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生死两极

流火七月,我的生月。至亲离去,宣告儿孙们的一种生活终结,一种有依靠有念想有回路可回望的生活至此终结。人间相逢一场,缘分已尽,唯有在心中为辛劳一世的亲人祝祷,我魂魄的一部分也必然永在那个已不复是我的村庄中徘徊复徘徊。


(图片来自网络)

还记得那个日子,盛夏七月的一天,正逢我的生日。

正午,骄阳,在斑马线一端等待绿灯通行的我,忽然接到老家的消息。就在一刻钟之前,爷爷走了……

酷夏的灼人日光漫铺一地,随着粘稠如浆的人流过街,看见自己的一双脚走在浓密柳荫与炎炎日光扭结交织的明暗错落之间,脑子里只有空惘惘白沙沙一片。

是夜,你在世界上延续的枝枝蔓蔓你的儿孙们,四面八方,一一归来,聚拢到你生息的村落。这里面,有我。回来了,只看到安静地躺着的再不言笑的你。

夜晚降临,子孙辈轮流为你守灵。一院子的人声、鼓乐嘈杂散尽,我搬个凳子坐在灵棚前,照拂灵前一支摇曳不已的蜡烛。这一夜,这支烛要为逝者指引家的位置,挽他在世间做最后的停留,是断不可熄的。乡村的夏夜,晴澈的藏蓝色夜空,明亮干净的星星覆在头顶。星空之下,我枯坐,凝视烛光的跳荡和幽微,起身去拨亮烛芯去除蜡油,跪在灵前点燃一叠又一叠纸火。火光里,仔细端详遗像上爷爷的脸,思忖着我最后一次思念爷爷是什么时候,而爷爷最后一次想起他的孙儿们又是什么时候。这一切已皆不得而知。我和爷爷此刻距离如此之近,而我能为他做的,不过是看守一支蜡烛。烛光再亮,已阴阳两隔,纵有千言万语胸臆涌动亦唇齿嗫喏不堪成言。

天光渐渐由青转白,旁边院落炊煮早饭的青烟袅袅,玉米秸秆微焦轻甜的气息缭绕整个村落。天地相接处,夏日里的庄稼、田垄在薄雾中如同一帧淡彩水粉画。从前回到爷爷奶奶家的那些鲜活的早晨就在眼前。我们赖着不起的时候,奶奶早已在屋里屋外忙碌,我们家灶下也升腾着玉米秸秆、葵花秸秆特有的燃烧的气息。不大一会儿,洗脸热水、热腾腾的鸡蛋面条逐一流水般地摆放上来,奶奶如同享受般宠爱她短暂归家的孙儿们,满脸都是欣然笑纹。爷爷总是倚窗披衣而坐,来回拨弄着收音机,收音机发出的噪音让每个人都不胜其烦,他却怡然自得,时不时端起泡了酽酽浓茶的大茶缸享受地喝上一口。此时,奶奶离开我们已经十个年头,如今又是爷爷。我们家这一处的人间烟火,从此再不会象邻家的那一柱,在每个清晨每个黄昏慢慢升腾至宁静天空。

老宅门前有一条柏油马路穿过,小时看来宽阔悠长的马路如今不过是残破狭窄的一段公路,曾经开阔的一片水塘仅余混浊的一缕,不知是否还有青蛙蝌蚪出没。老宅子已被村里另一家人的半成品住宅占领----盖到一半财力不足遂长期停工,窗框里塞满了零碎砖头。熟悉的老院落全部隐没在这片陌生的属于别人的半残住宅下面,完全分辨不出原来的轮廓细节,一扇吱呀作响的木栅门扉已被拆掉。

曾经很多个黄昏,羊倌推开这道木门,送家里的羊群归圈。羊妈妈慢吞吞地行走,小羊依偎身畔,叫声绵软令人心颤,羊妈妈的回应饱含温柔怜惜。淘气的弟弟满院子追逐一只胆小的瘸腿猫,令人眼花缭乱。后院的枸杞泛出红晕,叶正浓密,摘两颗尝尝,也有些许甜味。奶奶又开始为我们张罗晚饭,偶尔从总是挂锁的神秘东屋变出些糖块、香瓜、柿饼来安抚我们不安生的馋嘴巴。我扭头向西望去,发现整个世界都是金色的,同时还惊异地发现我的头发也是通体金色。那时我们尚是混沌孩童,父母年华正好,爷爷奶奶仍然健硕,我们在他们的羽翼下过着懵懂欢快的童年。而眼前,木栅门、颤声唤母的羊羔、后院的枸杞树、瘸了一条腿的猫、所有的屋子以及奶奶爷爷的身影,蒸发一般消失不见,没有留下星点痕迹。如果不是那些记忆活生生地出现,这一切仿佛不曾生息过。唯存不变的黄昏金灿灿的夕阳照过来,我被这被纯粹的毛绒绒的金色环绕着,心里唤一声爷爷奶奶,眼泪无声地滚下来。

葬礼前夕,暮色四合时候,要为逝者至指示明天去的路,一行人马沿乡村的道路行进,所到之处,人家门前,道路拐弯处,燃起小小的火堆。盛夏的夜,火堆炙烤,灰烬沿着热气升腾至半空,忽地被风吹散去。凝视那些灰烬的挣扎狂舞,脸上泪痕被火烤干复又潮湿。不知道该对爷爷说些什么,更不知对远行十年的奶奶说些什么。不知他们的灵魂此刻是否安然,他们若看见孙儿悉数归来,会有一点宽慰么?

流火七月,我的生月。至亲离去,宣告儿孙们的一种生活终结,一种有依靠有念想有回路可回望的生活至此终结。人间相逢一场,缘分已尽,唯有在心中为辛劳一世的爷爷奶奶祝祷,我魂魄的一部分也必然永在那个已不复是我的村庄中徘徊复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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