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过了南热带炎热湿闷的酷暑,这个秋日,第一缕怡人的秋风吹来的傍晚,高田庄的李老头终于是死了,脑梗。
三个儿子把父亲的躯体挪到老人生前常坐的太师椅上,合力把老人从老宅搬到村里的厅堂,他们的神情既庄严肃穆又司空见惯。毕竟,老人嘛,终归有这一天的,他们并无觉得需要表现得多大的悲痛,但父亲死去,也不能表现得太过轻松,旁人会暗笑不孝之子。厅堂是暂时安置亡者的地方,家属及同家族后代在此守灵两天后就会有法师团来此做法事为亡者超度,最后行下葬之礼。
知道消息的村民及外地的亲朋好友,李老头外嫁的两个女儿都纷纷前来吊唁。两个女儿还没到厅堂见到老父亲的遗体,大老远就开始放声大哭,在旁人的目光下,一路哭喊着悲痛着,直至亡父跟前,哭声听起来更加悲戚难耐,这是习俗。
旁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外嫁的女儿回来了,女儿哭的声音越响亮越悲痛,就越说明这老人有福气,生了孝顺的女儿,而如果她们父母的另一方尚在人世,这尚在的老人也会活的更长久。其实,谁也不知道此刻她们的脸是干的还是湿的。
李然接到父亲的电话,痛心、慌乱不知所措,这一次,爷爷居然没有熬过去。她恨不得双脚会飞,立马跪在爷爷跟前,可她远在省城工作,此刻只能坐最后一班大巴到老家县城,再由家里人接回去。凌晨两点,李然终于见到了爷爷,还没天亮,也算是赶回来为爷爷送了终。
李然是李老头大儿子的小女儿,小时候大儿子夫妇外出打工,三个儿女都是爷爷奶奶带大的,那个年代的老人,从小朴实勤劳,对生活从不知苦。李然想起爷爷从小对自己的疼爱和教养,不禁悲从中来,她想尽情哭诉一番,爷爷值得自己这么做,可是周围的气氛总有点让人出神,甚至若在此大哭,好像会显得有些尴尬。
厅堂两边挤满了本家的亲人,除了李老头的嫡子嫡孙,还有所有的侄子侄孙们。而李然发现,父亲及两个叔父,连同自己的母亲和两个婶娘,脸上似乎并没有一丝悲戚之感,依然和本家的亲戚们有说有聊,就算是在商议丧礼的细节,也不见他们言语之中有什么不同,大家看起来都一样的轻松。两个姑姑,眼睛也并未见红肿,只是偶尔吸吸鼻子,故作姿态。难道,这几个尚不到知天命之年的人,对死亡已经麻木到不屑悲伤了吗?
忽然发现少了一个人,三叔的儿子怎么没见。李然问父亲:“皓明呢?三叔没叫回来吗?”父亲稍叹息说:“皓明明年就要高考了,功课紧张,这一回来就要好几天的,你三叔怕耽误学习进度,就没让他回来。”李然愤恼难当,上个学比生死还大了,又不是外国留学远在天边,就几个小时的车程,从爷爷生病住院到今日的丧礼,竟然一次面都没露过。李然看着三叔,可笑他现在还和别人笑谈考试对命运的决定性。李然对这个上一辈唯一所谓走出大山的成功人士嗤之以鼻。心疼爷爷,到这一刻他最引以为傲的小孙子也没有回来看看他。
四年前,李老头的小儿子在自家一块田地上,建起了一栋三层的小洋房作为他们一家三口在老家的新房。连着小洋房的是两间附属的瓦盖房,一间作为厨房使用,一间供八十岁的李老头和老伴居住,平时小儿子一家都在省城,只老两口在此替他们看家守院,添置人气,两位老人在此彼此照应,靠着李老头每个月几百块的抚恤金和年节时儿孙们给的一点心意过着自给自足的日子,虽然难免有些孤独,同在村里的两个儿子知道他们衣食无忧,行动尚且利索,除非有病有灾,平日里很少过来看望老人。孙子孙女们倒也不少,但全都外出读书或工作,一年到头在身边的日子更是屈指可数。李然是最常回家的一个,在这个故乡,两位老人的健康和生活是她最挂心的事情。
一个月前的一天早上,李老头在家一个转身突然摔倒在地,脑袋磕在一张凳子上,顿时连话也说不出,八十多岁的老伴吓坏了,老人使着年迈的身体最大的力气去通知儿子,跑到二儿子家时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李老头被送到医院时眼睛已无法睁开,只剩下吁吁的喘气证明他还活着,舌头上有瘀血,想是倒下之后出于求生本能,想呼救却只能发出低沉沙哑的“啊啊”。这些是李老头的老伴,也就是李然的奶奶告诉李然的。
老头住院后,被诊断为大面积脑梗,全身几乎只有右手和右脚能稍微动弹,从住进医院,李然再没见爷爷睁开过眼睛。尽管她大声哭喊着爷爷,爷爷也没能回应她一句,不过他曾紧握她的手。 小儿子从省城赶回来,儿孙们轮流陪护李老头,李老头靠胃管进食,支撑了一个月,从一个健硕的老头变成一个干瘦的老头后,终于连右手和右脚也一点不能动弹了。
李然看着爷爷干瘦的躯体,凹陷的眼窝和脸颊,模样已与住院时大有不同,想起爷爷努力睁开双眼却怎么也睁不开,想到这个可怜的老人这一个月无法动弹,完全掌控不了自己的身体,那该是一种怎样的无力感,李然心疼不已,泪如泉涌。
丧礼那天,唢呐和鞭炮齐鸣,整个高田庄都是压抑的氛围,这里的丧礼习俗既是悼念和劝慰亡者安息,也是为亡者的后代祈福,这祈福也许只是法师们附加上去,让丧礼不显得完全是悲痛,重要的是如此能讨主人家的欢喜,但在这种场面下讨来的吉利主人家一般不会表现出什么热切之情,毕竟这吉利的代价是父母归西,当下没有什么事情能掩盖过这件事带来的悲痛,何况所谓的吉利只是迷信,只是法师们的技俩。
可是,李然的父亲,两个叔叔和两个姑姑,在法师抛硬币,所谓谁捡到的硬币多谁今后越富贵的环节时,却像一群幼稚园的小孩子争先恐后抢玩具一样,欢喜热闹地在米堆里挖着埋在里面的硬币,时不时听到一句句惊喜的“我挖到了一枚”“我也挖到一枚,哈哈”“哎呀,大姐挖到最多,我才两枚,哎!”李然听到大姑姑欣喜若狂大笑的声音。兄妹几个围成一圈,摊开手掌细数大家的战利品。
李然听到背后从全村人嘴里传来的窃窃私语和一些若有若无的笑音,不禁毛骨悚然。
李老头下葬后的第二天,李老太在一家人吃饭时拿出一个黄色信封:这是这些年你们爸每个月攒下的抚恤金,你们兄妹几个分了吧。
兄妹几个默不作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都是极力掩饰却无法掩饰的得意,李然的父亲作为老大,从母亲手里接过了信封。李然认为爷爷的钱应该留给奶奶,爷爷已去,但奶奶还需要生活,于是和长辈们争论。
父亲却说:“你奶奶一个老人家用得着什么钱,再说她以后跟我们家住,吃的用的都有,我和你叔你姑也照应着,你奶她什么都不用花钱。”几个长辈都连连点头,表示同意大哥说的话。
李然对长辈们失望透顶,扔下碗筷径直走向奶奶房间,偶尔听到从隔壁餐厅传来的讨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