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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窗户斜斜跳到床头的光线里,我又看见了自己枕边的影子,灰黑淡薄,它摇摇晃晃地转个圈圈,又歪歪扭扭绕到床尾,正准备偷偷从卧室的门缝间溜走。我想跟了出去。
“噹——噹——噹——噹——噹——噹——噹——”
从第一记钟声敲响,我的腰背和四肢就不由自主地绷紧。即使卧床已久,我还是勉力使头颅后仰,肩胛向后贴近脊柱,像一只烫熟的虾米,身体弯成了弓,仰望着雪白的天花板,静静地等候本愿寺的钟声敲完七下。悠扬古朴的钟声,缓慢中透出一股悲壮的感觉,无限延展,又幻化成百结千丝,织成密网从四面八方罩向我,继而穿透我的头皮,刺入我的颅腔,把我脑海内歪歪扭扭的脑白质、脑灰质一点一点串连起来、排列、箍紧、打结,让它们保持站立,不能躺平,就好似有什么任务还等待完成。
这是我车祸后在摩柯康养院的第四十九天。
【壹】 车祸
七七四十九天。每一个七天,都是一个计数生命的结点。原本我的生命应该终结在四十九天之前。
四十九天之前,就在这家著名的医疗中心重症监护室里,医生宣判我脑死亡,即使活下来也是个“植物人”,于是征求家属意见,是否停止抢救,把我身上插的各种救命管道拔掉。母亲哭得声嘶力竭,几乎直不起身;父亲却气急攻心,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伴随杂乱的脚步声,又来了一群白大衣,把父亲抬去另一房间抢救去了。表姐扶着几乎瘫软在地的母亲:“姨母!姨母!您要挺住!还有妹妹等着您拿主意抢救呢!”
母亲一辈子软糯如泥的性格,哪里还能拿什么主意?到底该去守着父亲还是守着我,她脑子已经糊成一锅粥。还是表姐说:“姨母,您快去守着姨父,看看要做哪些紧急抢救措施,医生要您签字才能继续施展的。妹妹这边伤得太重,估计也没有多大存活希望了,倾家荡产也改变不了她的结局。刚刚医生也说了,实在不行就只能放弃抢救,让她少受点折磨,有尊严地安静离开吧?”
母亲只知道哭,期期艾艾,泣不成声,到最后也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就跌跌撞撞地被扶出去找我父亲去了。这边,表姐给我的医生说:“大夫,我们家人实在是没有办法接受植物人,思来想去,对妹妹最好的选择,就是尽最大努力减少她的痛苦,接下来就不用继续任何药物和仪器抢救了,让她少受折磨,能保持最后一点尊严,安静离去吧。我姨妈会给您们签字放弃抢救的。家里老人也实在经受不起任何一点风声鹤唳了,就这样吧。我先去看看我姨父。”
那时,我眉心的最后一丝白气被无形的吸力拉扯向外,正在左冲右突,自顾不暇,一些破碎的影子在头顶的虚空时聚时散。师兄发现,宣布放弃抢救后我的眼角流出了一滴泪——他也是抢救我的主治医师,于是他一咬牙,给偷偷给我注射了一剂银白色的实验药液。
医院很快把我从重症监护室挪到了“临终关怀病区”,但是我当天很神奇地并没有断气。母亲在次日情绪平稳以后,同意了师兄的建议:既然存活希望渺茫,不如把我全权托付给“摩柯古法康养院”。父亲既往捐过巨额善款给该医疗中心,包括此中心附属的“摩柯玄学研究院”。这样安排我,母亲可以不再花任何费用。而且在期间康养,如果我的呼吸心跳停止了,中心有丧葬一条龙服务,也算给中年失独孤苦无依的母亲省了不少心。
【贰】 康养
后来,父亲那双粗糙的大手再也没有来抚摸过我的头顶,“囡囡——”我很想再听他叫我一声,再帮我扶起来坐着,听我絮叨我那些神奇的活性因子和细胞再生介质,以及新分离的元素,新提纯的化合物。他这么多年投资在我身上的科研基金,没有打水漂。
我破碎的影子慢慢有了完整的轮廓,摇晃着左右寻找,父亲苏醒了吗?它着急地想跟着微风出去,跌跌撞撞地仿佛还有什么急事儿要去履约。然而它太虚弱了,摔倒在门口就站不起来。
母亲并不孤苦无依,她还有表姐呢。表姐人美心细嘴甜,从小就不喜欢回自己家,却爱待在我家,张口必喊姨妈,跟着我妈里里外外帮忙张罗。有时喊快了,听不见“姨”,只听见长长的一声“妈——”。爸爸公司年会时,还曾有人误认为她才是我妈的亲闺女。我妈经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囡囡,你要是有你靓靓表姐一半能干,我们就放心了……”
我没法和学经贸的靓靓表姐比。我不喜欢经商,不喜欢金融贸易类的专业,不喜欢香奈儿套装;我喜欢音乐、化学和医学,我喜欢乞丐一样的工装,我喜欢实验室稀奇古怪的瓶瓶罐罐。我师兄高考时就选了我喜欢的医学专业,而我实在是舍不得放弃化学的玄妙和听音辨律的天赋,就学了化学,辅修音乐。在出国前我们经常合作做一些莫名其妙的实验。
就像现在,离摩柯古法康养院几公里远的本愿寺钟声,旁人只能听出遥远的“噹——噹”声响,而我却能够分辨出每一次敲击的位置变化,甚至分辨出六阳律六阴律的差异,体会出黄钟大吕的庄严正大、高妙和谐。钟声能够放射状传递出层层叠叠的能量,包裹我的身体。当钟声绵延不绝,我体内某种说不明白的暗流,就随这声音的浪潮波澜起伏,仿佛做了一个蛰伏海底深处的梦。我体内凌乱的经络、断折的骨质、移位的细胞都在这温温柔柔地摇晃里,重新排序,寻找正确的位置。
【叁】 我们的未婚夫
靓靓表姐和我英俊潇洒的未婚夫程剑锋一起来摩柯康养院探望过一次。
那是转院来摩柯的第七天,我像一具覆盖人皮的精密人体模型,浑身插满的管子和导线,脑电波是一根直线,对外界刺激没有任何反应。微弱的呼吸和心跳,竟然在他们进门后停止。师兄按响呼叫器,冲到门口喊人,“把我那台复苏仪推过来!”
表姐带着颤音轻声唤我“囡囡”,然后哭倒在程建峰怀里,“囡囡,求求你,再坚持几天,一定要等姨妈给我和剑锋主持完婚礼,公司股票平稳着陆啊!”
“亲爱的,亲爱的,你不要太伤感,姨妈会心疼的。她还等着咱俩主持公司大局呐,要继承这么大一家上市公司,临危受命,我俩的担子实在太重!你要更加好好保重。”
我的未婚夫程剑锋迷死人不偿命的超重低音,现在成了我表姐耳朵的专用按摩仪。
等等,我的未婚夫?变成了表姐的未婚夫?公司股票?着陆?临危受命?
一瞬间,我全身的细胞膨胀变圆,一层一层撕裂开来。没有疼痛,就是无数次的分离,他们相互排斥,发不出声音的激烈叫嚣。心脏的细胞膨胀得像一个气球,“砰砰砰”连续爆裂,有一些液体从破裂的细胞膜流淌出来,蓝色的,冰冰凉,不是泪水。
父亲!父亲!父亲!
治疗师告诉表姐和程剑锋,我近两天经常出现心跳呼吸停止,哪怕是植物人状态,也几乎很难维持到第二周。如果不出意外,百分之九十九概率是再没有清醒的任何希望了,只等他们顺利完婚、公司董事局改选会议结束,我的阳气基本上就已经耗竭了。如果不出意外,家里人就可以考虑来参加葬礼了。
可是,还能出什么意外呢?我的家人再没有可出的意外了,包括父亲,包括我,该出的已经都出了。以母亲的傀儡调性,当然不可能,所以父亲已然走了?我也绝对是等死的命运了?然后,遗产继承就只剩下唯一的靓靓表姐啦?
师兄一针扎入我的太阳穴,打断了我的体内多米诺骨牌似的连锁反应,紧接着长针又扎入百会、上星、头维、率谷、阳白、神庭、四神聪时,我的细胞的躁动像激流裹挟的沙子消弭在深水区,缓缓沉积下来。记不清这是师兄扎我的第几百针了,自从他因脑神经康复科研的需要,申请调到摩柯古法康养院来追踪我这个研究对象,扎针灸已是每日常态,顺便还记录下我的各种惨样儿。
也就在第八天,他观察到我的食指轻轻动了一下。他又悄悄地记录下来,还拿来一大堆瓶瓶罐罐、仪表磁盘,心电图肌电图脑电图,折腾了许久,但是没有告诉任何人结果,因为也没有人关注这个临终关怀医疗区。他说:“我是你的主治医师,我会对你全权负责。也就是说,你要配合点儿,小囡囡,你的小命儿捏在我手里呐,哈哈!”其实我知道,打小就最抠门、最爱吃独食的他是想独占这项科研成果。
“自私鬼!”这是我后来对他这种行径给出的评语。
“噢,”他耸耸肩,毫不在意,“只要你记住,你是我的科研成果就行。”他习惯坐在我病房的桌旁,纤长的手指随意翻阅着泛黄的线装书,又随意地在本本上写写画画。
【肆】 七个七天
七个七天可以发生很多事。
传说,人去世后需要七七四十九天才可“转世投胎”;又说七个七天魂魄会做出重大抉择。总之,很多我不相信的迷信说法。
影子是一个又一个七天颜色变浓郁起来的,但我是第七个七天睁开眼睛的。
那也是个清晨,我突然觉得风在“呼——呼——”吹着我的全身。接着,好像我被锁住的听力和视力突然被解锁了。如果之前我是一窍不通,起码这个清晨,我的七窍通了四窍——双眼和双耳的功能有所恢复。此时我才发现,在门窗紧闭的房间,并没有风在吹我,而是势不可挡的钟声唤醒了我。更准确地说,那不是“呼呼”的风声,是远处本愿寺古钟的声波场域唤醒了我双耳的听力,顺便让我的双眼能够重新捕捉到阳光和景物了。
在古钟悠远高亢的声音中,树梢和窗幔似乎都在颤颤巍巍地震动。我以往从没有发现过本愿寺的钟声有如此强大的穿透力。我侧头看向投影在枕头上的影子,它浓黑清晰,轮廓完整,再不是淡泊散乱的虚弱样子。
师兄第一个进来恭喜我的苏醒,他紧紧握住我的手,“囡囡,你再不醒,我都要去砸你实验室的瓶瓶罐罐了”,声音中竟然有一丝哽咽。
“我,要,新闻,我,手机,平板。”我试着发声,以为自己说得很清楚,但其实就是断断续续的大舌头杂音,但是师兄好像听懂了,他说,“没有必要,你再也不需要那些毫无意义的杂音,你再也不需要远渡重洋去国外先进实验室投师学艺,你只要当好囡囡就行!”
国外?远渡重洋?投师学艺?
师兄的话如一个炸雷,炸开了一扇封闭的门。一幕幕影像如崩碎的电影胶片聚拢、复制、反转。离开师兄出国学习的三年,就像一段海上冲浪的记忆,快乐、刺激和成就感蜂拥而来。金发碧眼的导师希望我留下来做博士后,但我想念年老的父亲,想念程剑锋,想念师兄,我要回去继承家业,去结婚,去做我感兴趣的各种实验。我承诺销毁一切资料,不带走任何仪器设备,我签下各种保证书。但是在我和程剑锋两手空空乘坐出租车去机场的路上,警察以涉嫌吸毒拦下我们检查。最终扣留下程剑锋,只剩我独自登上归国飞机。
回国出机场上高速,在电话中告知父母设法营救程剑锋的方案。但是话还没有说完,就在剧烈的碰撞声中,我看到自己乘坐的出租车断裂成两半,我的身体飞到了半空中,影子也从浓郁变得菲薄碎片,却紧紧附在我的左耳后,浓密的黑发下。终究逃不过吗?终究不能完成任务吗?
即使碎裂,影子也要守护它的使命。
“对了,左耳,头发!”我眼巴巴望着师兄,含混不清地吐出破碎的词语。
师兄先是诧异地望着我,随后迟疑地伸出右手摸向我的左耳后。他的面孔浮现一丝可疑的红晕,右手也又轻微的颤抖。突然,他顿住了,再不是害羞的师兄,而是粗鲁地扒开我耳后的头发,一个未愈合的伤疤显露出来。
在师兄拆线取出绿豆粒大小的血痂中,剥离出一粒小小的透明胶囊,标记着:新型太空核素原料“影”,由特工“影子”研发提取并带回。
影子!原来,我就是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