回事了。

2020年3月21号(农历二月二十八)

今天我和媳妇,第二次主动给老爸提到了我们会给他养老。坐在他身边,拉着他的手,我还是能感受到他身体里锁住的紧张。在他的提醒下,我也把银行存折装进了我口袋里。一晚上,老爸精神好得很,有说有笑,中气十足。

春天回来了,暖风也回来了。五颜六色的花儿也回来了,四处开着。稍微活动活动,身体里就开始冒汗,厚衣服已经穿不住了。

生活总是滚滚向前的。现在,社会从全面的疫情防控,变成了积极的复工复产。再想起1月17号大姨离开,到3月2号大姨回来的这段时间,恍如隔梦。只有翻着日记,春节那些情节才会栩栩如生的回到脑海里来。

46天很长,我哥我嫂子我姐还有我,陪伴着我爸,看着他天天度日如年,盼着大姨的归来。46天也很短,我们姊妹仨,陪伴着老爸,滋养着,破坏着,我们一边相爱,一边痛恨,我们一边展现着对彼此的爱,我们也一边展现着我们的不完美,而最可贵的是,我们亲情的爱,最终总会回来。在老爸返璞归真的真实里,我们各自收获,也都拿到了来自父亲的礼物。

我看过一个纪录片,说所有的生命,在很久以前,都是从同一个细胞来的。这些细胞不断分化、分离,变成了动物、植物、微生物,才有了地球上丰富多彩的生命圈。其实人也在经历这样的分化和分离。我们从娘胎出来,就已经完成了生理上的分离。可是关系上的分离,就不那么容易了。

在关系里,如果我们总是对别人抱有期待、或者在意别人的眼光,或者让别人影响我们的情绪,或者我们用情绪去控制别人,那就说明,我们都还没有和别人分离。我们和别人还是一体的。

现在发现,上有老、下有小,这个阶段对人太重要了。在养老人的过程里,我们才能学会如何做孩子。在养孩子的过程里,我们才能学会做父母。这两个过程对人的心性塑造特别大。我爷爷奶奶早亡,我爸的人生里有些东西是不会的。某种意义说,此刻我爸在教咱们补足这一块。不然这部分缺失,就又被我们传承下去了。

有过来人说:养老有两大好处,一个是伺候老人的过程里,自己学会了如何做老人。一个是伺候老人过程里的付出感,会帮人完成跟父母的分离,以后每当想起老人,心里都觉得心安……

我老爸给我们的礼物,就是让我们在父母关系里,去学习看自己从何而来。也借着这层关系,完成跟父母的分离。我们经由陪伴,开始深刻的理解爸爸,也开始尊重自己。我们发现,当我们开始深刻了解了父母,我们就知道了自己为什么会成为当下这样的人。这会解开很多人生的困惑。

我们知道了过去,我们也就知道了未来。经由父母,我能看到我们家族的生命密码,在我们身上传递着。及此,我们就可以做出选择,或者选择接受父母给予的这些,又或者是选择改变,让自己的生活跟父母有所不同。也许只有看清父母,我们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我们也才会真正的走向独立和自由。

很幸运,在此生的这段旅程里,我找到了属于我的那个守护者,他就是我的父亲。经由他,我会更理解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我也愿意时不时回到我出发的地方,去理解我到底是谁。这,让我在我的生命旅程里,走的更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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