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的天变幻无常,我看着对面山头的云海,觉得奇迹离我越来越遥远。
早晨会有孩子很早就在门外嬉戏,我们这伙人压制着疲惫开始新的一天。在温吞的洗漱中,听着山顶完全不懂的藏语歌,节奏欢快,唱腔欢快,孩子们的声音呢,听不出来。太阳开始照耀这片高原,早操结束后,孩子们回去吃早饭,牧民赶着羊群,从校门口经过,羊群并不洁白,藏山羊也不像我们南方的山羊,但畏惧人是真的,在这偏僻的地方,它们并不遗世高洁。
在这之前,我对支教生活充满了想象,也充满了敬畏,心有惴惴,跋山涉水停留在这块天地,起伏的群山,偶尔飞出两片苍鹰。不管想象如何丰富,脚踏实地参与进另一种生活,确是我一生的珍宝。以至于我回家后,仍念念不忘。
这里土地广阔而硬朗,草也在北方的风潮中,浅浅孑立,一块块麦田青稞,油菜花盛放到膝盖,风景绝美,我想要看到的,却是在美之外的探索。
吴双在群里说,回来之后,她每天活在回忆里,有时间就一个静静呆着,以前都没这习惯。我尤为理解,因为我也如此,半夜失眠,默默就想到了尖科、孩子们。我有时候在想到凶五六年级的孩子,警告他们不准再捉虫吓老师,有时候想到新闻两则其实讲得很仓促,有时候在想二年级的东智还不知道我一直把他错认成五年级的拉毛东智,有时候想咖喱土豆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兑现于饭桌。思想不受控制,失眠就成了与不久前才过去的日子一种遥远对望。生怕想起,又唯恐忘记,记忆变得有高低贵贱,那短暂的日子仿佛比我近一年年的日子更深刻。
回到家之前我又是怎样的生活呢,理想主义,爬山望水,涓涓日子平缓疾驰。暑假找了份工作,没几天耳朵疼就放弃回家,我暂时没有考研的预算,这大概是我最后的暑假。我在临近毕业的时候也开始焦虑起来,身边有的朋友已经步入正轨,我却没有想好该怎么处置未来的生活。我对城市没有太多情感,尽管我每天都在其中穿梭,不过也是个过客,他的热闹我参与不进去,我是个乡下人,又是个不本分的乡下人。总是想要得到庇佑,从前是自亲人那里,以后呢。人想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一点也不比去得到什么简单,笃定的信念,也会在心底某一刻轰然坍塌。
因为从小都有跟在姐姐的影子后,长大了后我总觉得我该做我自己,不应该再去重复她走过的路。所以当家人们一个个说,你姐姐当了老师如何有意思,你也得抓紧看书考试,我坚决的说,不,我从来没想过当老师,我也不喜欢别人问起我的专业的时候,比我还了然的说一句:"哦,语文老师。"认识的许多人衡量我:“你温和有耐心,和孩子们相处最好了。”我什么也不说,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内心很浮躁,温和都是表象。
因为我以为我足够了解我自己。
七月初带着行李回到了家,妈妈在埋怨我为什么那么好的兼职都做不下去,还是吃不了苦。我的耳朵大概又要疼了。室友在主城的教育机构上班,某天她向我感慨,来教育机构的孩子们大多锦衣玉食,平时在学校有最好的教育资源,放假后有更多的学习选择,那些偏远山区的孩子们呢。这种教育不平衡让她叹息,我俩想到一块儿,去支教吧。可惜,最后因为父母太过担心,她没去成。
我在网上搜暑假支教,许多人都不赞成这种行为,认为这种短期支教没有意义,只是一种打扰,有人说,这是伪善。心里有一瞬间的退堂鼓,不过转瞬即逝。因为时间还有地点有限,我最终找了个义务支教小队,拉上知交好友,拖一个箱子走了。没有公益组织,没有支教证明,一切自费,甚至在去青海之前,与支教伙伴都不熟悉。对家人来说,这的确是鲁莽的行为。
而在那边,短短日子经历的,却难以言尽。当我走下车,看到那群迎接我的孩子,我有闪躲的心情——我实在不懂如何与人拉近距离。在略懵的状态下,和孩子们初步认识,分班,排课,他们说着藏语,讨论我们,我不知道是好奇还是无所谓。我不是第一次出远门,只是第一次为自己的私心——我得学会如何认识远方。但事实证明,未来总不可预见,尽管你已经有最好的安排与最多的想象。人心不可测,鸡汤未必能识。
第一节课的时候,我备了好几节教案,还是觉得自己没准备好,我想了好多句开场白,都觉得不尽人意。
我走进教室,硬着头皮,说了句:“上课了。”初三的孩子们一下子站起来,吓了我一跳,她们大声用不太标准的汉语问候:”老师好。”声音嘹亮,像早晨山顶欢快的藏语歌一样,这次我听懂了。
于是我原本那个笃定的信念开始坍塌,我不再认为成为一个老师是别人的路,毫无准备,又或是情理之中。
后来发生了好些事,离开的时候,以欢笑以眼泪,热闹得不像我的人生。
其他的故事我在梦里有过好多次延伸,无论痛苦与快乐,都徘徊于心间。不过我相信人大多还是愿意选择美好,像午后高原的阳光下,暖洋洋的,一群人在草地上唱歌,孩子们摘来美丽的花,编成花环与手环。穿了白色刺绣的裙子,一群人围着参观,我成了一个不合格的景点。下午课间,小女孩偷偷从兜里摸出一颗熟土豆给我,什么话也不说,后来佩佩说,孩子们下午会从家里拿土豆来当零食。我们看着太阳升起,又看着太阳落下,地下水冰凉沁骨,每次触碰都足以尖叫。我们吃着学生送来的馍馍,配好不容易炒熟的彩椒土豆丝,伙伴们每天换着花样做自己擅长的饭菜,这些快乐一定是伪善所不能易的。
为什么要去做这样一件事,真的有意义吗?
为什么要去想有什么意义,玫瑰即玫瑰,花香无意义。
对于我来说,不过是:三十年众生牛马,六十年诸佛龙像。
这是我最后的一个暑假,或许我该遗憾,心有珍念,而去过西北一番,在绿皮车的驱动中,我看那窗外不断更替的山川隧洞,从白天到黑夜,方圆千里中,我明白了这并不是我最后的自由,前路迷雾重重,却始终带着光明。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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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抬头为月色唱歌
莽苍大夜摒弃我的哀愁
最后歌声腐朽
我说我爱着月色的清惆
她却从未回我一隅温柔
直到我不再为她歌唱
她缓缓照耀我
像遥远的回馈与割舍
她告诉我
其实你爱的
是离离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