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那水、那事、那人,是确确实实地存在过的啊。
文/伶俐
王家表叔死的时候,我读初中二年级。那是一个夏天的周五,我吃力地骑着父亲花了七十元钱买给我的一辆二手女士自行车,沿着晒得发烫的柏油马路往家走。
粉红色的确良上衣,是母亲托人去乡供销社扯回布料,让住在我家不远处的乔家大姑帮我做的。农村里有缝纫机的家庭很少,这个堂姑家里有一台。
多年以后,我仍旧记得那天傍晚的事。我吃力地踩着旧单车,在离家还有二十多里的大马路上遇见了一个邻居。“表叔,你不是在煤矿吗,怎么突然回来了?”在农村,家家户户都能扯上亲戚关系。这个表叔姓柯,那时大概也就三十多岁,个子只有一米五几,见人话多,但常言不达意。那天,他的眼睛肿得像个桃子,“王洪娃子在矿上出事了,我带着他骨灰回来的,现在是要去他的舅家送信...”
多年之后忆起那一刻听到的噩耗,仍是心内一沉。王家表叔是我奶奶娘家的亲侄子,去世那年三十六岁。我们两家离得不过几百米的距离,我从小每天都能见这个表叔。夏天时,他几乎每天都穿同一件洗得褪色的红背心,他爱来我家找我父亲玩。“小哥、小姐”,对我父母这样亲热地称呼,我也总记得他朗爽的笑声。
说起王家表叔,他的身世却是令人唏嘘不已。他的父亲,也就是我奶奶的弟弟在三十多岁时就死了,留下一溜儿未成年子女共五人。表叔是老三,还有个姐姐,一个哑巴哥哥,下面两个弟弟。听父母偶尔提起过,表叔的妈妈在丈夫遭迫害去世后不久就带着小时候生病致残的哑巴大儿子和最小的两个儿子逃难般外嫁到河南去了。按说拖家带口不易被接受,但河南是出了名的人口大省,男人娶妻不易。我小时候见过表叔的妈妈,我叫舅奶奶的一两次,得知她在河南是靠捡破烂、收废品来谋生,最小的儿子长到三十多岁时因打架斗殴被人乱刀砍死,无人收尸。当然,这是后话,暂切不表。
王家表叔是由他年轻守寡多年的奶奶带大的。他的奶奶就是我奶奶的亲妈,我叫太婆。我记事起,太婆就已经双目失明,下肢瘫痪。靠左右手各持一个蒲团匍匐前行,可以摸索着做些家务,还能跨过高高的门槛儿出门,自己去后檐那个两块石板架空的简易茅厕。可惜我那时年幼无知,很多事情我在当时是不懂得的。只记得太婆塌陷的眼眶和几缕稀疏的银丝,时不时地在记忆里掠过。
往事不可追溯,长久的记忆,因老一辈人渐渐减少,便也慢慢遗落、飘散开去。从我记事时,王家表叔就已结婚生子。他和表婶生了三个孩子,两男一女。大儿子叫金宝,和我妹妹同年出生,比我小三岁,但这个孩子在三岁左右便在一夜高烧后夭折了。多年之后,我已不记得表叔表婶当初是怎样悲伤痛苦的,只记得那个年代,也常听到谁家孩子一出生就没了,谁家孩子病没了之类的。也许,表叔表婶不吃不喝,在家躺了几天后又恢复了往日的元气——上有白发苍苍的奶奶,下有嗷嗷待哺的幼儿幼女,地里还有一年四季维持生计的活计,留给人悲伤痛苦的时间,又能有多少呢?
我读四年级时,太婆去世了。某日,太婆独自在家,掉进了床面前冬天用来保存红薯、萝卜的地窖里。地窖在农村家家户户都有,在房间里挖一个两三米深、大小依个人情况而定,几平方米不等的土窖,上面留一米见方的开口,平时盖着木板。太婆掉下去那天,据说地窖口的木板没盖。这对于一个失明又下肢瘫痪,需要在地上趴着挪动的八十多岁老人,真是一场致命灾难。太婆在地窖里挣扎、哀嚎半天后,终于惊动了在对面山上干活口渴来找水喝的人。
太婆被救起后,伤筋动骨,彻底在床上动不了了。这样熬了几个月,终是没捱过那个寒冷的冬天,太婆在某个寒夜里悄然去了。办完丧事,有好事者私下耳语:“听说王洪娃子有意搬去河南他妈那里,他奶奶活着是累赘,或许,他奶奶死得正是时候,你说,静悄悄的,咋说死就死了呢…”
反正我从未听表叔说起过有搬去河南的打算。农村人靠在土里刨食,听说河南那个地区土地紧张,大家连菜地都舍不得留一小块出来,偶有人家在房角地边种几棵葱蒜大白菜,也是被众人拿去瓜分的。现在再怎么难,好歹还守着几亩薄田,也总不致饿死。若论难,自然是背井离乡难。表叔的妈妈风烛残年时便是如此客死异乡,听说连后事也相当惨淡。
总之,表叔依然守着不咸不淡的日子一天天过着,还是常来我家串门,还是一样小哥小姐地与我父母闲话、笑谈。我读初二那年的春节过后,表叔来家里对我父亲说,他想跟人一起去山西的煤矿挖煤。“那年他刚好三十六,我劝他不要去...”多年以后偶然提起,父亲仍是如此伤感地为他的舅表弟惋惜。可是,表叔说孩子大了,要上学、家里各项开支都离不开钱,“听说煤矿挣得多,自己没多少文化,只要是出力气的活都能干,力气嘛,有的是...”
表叔离开家去煤矿时,正是桃红柳绿的时节。他家屋后有一颗几十年的老杏树,一到春天,粉嫩嫩的杏花盖过房顶、遮住树下的石头大磨盘,向四面八方伸展开去。等到花褪残红,小青杏才刚长出,我们这群毛孩子便经常去树下流口水,站在高一点的土坡上能够着的枝上,是绝等不到果儿长大的。杏树上还攀着一棵小碗口粗的葡萄树。他家的门前,更有一棵大樱桃树,每年樱桃成熟时,表叔总是招呼邻居自己去树上摘着吃。乡下人纯朴,菜呀果呀,多出来就相互馈赠,你来我往热闹又亲近。
表叔家出门要下几步石阶,右手边靠山边的地方是菜园子,前面一大块儿地里的菜总是随季节变化而不同,后面这块儿却总是郁郁葱葱的韭菜,我在这里第一次见到韭菜成片开花,看到表叔表婶用竹篮割下一大筐韭菜,送给家里要办事请客的邻居。
表叔咋就舍得离开一双儿女,舍得放下房前屋后这一亩三分地去煤矿呢?
后来,表婶带着一双未成年的儿女去投奔自己的婆婆、表叔的妈妈去了。听说也周折了好几个男人,最终才安下了新家。想来一个没有能力赚钱来养孩子的农村妇女,也一定经历了许多许多煎熬和磨难吧。前几年在广东时,父亲偶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是表婶打来的。说女儿已嫁,儿子尚未娶,正为这事焦虑。又说以后若回老家,必去看小哥小姐。但后来再想联系时,打过去发现那个号码已成空号。
去年听父亲提起,说表叔和太婆的坟地那片山退耕还林,现在已经上不去了。去上坟时,只能远远地在路边烧些纸钱,放几串鞭炮。前些年,表叔姐姐的儿子还会来给自己舅舅和太婆上坟,听说这几年这个外甥去邻县做了上门女婿,过得并不如意,也就没来了。“如今,来上坟的,也只有我和你三伯了。以后,恐怕就成孤坟啰……”父亲似是为表叔悲情,又似乎为自己年近古稀而伤神。
多年后,我还在想,当年表叔怎么就能狠心撇下表婶和一双儿女去煤矿过那样牛马般的生活呢。他舍得自己房前屋后的那一亩三分地吗?
我想在以后有机会回老家时,都去看看表叔家那早已夷为平地的故居地,站在杏树和樱桃树的旧址下,抬头看看表叔和太婆躺着的山头。或许,我还年轻,拿把砍柴刀能开出一条走到坟前的路。我要去问问表叔。
那山、那树、那人,是确确实实地存在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