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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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生草】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哪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01.辞家

盈月西斜,夜色如洗,轻雾如纱,远处偶尔传来的一两声狗叫,划破了夜空的静谧。麦子基本都已抢收到场里了,空中若有若无飘过一阵和着尘土的麦香。劳累了一天的人们,一定梦到了胡辣汤和油烙馍。

颍河西岸裴桥寨。

巡寨打更梆子声穿过院落,清脆有力,“哒······哒······”

“没有事喔······”

一更天了,裴万年再也睡不着,他看了一眼熟睡的老婆和儿子小三,然后起床,去河上挑水,准备回来熬羊骨头,做今天的胡辣汤。

用颍河水煮骨,汤色奶白,不膻不腻,回甘持久,是他爹反复试验摸索出来的技术。

万贯家财,不如一技在手。他爹唯一传下来的就是这做胡辣汤的手艺。这让他盖起了五间瓦房,娶了媳妇,日子过得跟胡辣汤一样有滋有味。

当年他爹在逍遥镇老杨家汤锅上做伙计,学会了宰羊剔肉、烧汤烹料,唯一没学到手的就是熬骨头汤的料包秘方。每次下料,都是东家亲自包好送来看着下锅,煮好了汤,再把料包拿走。

这逍遥镇有数十家汤锅,家家秘方都不一样。杨家熬汤,头一天把羊骨头用井水泡上,二更熬骨头,四更烹胡辣汤,汤里加的红薯粉皮、面筋、花生、豆丝、酱油醋都是自产的,汤稀透亮,口味鲜香。

一盏粗瓷碗,一把梨木勺,“别烫着喽!”小伙计眼疾手快就是一大碗。一匙下去,口舌生津,羊肉味顺着鼻腔直达头顶。一碗喝完,满头是汗,浑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都熨帖。一出摊食客就等在那里,络绎不绝,他的不卖完,别家甭想开张。火爆的胡辣汤带火了隔壁的油烙馍和油馍尖生意。

有一次煮完汤,东家忘了带走料包,等想起来时那还找得到?一气之下撵走了全部伙计,并称永远别叫我在逍遥镇看见你们,这才有了后来远近闻名的裴桥寨胡辣汤。

裴万年他爹晒干了料包,分析各样组分含量,回乡后另立门户另开张。裴万年打小就跟着他爹熬胡辣汤,深得配料和火候要领,多次改良之后,闻名十里八乡。

他爹精打细算,把每天收到的钱除去第二天赶集进货的,全部塞进一个“卜扽罐”,这个瓦罐只有进口没有出口,每到年底把罐敲碎,置办砖瓦檩条,连积数年,裴家盖起了五间大瓦房,和东西各三间配房,成为仅次于地主家的大宅子。裴万年也娶上了媳妇,一家人其乐融融。

裴万年老婆过门后一直不生产,家人愁坏了,这大瓦房空着给谁住?他爹说,别慌慌,先抱养一个男娃引引就有了。果然,过了几年接连生下两个男娃。老爷子分别给仨娃起名有田、有福、有禄。有福三岁上生病死了,裴家人吓得在家不敢喊孩子大名,从此喊有田为大娃,有禄为小三儿。

老大不是亲生,从小摸爬滚打自立自强。小三儿娇生惯养,捧到手里怕摔了,含到嘴里怕化了,藏着掖着,连字都不识。裴万年说,大娃18岁了有出息我不操他心,小三娃都12了也该给我帮点忙了。裴万年老婆说,挣的钱够使了,自己苦点累点,不叫娃儿们学那脏活儿。小三儿整天东游西荡,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从小就享尽了福。

兵荒马乱的年月,防兵防匪防盗抢。裴桥寨新到任的保长裴有田接过县长手里的委任状时热泪盈眶,他慷慨陈词,立誓不负重托,力保一方平安。他两年前投笔从戎,先到许昌参加步兵训练,又入税警团,但始终未远离家乡。

这次县里很重视,特地从最精干的保安团、税警团选人,赴各地担任保长。裴有田选择回裴桥寨,一是这里是自己出生地,既熟悉又有感情;二是保境安民,他是有私心的,怕别人来了祸害自己乡亲。

裴有田这一保,负责颍河西岸五个村寨,他把保办公室设在了自家祖屋最西头那间他从小长大的屋。上边配的四支枪,也分别发给了四个保丁,但是子弹,他一粒也没给他们配。

第一天上任,各寨地主老财公中集体请了一次客,他率保丁们欣然赴宴,把政府的法条和自己的规矩一一交代。他说:感谢盛情,第一次吃饭是你们的好情分,我一定要来,以后就免了。政府的规定不能打折扣,另外无论执行啥公务,无论早晚要回保里来吃饭,希望大家理解支持。他的名声一下就传开了。保里几个人都在裴家吃饭,一日三餐不重样,裴万年更忙了。

儿子当官了,祖坟上冒了青烟,心里那个得劲。裴万年肩挑空桶,一摇三晃,不由自主唱起越调,“一支将令往下传, 马岱将军你近前。 自从你们弟兄归了汉, 随定山人许多年。 你兄为国把命断, 单撇将军保河山······”唱腔婉转悠扬,抑扬顿挫,响彻半个寨子。

出了东寨门一里路就是颍河。寨门往东的大方路两侧是排洪沟,沟边两排高大的杨树,微风吹来哗哗作响,银月光下,有点瘆人。他的戏唱得更起劲了,壮胆。

还没走到河边,他愣住了。明晃晃一大片是啥?揉揉眼,还是白亮亮,见鬼了?朗月当空,这是障眼法吗?他加快步伐跑到跟前,水,水呀!满河槽都是水!咱这颍河大宽大长,平时都得走船,可这满河槽的水哪来的,又脏又浑,呜呜泱泱,裹挟着上游的黑不溜秋的物件肆无忌惮。

用手一摸,还有沙有土,怪了!以前雨季涨大水也没这沙土呀!况且这五黄陆月天哪来的干发水,干发水必定上游降有暴雨,看来一时半会儿水下不去,还是回去吧。他转身挑着空桶就走,心里琢磨着,没办法,只能用水缸里的剩水煮羊骨了。

煮到四更天,他听见街上有铜锣“咣咣咣”急促的响声,赶紧跑出去看。打更的满街叫喊“涨水啦涨水啦······”水已经漫到大路上,往东的寨门口和寨墙东南角位置低的地方一片汪洋。没多大会儿,大娃和保丁们都跑出来,问“咋啦咋啦······”

的确是洪水来了。跑到街上的人们围着裴有田,面面相觑。“大娃儿,咋办?你得往县里汇报哩!”裴有田拉练时到处跑,见过这号水,抬起腿来都是细细的白沙土,是黄河水。几百里远的水灌满颍河,这水不能轻视,一时半会儿下不去,得想办法跑出去躲躲。

他叫保丁们分别通知几家大户来商量撤走的事,又叫人去四个寨门查看水势。

大户们表示不走,水很快会下去,再等等。巡视寨门的汇报说,只有西门水势最小,东门和北门已经全部被水淹没了。裴有田二话不说,夺过别人手里的一面铜锣,站在一截矮墙上,敲完之后喊,“老少爷儿们,这是黄河发大水了,越来越大,一时半会儿下不去,你们抓紧时间快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从西门快走!”他喊了一遍又一遍,开始有人往西去了。

天亮的时候,水已经上到腰间,一些房屋和院墙已经塌了。裴万年说,大娃你带着弟弟赶紧走,能躲几时算几时,你爷你娘俺仨跑不动,不连累你,一定把你弟弟照顾好。他娘说,大娃儿,你弟弟小,没经过啥事,你以后可要好好待他,千万不要分开,他有啥事我饶不了你。裴有田哭着说,娘你只管放心,有我在,俺弟弟吃不了亏。

裴万年拿出褡裢,装进去一块熟羊肉,几块馍,叫大娃和小三娃抓袁大头,能拿多少拿多少。俩娃哭得跟泪人似的,问,恁仨咋办?他爷说,俺跟恁俩一路都往西头去,上寨墙上就保险了,恁俩别停事,快走。

一家五口趟着齐腰深的洪水,一步一步挪向西寨门,小三儿跟猴子一样,俩胳膊紧紧吊在母亲脖子上,裴万年搀着老爹,裴有田双手举着褡裢。

俩娃把三位老人送上寨墙,跪下磕头。裴万年说,娃你知道今儿是几号不?记住了,五月十七。

有此一问,裴小三永远记住了那个日子,一九三八年阴历五月十七。只此一问,竟是永别,爷爷和爹娘的年龄永远停留在幼小的裴小三心里。多年以后,每想起来他就泪流满面,哽咽在喉。

02.舍业

【哪吒令】听锣响人聒。恨安平尚遐。把青山乱踏,似南飞倦鸦。腹空空眼花,又遭强人压。才得了生息所,转眼却全舍下。

却说老大裴有田和小三儿裴有禄跪别爷娘,慌乱中涉水出了裴桥寨西门。

西门外也都是水,往熟悉的许昌,肯定没指望了,一路向南逃,水在后边跟,连走代跑,小三儿比大哥跑得还快。乡亲们也都走散了,逃亡的人群里,谁也不认识谁。路上有骑马的,有骑驴的,更多的是驾奔的。

走了几十里,渐渐没了水,但人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一股人流缓缓前行,漫无目的。天黑时他们到了一个火车站,有运兵和运粮食的。裴有田上去问,说是去武汉的。他说自己曾经干过税警团,对方肃然起敬,爽快答应了他们两人跟车。

闷罐子车“克里咔克里咔”地前行,尿骚味、脚丫子味、劣质酒味和汗味混合蒸发,令人作呕。俩人又累又渴,只觉眼皮打架,好容易搭上救命的火车,啥也顾不上,不知不觉睡着了。不知走了多久,被穿皮靴的一个军官踢醒,问,干啥的?

俩人睡眼惺忪,没弄明白怎么回事。我是谁,要到哪里去?军官说,给他两身军装,都给我穿好了,褡裢我先替你们收着。褡裢里只剩袁大头,小三儿不愿意,想抢回来,被大哥死死按住,两人再不多说一句。

裴有田穿上军装正合适,小三儿才十二岁,穿上像个三毛从军记。老大说,别吭声,等机会我们跑。老大当过兵,知道兵痞子的好处,脑袋拴在裤腰带上,随时当炮灰,离开部队一年多,犹厌言兵。但是想跑就得装得像,乖乖听话寻找机会,不能硬拼。

不知过了几站,中间停下来,有兵下去撒尿,他俩也跟着下了车。尿完了,裴有田拉着小三钻过车底,跑到火车另一面猫着,等车开走,他俩赶紧脱下军装,像个三毛流浪记,混同于一般逃亡老百姓。,

天亮时,他们发现一块水泥站牌,白底黑字:信阳。

褡裢里的银元已经改姓,他们不名一文,咋活下去?两人没有主意。俩娃又脏又黑,有气无力,昨天还在家啃羊头吃油馍,今天就流浪街头了。昨天还是管几个村寨的保长,今天就是难民了,不甘心,不甘心。

“一定要照顾好你弟弟!”爹言犹在耳,要紧的是先活下去。裴有田四下里观望,车站的人并不多,没人注意到他们,于是朝一个还亮着灯的低矮屋子走去。

这是一间扳道工的宿舍,扳道岔的老头在值班房还没回屋,炉子上有一个黑乎乎的铁壶,一张木床,一个铁锅。不管了,先找吃的。两人翻箱倒柜,找出一个白洋面馍,掰开分着吃。几棵小葱,正好当菜。再喝口水,温饱问题解决了。离开,他们想。

“谁来了?”吱呀一声,扳道工老头回来了。看到两个不速之客,老头不但没恼,似乎还很高兴,稀客呀!“唉,可对不住,太饿了,没跟你打招呼。”老大赶紧给老头赔不是。“没事没事,你这是从哪来呀,要到哪去?”

老大把这两天的经历从头到尾讲一遍,全程实话实说。老头没想到北方发大水的事,只听说鬼子闹得厉害,人们都传着鬼子飞机炸了花园口黄河大堤了,部队都在南撤。终于圆上了,弟兄俩知道了发大水是鬼子的事,让他们失去家园,也是万恶的鬼子的事。这仇大了。

“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家是南阳县赊店镇的,家有事急着要回去,车站缺人手,你要是想干,我去跟站长说,你们俩就有落脚地了。”老头说。

“真的假的?那该咋着感谢你哩!”老大高兴得合不拢嘴,真是有福不用忙,无福忙断肠。

老头一刻不停去找站长,看来他早有准备似的。原来他早就不想干了,听说鬼子闹得厉害,还是回自己家乡保险一些。“你俩好好干,饭还是有吃的,白洋面馍管够,啥时候不想干了,上赊店找我去。”

两人挥别了老头,从此一心一意扎根铁路,只为果腹。他们一边干活,一边打听老家的消息。过来的人都说,大水一直没下去,颍河两岸民不聊生,村寨都冲没了,当时逃出去的没事,没出来的基本都困死了。问了好几波人,都这么说。

弟兄俩听闻爷娘无生还可能,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裴小三儿好几次梦见母亲给他穿衣服、盛饭,夜里惊醒,哇哇乱哭。可是时间长了,弟兄俩的心就死了,再也不打听老家的事了。

老大念过书,脑子活,很快熟悉了铁路信号、道岔操作和货运车皮调度,站长很喜欢他,工钱从八块直接涨到三十,很多事站长都摆不平的,老大过去就能办妥,他进了调度室工作,成了车站的顶梁柱。

小三儿也跟着沾光,本来不识字,因为大哥的关系,走哪都被高看一眼,话说错了、事办错了,大家也都原谅他,年龄小嘛!时间长了,内向寡言的小三儿变得有点任性。

三个月后,鬼子大规模压至信阳,铁路成了他们的运兵专用通道。弟兄俩有苦说不出,家破人亡,爷娘有仇不能报,还得为敌人服务。更加可恼的是,车站被鬼子兵接管,站长一点权力也没有,整天被吆来喝去,当工人的就别提了,跟孙子一样。

有一次道岔机手柄有点卡,鬼子马上过来追问原因,说这些装备都是比利时国的产品,怎么会坏?肯定是你不老实干活。说着使枪托就要打。老大血气方刚,又讲理,哪受过这样的窝囊气。说话间就要动手,被站长喝住。

站长说,你娃要命还是要志气?不能硬碰硬,先忍着,咱终究会扳回来。

忍,没问题,但有不可忍的时候。有一次裴小三儿闹肚子,来不及往茅房跑,情急之下蹲在站台道边拉了起来,一个鬼子看见,一枪托子就砸了下来。小三儿瘦得皮包骨头,又没大见过世面,哭着骂鬼子,推搡中咬了鬼子手腕,结果招来一顿暴打,头上起了个大包,躺在床上奄奄一息。老大心疼得直掉眼泪。

从此小三儿看见谁都躲,再也不敢一个人待着。老大心里琢磨着,这仇要报,要不然弟弟永远怕事,他时时都在寻找时机下手。

裴老大想过很多个方案,如请鬼子喝酒,灌晕了干掉。可是自己也要陪着喝,万一灌鬼子不成,自己再喝多了,岂不误事?那就谎称道岔机损坏,叫他一块过来检修,干活时送电电死他,看起来是个工亡,比较好交代。

于是他精心设计故障现象,把电源电缆接到鬼子必须用手接触的地方,到时自己只要猛地一送电,他必死无疑,还不容易查出来。这可真是一个万全的方案,裴老大在心里笑出了声。他默念过好几次,就算给乡亲们和爷娘报仇了。

阴历八月底,一个月黑风高夜,天上下着蒙蒙细雨,还是轮到那鬼子值班,裴老大制造了现场,请鬼子过去。可是叫了两遍鬼子都没动,看样子是睡着了。真是天赐良机,老大一阵欣喜,他找到一把扳手,偷摸绕到鬼子身后,说得迟那时快,照后脑勺只一扳手下去,鬼子一声不吭就倒下了。动作干脆利索,一次性满分通过。这是老大自税警团之后再一次杀鬼子。

以前虽然拿过枪,也杀过鬼子,但这样赤手空拳近距离背后下手,裴老大还是第一次,手也抖,心也抖,他激动到不能自持,又不能跟任何人商量。事是他做下的,不能连累别人,但出去自首也是绝不可能的,怎么办?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事大事小,跑了就了。

信阳火车站肯定不敢再待了,要连夜带着弟弟逃走。他们草草收拾了铺盖卷,带了干粮和银元,用桐油雨伞布包上,摸黑离开了车站。他记着老扳道工的话,到赊店投奔他去。当跑出信阳城,他们无限遗憾、依依不舍地回望,感慨万千:好好的工作不能干,被鬼子欺负得连吃饭的门路都没有了。这世道,老天爷,你啥时候能睁开眼,看看我们这些离乱的人。

蒙蒙细雨里,弟兄俩连夜再次踏上逃亡之路。天下之大,何处是我家?

03.别兄

【油葫芦】命里八字一世忧,无尽头。福禄不似水长流。曾驱东西两洋寇,伤残抚恤等太久。离乱人,拔短筹;单撇幺弟空房守,端的有谁瞅?

裴小三儿瘦得像根麻杆儿,阴历八月底的雨夜,他冻得如一片风中的黄叶,飘得随遇而安。脚下湿滑,布鞋早已过水,有点磨脚。走到后半夜,他困得睁不开眼皮,只好双手紧紧抱住大哥,头靠在大哥胳膊上,闭着眼边走边睡。

他们要去的赊店镇在信阳西北三百多里,是一个茶马古道节点,盛于明清,有繁忙的水陆码头,很有名气,跟东汉开国的光武帝刘秀似乎有瓜葛,据说是他的龙兴之地。世间总有一些事,如果能往好处说,宁愿高攀帝王将相。

他两人边走边问路,不断修正方向,走了两天两夜,到一个大寨子时,实在走不动了,一打听,这地方属泌阳县,寨子叫朱家集,离赊店还有七十里。

裴小三小时候常听爷爷念叨:哪的黄土不埋人?那是在反复咀嚼他自己的高光时刻。如今就像沿街乞讨,说不定哪天就被黄土埋了。

朱家集王家是大地主,这几天正为自己的长工被抓壮丁、没有人做事而犯愁,正好裴家弟兄俩来到。一家急着要找人,一家正愁无米下锅,一拍即合。裴老大说,我连看家护院的事都给你管着。

王家是二进院。后院是五间大瓦房,东西厢房均完备,住的是王地主的家人。前院住的是种户和帮工的人,裴家弟兄俩住在前院西厢房,总算安顿下来了。

裴家弟兄俩走哪都一块儿,从不分开,寨子里的人见了,都亲热地称呼他们为老大、小三儿。

老大很勤快,王地主家开的磨坊、油坊、织布机的活,样样都能干。时间长了,用顺手了,成了东家的依靠,大事小情都叫他去。小三长得很快,转眼长成大个子了。东家有跑腿、捎信的活儿,就安排小三儿去,跑得快。王家待两兄弟不薄,两兄弟投桃报李,为东家精打细算,深得东家信任。

鬼子投降那一年,普天同庆。以前逃亡的老百姓纷纷迁回故居,回到家乡的一家朱姓佃户看裴老大年轻力壮,做事机灵,有意把闺女嫁给他。裴老大给媒人回话说,先紧着弟弟小三儿成婚,自己不着急。结果人家以为裴老大不愿意,同时嫌裴小三儿身材瘦弱、目不识丁,不能当家立事,弟兄俩的婚事就这样搁了浅。

有些事很奇怪,也许是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一旦错过,再难挽回。弟兄俩打了很多年光棍,以至终身未娶。这是后话。

一九四八年朱家集解放,人们敲锣打鼓庆祝胜利。有一天,进驻的工作队接到通知,说有部队从东到西运兵,需要一处相对安全的房屋作司令部。工作队找了半天都不合适,赶紧做王地主的工作,说借你的大宅子一用,你们暂时住到加工厂的油坊铺。

裴家两兄弟仍住在老宅前院,不敢大声喧哗。他们积极洒扫庭除,贴上欢迎的标语。没想到部队来了,只住了一天,就连夜开拔,往西南去襄阳方向了。王地主想搬回来,可是没被批准。工作队说,马上要成立朱家集乡,乡政府要用你这院子,还需要一个国有粮库,你这条件都够,就先征用了。以后有条件了还会盖办公的房子,等上面批准,这房子将来会还给你们的。

但直至房子被拆,王家也没能再搬回来,成了他们家后人的一块心病,这可是祖上的心血呀。

工作队打土豪搞土改,裴小三作为最赤贫的代表,绝对无产,于是进入土改小组当了分地委员。可惜他目不识丁,又没主意,跟着瞎呼隆一阵子,他自己分得的土地,基本都是三等或者四等,据说是等级低可以多补偿面积。人们直夸他手气好,抓到了福气。

工作队安排,王地主的前院西厢房分给裴家两兄弟了,住得近,负责乡政府和国有粮库保卫。裴老大很高兴,以前被人欺负,现在又被倍加呵护。真是天翻地覆了,他打心眼里知足,发自内心深处拥护新政权。

乡干部要求这弟兄俩晚睡早起,每天都要巡逻,并监视王地主的言行,有问题及时汇报,用实际行动报答组织。

一九五零年,裴老大听人说24岁的弟弟小三儿被征入伍,这次是赴朝鲜直接跟洋鬼子对干。裴老大觉得非同小可,赶紧找到武装部,说自己有从军杀敌经验,弟弟身体瘦弱不能胜任。然后以30岁的年龄再次入伍。

送他入伍那天,武装部给他换上新军装,戴了红花,敲锣打鼓。弟弟又哭了,说大哥远走,自己以后不知该怎么办。老大说,船到桥头自然直,该咋办就咋办。

因为自己从前在许昌受过特殊训练和系统学习,老大在朝鲜很受上边赏识,他不需要上前线打仗,而是转移时专门负责给司令部运输文件和书籍。

毕竟距离前线太近,有一次转移时敌人一发冷炮打来,在他身边爆炸。他被震得扔掉了挑子,从此双耳听什么都是一片轰鸣,啥人说话都听不见,他见谁都傻笑,后来神经错乱,部队特批提前复员回老家了。他疯疯傻傻,连记功的证明材料都丢失了,所以地方一直没办法落实军残待遇。

小三儿一直觉得这事玄乎,就央亲托友到处上访,不争取待遇的话,老大就白白残疾了。后来乡里派人去县里找档案,县里民政部门说上边转下来的都落实完了,裴有田没档案,没办法。

一九七八年,有个邻村在邻县人武部上班的科长面临退休回老家探亲,听说裴有田的事,回想起的确有一个悬档未落实,赶紧回去查看,正是此人没错。原来档案错转到邻县,还好有熟人认识裴有田,否则的话就成了永远的谜了。

没想到,档案虽找到了,办理确认手续却如此麻烦。裴小三儿央求村里识文断字的张校长代为全权承办,村里先写证明,按手印;乡镇、县里、市里分别盖章,光这个章就等了半年多才盖完。因为相邻的两个县分属不同的地区,提档案需要两个地区都同意后才能进行传递,这样的话又耽误了半年。

政策兑现落实之日,正是裴老大病重离去之时。裴小三儿哭得一塌糊涂,如丧考妣。这位从小照顾他、呵护他、替他出征导致残疾的大哥,活了六十年,就这样“小舟从此逝”了,每当他想起四十年前临别时他爹嘱咐“要照顾好你弟弟”的话,不禁泪如泉涌。

哭过之后,他突然觉得,大哥的离去是一种解脱。他的中途突然离去,是竭尽所能的人生陪同。

出殡那天,一车一棺一人,除了帮忙打墓的,无人问津。裴老大一无财产,二无子女,来得从容,走得潇洒,大道至简,人生不过如此。

裴小三在大哥的墓前长跪不起,他艰难地回忆着打记事起大哥和他共同生活的一幕幕。他想起12岁那年大哥带他逃出洪灾勇闯鬼门关,南下信阳途中被抓丁后逃跑的事。没有大哥,他早就于炮火中灰飞烟灭了。在信阳火车站要没有大哥保护他,他早就成了鬼子枪下的冤魂。没有大哥关键时刻替他出征,被炮火震聋的人就是自己了。

每逢生死的最关键时刻,脚踏风火轮驾着祥云来救自己的,只有大哥。父母给了自己生命,大哥给了自己生命的护法。

当年裴老大三十来岁耳朵被震坏以后,已没有了原来的风流倜傥和光彩照人。他目光呆滞,似乎清空了以前的记忆,余下的将近三十年的时间里,他只知道每天背着大竹耙子,仔细搂遍岗坡地的沟沟坎坎,晚上回来时必定背一大捆柴草,他家门口的柴禾垛很高很大,总也烧不完。

裴老大给小三儿还留下几大串“乾隆通宝”,那是他搂柴草时的意外收获。他低头捡拾的当儿,一定是把这些小皮钱当成了被军官抢走的褡裢里的袁大头了。

裴小三儿思忖着,大哥没有食言,答应爹娘的事,他全都兑现了。裴小三儿在心里琢磨,余生没有大哥,自己该怎样度过。

04.离世

【人月圆】松冈隔却尘缘断,如意梦成空。长兄在日,酣然吃酒,任性不归。不如意处,与人争执,可似当时。如今惟有,话不过满,酒饮微醺。

裴小三年少时,爷爷和爹娘盖的大瓦房高大雄伟,出着前沿,他小时候在回廊里玩耍,风雨无阻。这所大房子他既没有出过力,也没有出过钱,跟他没半毛钱关系,很干净。他没有任何阶级符号。

虽然他的哥哥裴有田当过保长,时间也短,却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老百姓的事。一九三八年郑州花园口黄河决堤,他的家乡被淹,他家里所有的房屋财产被洪水卷走,从此一无所有。

他倒是想成为剥削阶级,但实力不允许。

在信阳火车站的半年里,那是临时租住的宿舍,跟着做工的哥哥,有吃有喝有玩,仍然无忧无虑。虽然不是自己的房子,但是拥有使用权,是纯粹的无产者,这在后来划成分时,他得以定为贫农,一度成为分地委员,荣耀一时。

土改时,作为最赤贫的的代表,可以分得地主的高房大屋,出前沿的大瓦房,还可以先挑户型,虽然只住了一年,但也是无上的荣耀。

一年后,乡政府把他的房子改成了国有粮仓,他一下子没了地方住。他看着疯疯傻傻的大哥,突然意识到:这是他人生第一次独自面对一件不能再将就的大考验。去找乡政府,还是带着哥哥蜗居到村头土地庙?要是哥哥的话,他会怎么做?

那时哥哥虽然已经不能再替他出头,但只要哥哥站出来,虎躯一震,自己有了主心骨,一切艰难困苦都不再是拦路虎,似乎哥哥就是一张猛兽的照片,足以唬人。

去找政府的话,有用吗?裴小三委屈地哭了,太难了!这样的事怎么会落到他的头上,不公平,也从没操过这样的心。以个人一己之力去抗争不现实,那是政策需要,不能对抗。可是谁又能有明确的方案呢?

夜里,他辗转反侧,哭也没人知道,解决不了啥问题,对,不能再哭了,一滴泪也不能再掉了,必须去找政府说理去,俗话说“有枣没枣打三竿”,咱打一竿子再说。人突然长大的瞬间,不是哭得最伤心的时候,而是忍住没哭出来的那个晚上。

第二天,他鼓足勇气去找乡政府理论,说不能让贫下中农无家可归吧!要求不高,弟兄俩有地方睡觉和做饭就行,王地主老东家加工厂老油坊就有空房子,能不能给先住住。乡长被从没突然张口提过要求的裴小三问住了,于是招呼人做调查,又给裴小三分了王地主的油坊两间屋,这样就住到了一九七八年裴老大病故。

后来地主也落实政策,也应该有自己的房子住,乡政府又给裴小三做工作让出油坊,请他另外搬到了麦场的三间大仓库里面,同时又给了一个新职务:生产队粮食保管员,这是个耀眼的职务,似乎管着生产队所有社员的温饱。

其实仓库平时啥也没有,虚有其名,只有庄稼收后的一段时间存有少量粮食,多数都外调支援别处了。他手里整天拎着一大串钥匙,叽哩咣啷。很气派。

改革开放以后落实政策,单身的裴小三不仅得到两亩地,还享受五保户待遇。村委会给他盖了两间草房,一间当做卧室,一间当做厨房。衣食无忧的他,在这里安静地享受了十余年美妙的岁月。

他每天早上铁打不动是白米粥,中午大肉炝锅面,真是隔壁千家醉。厨房的香味,艳压全村,他家门前成了饭场,附近村民不约而同端着饭碗凑到这里。他打开收音机,广播电台非常配合地一出一出播放着豫剧。

他家门前有两棵参天大树,一棵是杨树,是疯疯傻傻的大哥裴有田从林场移栽来的,看见树就能想起生他养他的裴桥寨东寨外的杨树林。另一棵也是杨树,是他亲手栽的。如今已分别长到两人合抱粗细,西院的老朱家盖房急着用木料,跟裴小三商量:伐两棵树当屋梁,多少钱一棵?

裴小三咂摸咂摸嘴,幽幽的说:想着百年之后做老屋哩,你要是急用就先伐了吧。老朱家很聪明,直接把孩子们叫过来,回答:你百年之后的事我管,孩子们作证。

裴小三没有了后顾之忧,自己又有五保,甭提过的有多滋润,他做的饭更香了,饭做好时连狗都往这里跑。

改革开放后,人的思想很活跃,村里家家修房盖屋,一度有了攀比之风。西院的老朱家孩子多嫌宅基地不够用,就找他商量:三叔你有钱了啥事不能办?把房子卖给我吧!

他满口答应。那么他又住到哪里去呢?驿外断桥边。

他拿了钱,到一个烧窑的值班房去住。在那里,六十多岁的他干了一件他哥都没干好的人生大事。通过这件事,他总结道:有些人不离开,你永远长不大。

裴小三白天替烧窑工值班,晚上从窑顶上下来时一脚跐空,从坡道上滚下来,腰椎受伤。人们七手八脚将他送骨科诊所治疗。住院期间,吃药打针吃饭上厕所都成了问题,大夫问他家里咋不来人护理呢?这话问到裴小三痛处,低头不答。

大夫看出来点问题,温馨提示他可以请护工代劳,不过要花点钱,裴小三想了一下,自己年龄大了,要是有个人帮一下忙再好不过,于是决定接受大夫意见,花钱少受罪。

护工是外省流落到此的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中等个子,皮肤白皙,两只上眼皮有些浮肿,但遮不住明亮的大眼睛。女人操一口东乡口音,裴小三完全听得懂,护理就少了许多言语不通方面的麻烦。

女人非常有眼神,裴小三想干啥,还没说出来,女人就全懂了,三天下来,两人就非常默契。女人给他洗衣服,喂饭,擦澡,无微不至,裴小三脸上洋溢着笑容,心里麻酥酥的,感觉非常受用,他有把自己存款全都取出来交给她保管的冲动。

有几次,裴小三将数好的零钱放在床头,然后自己一个人出去散步,回来时钱仍旧原封不动,他深受感动,有一种相依为命的冲动,他想了解这个女人。

女人说,自己母亲是日本人,父亲是曾在日本工作过的中国劳工。现在父母均已去世,自己不会生孩子,遭丈夫嫌弃,单身多年,长期在骨科诊所做护工。裴小三激动地握住她的手,问可不可以照顾她。

女的说:你再想想吧,我就是个累赘。裴小三脱口而出:我会做饭,我照顾你。女的笑了:你还在床上躺着哩!

女的说:我不会生孩子,妨人,照顾你下半生可以,结婚手续就别办了,你也轻松点,没有心理包袱。裴小三满口答应,喜欢得合不拢嘴,感觉一辈子自己就干了这一件人生大事,六十多年终于活明白,知足了。

裴小三在骨科诊所附近的村里赁了一个小院,和他喜欢的女人在一起快乐地过下半辈子,平时需要的时候,听电话通知去诊所打打工,心情高的时候去城里喝喝胡辣汤,享受最真实的人生。

裴小三觉得这是他的最高理想,已经享福到无福可享的地步了。不欠人情,不欠人帐,没有任何牵挂和内心的躁动不安,对任何身外之物没有一丝追求,村集体给的五保政策,已经让他全身心的自由了,这世上已经没有任何让他烦恼的事了。

他有时在想,人这一生究竟图的啥。就拿他来说,是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一生。是无一技在身、始终活在哥哥影子里的一生。哥哥致残后,如果没有集体的力量,自己一个人生活,养活自己都难。

他感恩大哥,可是又觉得大哥哪里不对,一定要活成大哥的样子吗?他不想成为大哥那么勤奋、那么清醒却那么累的人。他突然觉得全都想明白了,自己完全解脱了,已经离开了这个俗世,只带着一个喜欢的女人,去到另一个桃花源。今日之我已非昨日之我。

他闭上眼睛,想起他娘在他12岁那年说过的话,“钱够使,不去干那脏活儿。”如今听起来就像算命的胡扯八道。他似乎闻到熟悉的胡辣汤和油烙馍的味道,他屏住呼吸,眼角流出一颗大大的泪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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