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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蚕丝制品很金贵,兴桑养蚕也早已成了“老黄历”。有一次出门在外,见有人展示从养蚕到缫丝的一整套流程,一个同伴大呼小叫着:“蚕宝宝是这样子的呀!好可爱!”引得路人一阵侧目。
大家都是农村出身,我就觉得有些好笑,以为同伴是在瞎咋呼。回来以后,乘着走村串户的机会,我有意识地对养蚕这项当年的支柱产业做了一些了解,心情竟莫名地有些沉重。
从那些老乡简单而质朴的话语中,我深深体会到,养蚕这种辛苦而又赚不来大钱的温饱产业如今已然落寞了。
君不见,满坡架岭、郁郁葱葱的桑树林就那么消失了,只有地边、路边、坎边那几棵砍剩下的歪七扭八的老桑树,似乎还在喃喃的、自顾自地诉说着昔日的辉煌和风光……
我上学那会儿,出门打工还不成气候,多数农村家庭依然过着靠土地吃饭的日子。在没有其它来路的情况下,养蚕耗时短、见效快,又是现金收入,自然而然会受到重视。但养蚕有一定技术含量,且劳动强度大。养好了,个把月时间就能换回一沓花花绿绿的票子;养不成功的话,劳神费力不说,连买蚕种的钱都会打了水漂,有一定的投入风险。我家不是养蚕大户,但胜在年年都养、季季不落,在四邻当中并不多见。幸运的是,我家养蚕时间虽长,但从没遭受过失败的教训。有了经验和底气,父母就把家里那间烤火房兼我的卧室变成了固定蚕室,我们兄妹几个的学费也就此有了指望。
蚕很娇嫩,对生长环境要求苛刻,蚕室、蚕具必须严格消毒以后才能使用。从蚕种进入蚕室开始,室内就要保持恒温恒湿状态,天气好的时候才敢打开门窗短暂地通风透气。初眠期过后,蚕的生长速度一轮比一轮快,到第四眠达到顶峰。这时候,养蚕正式进入最关键、最忙碌而又最紧张的阶段。一轮桑叶吃完,得赶忙翻蚕盘。否则的话,蚕和大量杂物、排泄物搅在一起,不便于消毒,也不利于正常生长,加上蚕盘重量太大的话,搬起来也太费劲。
翻蚕盘是个细致活儿,要先拿干净的蚕盘铺一层塑料纸,再均匀地垫一层干石灰粉,然后从原来的蚕盘里把蚕宝宝一个一个小心地拈过来。遇到死蚕、僵蚕,还要十分仔细地分捡出来,以免混在一起造成交叉感染。一盘蚕拈完、铺平,最后盖上一层干净、新鲜的桑叶。只听一阵小雨般的沙沙声响起,白亮亮的蚕儿蠕动着冒出来,不一会儿就把绿油油的桑叶啃成光秃秃的了。
翻蚕盘也是个体力活儿,加上我家蚕室小,有限的空间必须得到充分利用,蚕盘就只能摆放在靠墙搭起的一圈竹木架子上,一层一层,由低到高,像商店里摆满货物的山架。老式蚕盘大多笨重,即便是竹篾材质的,装满蚕以后,也要费一把劲才能举着放上蚕架;木板和竹片钉成的蚕盘,则要两个人抬着才能送上蚕架。翻一遍蚕,得重复两遍搬蚕盘的过程,还要清理掉一大堆蚕粪、桑叶筋、桑树枝等废弃物。蚕长得快、吃得也快,翻蚕盘的频率就会大大增加,我们常常一连好几天累得直不起腰,做饭、吃饭也只能简单对付一下。
我们家年年养蚕,蚕盘、蚕架等一应蚕具当之无愧地成了家里最受重视的“金宝贝”,一季蚕养结束,通通要清理得干干净净,再整整齐齐地码到堂屋楼板上。菜杆、稻谷草、葛麻藤、麻绳儿都成了好东西,也要理得清清爽爽,挂到房檐下淋不到雨的地方晾着。这些养蚕必备“神器”,弄起来费时费力,很麻烦也很啰嗦,蚕忙的时候肯定来不及,必须提前准备,丝毫不敢马虎。
我做事有些毛手毛脚,受疼、挨骂的事儿没少干。比如理稻草,要用一只手抓住稻草顶部,另一只手五指叉开,逆方向把稻草叶刷掉,只留下金黄脆亮的稻草杆。理的时候要掌握节奏,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更不能用蛮力。我老是不注意,手掌、手背常被稻草叶子划得五花六道,钻心地疼。再比如收蚕盘,有时不小心被竹刺扎了手,过后让母亲用纳鞋底的针挑开肉、挤出刺,那滋味儿可真不好受;有时只图一阵子忙完,好跑出去玩耍,抱起蚕盘噼里啪啦一通扔,竹片绷断麻绳,蚕盘散了架,挨一通训斥算是最轻的……
在我们这个地方,除了冬季以外,一年可以养三季蚕。春秋两季正值农忙,家里喂上一两张蚕,就更是忙上加忙;夏季时间相对宽裕,但春蚕过后,桑叶还没有发旺,加上气温高,蚕容易得病,养不了多少蚕,也变不了几个钱,很多蚕农嫌淘神,一般会弃养。我们没家底儿,兄妹几个又陆续上学,开销大,没来路,捡一个是一个,只得季季不落。
要说养蚕这件事儿,我最爱干的要数洗蚕具。逮着一个大太阳的中午,我们先把方形的木蚕盘、椭圆形的篾蚕盘、条形的蚕架子、一张一张的塑料块儿等一应物品通通背到河边,一件一件用水浸透,拿丝瓜瓤仔仔细细刷干净,然后找大石头或灌木丛靠着晒。洗蚕具的时候,可以乘机玩水;洗完之后,还可以找个深一点的水潭游泳,有趣又好笑。等到蚕具晒干,太阳也偏西了,我们再一趟一趟背回去,尽管累得精疲力尽,心里还是挺满足的。如果母亲那天恰好不太忙,再给我们做一点油渣子馍馍配白菜汤、洋芋汤、南瓜汤或丝瓜汤,那滋味儿就更美了。
其实,上山砍柴顺带找葛麻藤也不错。小一点的时候,父母不放心我单独外出,让哥哥负责领着我上山砍柴。出门前,哥哥把一个带麻绳的长方体中空木匣子系在腰上,插上一把长弯刀,威风凛凛的样子,像极了电影里演的侠客。我跟在哥哥屁股后面,和一帮约好的同伴一起,沿我家房子旁边那条坡陡弯多的羊肠小道往山顶走。那山顶有一大片灌木林,林间每隔一段距离可见一个半人深的大土坑,据说是当年预备打仗挖的防弹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我看那些坑里大多有积水,清清澈澈的,蛮干净。同行的人累了,就那么趴在坑边喝水,起身的时候照例会砸吧砸吧嘴,好像那水是甜的。我害怕喝了拉肚子,一次也没尝过。
那一片灌木林是我们附近一带农户的“燃料基地”,经年累月有人钻在里面找柴,大一点儿、瓷实一点儿的树木早就搜光了。哥哥年轻能吃苦,径直带我爬到更远的地方,专找浓密的灌木丛往里钻,衣服被沿途的倒挂刺挂得噗噗作响他也不在意。找到看得上的柴,哥哥在前面砍,我在后面捡,这里扒拉几根,那里扒拉几根,一天也能凑一大捆上好的柴禾,顺带还能割上一大捆葛麻藤。捆柴的时候,哥哥有意把几根最粗的柴凸出来,绑在柴捆中心区域做拖拽之用。原路返回到下坡路口,哥哥让我骑在柴捆稍后的位置压着,他用肩膀扛着那几根伸出来的粗柴在前面拖。到了最陡的地段,那柴捆在拖拽惯性和自然下行的合力作用下,箭一样地往前冲。我双脚在地上做“人肉刹车”,配合着全身的力气往下坠,还是不能阻止柴禾急速下行。我们只得和柴捆融为一体,噗噗啦啦地奋力向山脚跑去,把地上的尘土搅动着飘得老远、老高。好几次,我坐的位置太靠后,哥哥一路把柴拖到山脚停下,我屁股上的裤子开了花,屁股被磨得生疼,走路都一瘸一拐的。后来我能独自上山砍柴了,收获虽然小得多,裤子被刮破的时候也少了很多。
为养蚕做准备,最难搞的要数背稻草、挑炭和砸炭。晒干的稻草不重,一个人能背一大捆。但是人窝在稻草捆儿里走路很难受,身上一出汗,稻草叶子反复磨着肩膀、脖子,火辣辣的一大片。稻草背回来,从背心到脖子都是红肿的,又痒又麻又疼,要难受好长一阵子。挑炭好一点儿,但路程相对远。拖拉机只能把炭块儿拉到大约一里开外的坎下大路边,父亲请几壮劳力帮忙,我们一家大小也都上阵,或背篓,或挑子,一趟接一趟地往返,运回来堆在屋檐下。我力气小、耐力也差,开始几趟还能一口气挑回家,后来渐渐跟不上,一路走一路歇,常被同行的人嘲笑,心里想争一口硬气,奈何力气做不了假,只得由着他们笑。砸炭我倒不太怕,背回来的炭块儿都不是特别大,我只需要把它们用小铁锤敲成大小合适的小颗粒就行,活儿相对轻松。但我总是把握不好力道,稍不注意铁锤就把手砸了。更要命的是,一车炭多少有些“硬骨头”,半天砸不出来,还把身上、脸上都糊的黑漆漆的,连鼻孔里都是碳灰,和刚从煤窑出来的形象别无二致。
关于养蚕的糗事多,趣事也不少,扎“蚕山”就是其中之一。常见的一种“蚕山”用油菜杆做,相对简单,速度也快,只需抓一大把干油菜杆,拿桑树皮扎牢底部,再拦腰松松地捆一圈,做成一个花束的形状就行。我们家种的油菜少,做这种蚕山的原材料就少,而且这种“蚕山”的空间利用率也不高,加上硬度大,结出的蚕茧会留下凹槽状的硬痕,影响蚕茧质量,只能作初期上山的蚕和临时应急之用。
另一种“蚕山”用稻草杆做,工序相对麻烦,但空间利用率高,做一个算一个,适用于蚕大量上架的时候用。干这活儿,我算是父亲的好帮手。父亲带着我,先用铡刀把稻草杆儿切成一尺左右的等长草段儿,然后捞出水盆里泡好了的半干葛麻藤,拉直以后逢中撕成均匀的两半。葛麻藤的一半放在平地上,把稻草段儿逢中对准地上的葛麻藤均匀铺平,最后放上另一半葛麻藤。检查好以后,葛麻藤两头打好结,一头用石头压住,另一头留一个绳套穿一截桑树棍做把手。
操作的时候,我蹲在地上,十指撒开逢中压住葛麻藤和稻草段儿,父亲先是半蹲握住把手,沿顺时针方向绞,边绞边慢慢往起站。我手不能松蹲着匀速往后退,父亲不停用力绞,平铺的稻草段儿在绳子的绞力作用下旋转,慢慢变成圆柱体状的草架。草架越来越长,绞的人不断加力,直至挥舞起来,圆柱体状的草架带着呼呼的风声翻飞,活像社戏里的“舞龙”表演。
草架绞到尽头,我一手牢牢握住葛麻藤绳头,一手搬开石头站起来,全部腾空的“蚕龙”一阵旋转,把力道均衡地散播开去。旋转停住以后,父亲取掉把手走过来,从我手里接过绳头绑在一起,一个漂亮的环形蚕山就做成了。
通常情况下,我们会提前把油菜杆蚕山全部做好,保证应急所需,再在打桑叶的间隙做“蚕龙”。做“蚕龙”的稻草节也会提前准备一部分,理得整整齐齐,用干稻草扎着,码在堂屋里铺着的塑料布上防潮。我和父亲长时间绞“蚕龙”,配合相当默契,成了固定搭档。我很享受舞“蚕龙”的乐趣,像做游戏一样好玩儿。
养蚕是最能体现“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事情,来不得半点偷懒耍滑。否则的话,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问题,失败的几率就很大。好多次听母亲边劳动边叹息:“哎,这活儿太磨人了!下一季歇一歇,不养了!”可到了养蚕季节,她又迫不及待地领回蚕种,像心疼自己儿女一样,把那些蚕宝宝一天天养大。
一季蚕要忙个把月时间。从蚕卵孵出来开始,打桑叶、喂桑叶、翻蚕盘、清垃圾、消毒,这些都是每天必做的“功课”。到了成熟期,还要同时忙着做蚕山、捉亮蚕(即将吐丝的蚕吃桑叶量会突然减少,捻起来对着光看,通体透亮,称作“亮蚕”)、上架,一家人忙得晕头转向。我们见证着黑芝麻粒儿一样的蚕种,一步一步变成白花花的蚕茧,心里满是收获的希望。
蚕茧总算开始成熟了!每隔一两天,我们摘一批干透了的茧子,提前分好类,再用不同的干净蛇皮口袋装好,用背篓背到附近的蚕茧收购站。收购人员大多挑剔,对我们仔细分好的蚕茧并不放心,要一一倒在大簸箕里再挑一遍,把他认为不合格的挑出来放到次一等的蚕茧里面。这还不算,过完称以后,还要折一定的水分,最后才开始算账。我们忙活半天,终于拿到那张盖了红戳的白条子,最后兑换成钞票拿回家,全家人要高兴好长一段时间。
参加工作那年,家里的土地大部分被征收,老房子被拆了,桑树林被毁了,连那些用了多年的蚕具也送人了或烧掉了。自此以后,我们搬了新家,算是永远告别了养蚕这件事儿。但记忆是个奇妙的存在,时隔二十多年以后,每每看到与蚕有关的讯息,我的脑海里还会浮现出母亲佝偻着身体在蚕室里忙前忙后的样子,还会浮现出父亲带我舞“蚕龙”时严肃得近乎木讷的表情,还会浮现出哥哥带我上山砍柴时冒险的举动,还会浮现出姐姐和我在河坝里洗蚕具时一丝不苟的态度。有时,往事会像发生在昨天一样,连细节都清清楚楚。
我想,我此生再无可能回到那间十几平米的小小蚕室,但那间蚕室和由此产生的与蚕有关的故事,会一直伴随我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