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

本文系作者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五个房东

        2021年3月18日——22日,我来临河后第五次搬家。

        第一位房东是黄灌局的小头目,我只记得他戴着的礼帽:帆布那样的颜色。我以后也没见过戴礼帽的临河人。

        一进院门是一堵影壁,遮挡着,看不见谁进院门,也捂住了开院门声。一条青砖走道从影壁里弯出来,经过我们住着的西厢门前,停在了东厢。院子里是一畦地,长着三棵梨树。一天,妻子对我说,房东从地里插荒走,去了东厢——为什么不走走道呢?又一个早上,我们看见梨树间晃过一个黑影儿,闪进了影壁。院门鬼鬼祟祟地响了一声。我和妻子对视一眼,难为情地别传了头。

        东厢住着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不大出门。长什么样儿,我也忘了,好像眼睛有点儿鼓。有时我们转过影壁,见她在窗玻璃后面审视着我们。她不愿意我们搬进来。

        西厢的家门用玻璃罩出一个小暖阁。我没事了,坐在椅子里,暖洋洋的如在母亲的怀中。要不,喝一杯水,看四月份雪白的梨花、嗡嗡的蜜蜂。梨长不大,还害虫病。乒一声、乒一声的,树下就起了梨堆,变黑着,散发出酒香。一天,梨堆没了,梨树下是新鲜的土色。总是那女人清除的。

        第二位房东我连声音也没听过。他是市党校的老师,经常出门,总是他的妹妹代理,我也没见过,但听到过她的声音——她打电话过来,妻子就去交房租、电费、水费。

        正房住着小两口,第一年几乎没和我们说过话。倒是他们的小女儿,时不时跑进来,逗我儿子玩。女的比男的高一头。男的一打女的,岳母就会来住一向。她又干又黑,像把杀羊刀。先是观察我们,后来,我妻子去正房窗台下的水龙头打水,就和我妻子聊天,骂他的女婿:你怀疑老婆外面有人,那你养着她不就得了?你还爱她挣的工资。女人抛头露面的,能不遇上挑逗她的人?又骂她的女亲家真不是东西:人家老人是盼儿子儿媳好了,她倒好,三角眼一翻一翻的,来住几天,两口子就开战。

        那年,儿子从奶奶家拿回几个猪蹄子、十几斤猪肉,放在我们窗台下的碳堆上冻着。一天,不见了。我们怀疑是隔壁那老头儿偷的——院墙才齐他的脖子,一探头,把我们看得清清楚楚。以后见了那老头儿没有好脸色。

        一天上午,我正在写作,那老头儿的老婆来了。脸蜡黄,局促地说,作了这么多年邻居,还没来串过门。我让她坐,她说,说说话就走。就端详着我们的屋子,说着一番我们房子的历史,客客气气地走了。没几天,隔壁搭起灵棚——她死了。我们不再敌视那老头儿。多年后,妻子说,应该是那岳母偷的——我们没声张,她怎么会知道我们丢东西了?哼哼,还假惺惺地安慰我们,真是人心隔肚皮:一个院子里还干这事儿!

        冬天了,我写一会儿就得跺跺脚;窗户上老有冰凌花。后来才明白,屋子下面是地窖的原因。

        院子里有四棵苹果梨树。四月份儿,一院子雪白的梨花,来来往往几十只蜜蜂。九月份苹果梨熟了,赶紧踩着凳子、攀上树,摘几纸箱子。几天后,房东打发人来,把果实一扫而光。等床底下的苹果梨散发出淡淡的酒香,皮由黄变红,咬一口,汁水四溢,清爽无比。

        房东卖了房子,我们搬走了。偶尔碰到那两口子,竟然很亲热。

        第三位房东是女的。她看人总是眼睛微微斜着,嘴闭着,正准备说出击中要害的话来。她确实能说会道、左右逢源,但名声狼藉。她从这个单位混到那个单位,混到街道办主任,置办下许多房产,退休了。她男人是她的影子,瘦瘦的。她眨一下眼,他就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她对我们很和善,房租也不贵,说,主要是要你们养房子的,房子没人住,破败得快。

        正房住着的女人是个风流鬼。男人前脚回去伺弄庄稼,后脚就有野男人来。她到底有多少野男人,我住了几年也说不清。她专门买了音响,和野男人喝酒、唱歌、跳舞。忽然没声息了,你以为人走了。猛不丁院门偷人似的一响,才知道人才走了。尤其是五明头,院门鬼鬼祟祟地一阵响,你就再也睡不着了。我们和女房东说:她这样做,我们睡不好也算了,我儿子正是少年,影响他的成长。女房东总是打哈哈。左邻右舍捂住嘴笑:你们傻——她们俩是一路货色,惺惺相惜,哈哈。

        两家水火不容起来。

        听说,她的两个双生生(双胞胎)儿子十三岁那年去水库耍水,淹死了,她疯疯癫癫的,就变成了这样。但我觉得这是借口。听说,她那瘦小的男人以前往死打她,就不改,以后也就装聋作哑了。一年,她男人病倒在床上,她衣不解带地伺候他好起来。多少年过去了,她那双在门玻璃后面鬼鬼祟祟琢磨人的黄眼睛,我一直记得。

        我家东窗台下是一口打水井,我们叫它机井。杆儿上的扣剶了,螺丝老是掉,我总是从工厂往回拿螺丝。要不,皮圈儿磨秃了,就去修车铺去涎着脸剪皮圈儿。那家人总是不吭声,那只有我修理。我搬出去好久,还惦记着机井。路上偶尔碰到那女人,当没看见。

        第四位房东是位奔六十的城郊女人。大嗓门、人随和,和我们像邻里乡亲。不时整饬她的院落。身体结实的她,和泥、递砖不输男人,这时,当师傅、挑大梁的,是一个干瘦的乌盟老汉。不久,妻子告诉我,那老汉是她的老相好。这让我吃了一惊:看不出她还有这一手,不久,我信了:院子里的人上厕所,都要经过一条仅容一人的窄道,说不定哪天早上,我就在窄道里碰上了那乌盟老汉。

        她的外孙都上学了;女婿女儿打不离门;二十五六的儿子和她住在一起。她的男人本来瘦小文弱,在杀场染上了羊憨憨病,眼睁睁地孱弱下去。春天草丫丫泛绿,一定得上医院去。整饬院落时,他和妻子一样,给乌盟老汉当小工,没听见他们叨唠过。有时儿子也和他们干活儿,看不出对乌盟老汉是什么态度。一次,他们拆碳棚子,我里面的东西落满了土。我发火,他们不吭声。等乌盟老汉走开些,她男人低声说,是乌盟老汉干的。一次,我要她儿子收拾一下他们和水泥拧坏了的水龙头,他递着眼色低声说,你去找乌盟老汉,这是他弄坏的。

        这是一处有十几户租房客的大杂院,我曾经写了一篇《大杂院》现在节录如下:

        男房东在院门口忙活着什么。我过去一看,住了一年了,才知道,还有两扇敞开的铁门,和顶着它们的方砖一起,穿了一身厚厚的尘土。房东摇晃着它们现出原形。湿润的砖地面上新鲜的潮虫四处逃窜。房东跺脚、婆娑头、掸打身上的土,说,晚上得锁院门了,要不,院门锈烂呀。十二家人家很不习惯院门的吱嘎声、砰砰的敲门声,像蹲号子。尤其是门口的那家卖臭豆腐的,院门一被擂响,大叫着开门,他踟蹰一番,还是去开了门。有人嫌他开得慢了,呛他一句。他嚷,我是门卫?不止一次了,他站在当院嚷,谁晚上出去都带着钥匙,我可不给你们开门了。结果,门一响,他还是给开了……他女人说,锁院门多此一举嘛,站在自家门口一瞭,十一家门窗一目了然,一天二十四小时院里都有人,哪个贼敢光顾呢?你再锁院门我就搬走了。几个房客出来附和卖臭豆腐的,房东讪讪地走了。两扇院门又那么敞开了,悄悄地又把隐身衣穿上了。

        我的邻居是俩老夫妻,靠老头当环卫维生。一个大清早,我还在洗漱,老太婆进来了,说,看见院里进来人没?我和妻子都说没看见。她说老头子去扫街了,她出去倒尿桶,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压在枕头下的八百块钱没了!这准是院里的人干的!这院里有贼!我已经丢了好几次钱了!这不是怀疑我们是贼吗?!可又不便和一个老糊涂争论,去和女房东说,女房东撇撇嘴、翻翻眼,说,她整天起来丢钱了,是想钱想疯了!别理她!咱这大院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挨着老两口住的是个酒鬼。他玩电脑时,把双脚架在窗台上,左肘像橛子一样把身子挂在电脑桌上,右手操作鼠标。要是看不见窗台上他那双脚,天一擦黑,他家里总会传来噼噼啪啪声。要是老夫妻在,就会过去拉架,把酒鬼臭骂一顿,说,你年纪轻轻的,靠老婆养活,还有脸打老婆?酒鬼就委屈地哭起来,说,我想这样吗?啊?他们要不坑我,我能成这样吗?老夫妻就会数说他,你成了这样倒成了打老婆的理由了?你这样是老婆害成的?……酒鬼是个小包工头,被他的朋友坑了,就成了他坐在家里的理由,借酒浇愁只是要人明白他是因为什么坐在家里的。他身材高大,但瘦得可怜,真担心一股风把他刮跑了。一出门,他总是西装革履,戴一副墨镜,骑着他那辆威风凛凛的摩托车,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儿。他看不起那修车的小伙子,一喝醉了就嘲笑人家,人家不和他计较。有时也会和他吵起来,动开手,女房东或者老夫妻就骂着把他们拉开了。不喝酒时,酒鬼是个很好说话的人。他爱工具,借走了你的钳子呀什么的,你如果不要就不还。

        没过几天,老夫妻空出的家里搬进来一对三十大几的夫妻。胖乎乎、笑眯眯的女人是陪又胖又黑的女儿读书的。又瘦又高又驼背的丈夫是跑长途的,半月二十天回来一次,院子里就热闹起来。酒鬼、开三轮车的、打短工的、修车的都聚到他门前海谝。因为一脸疲惫的他总是叼根烟懒散地蹴在门口,瞅见了谁就笑呵呵地高声要人家来坐一会儿,早早地就掏出一根烟等人家走来递给人家。歪嘴就吹牛,他一天能挣五六百块。大家都羡慕地说,我们都去开三轮吧。背地里人们说,真是吹牛不上税,就记着自己挣大钱的时候,记不住自己放零的时候。都说,看这两口子倒塌流稀的,真养了个好女儿,精得眼里滴血了。是呀,这么伶俐秀气的女儿,歪嘴两口子咋能不含在嘴里、捧在手心呢?上学、放学,歪嘴都“专车”接送,小女儿靠在他的怀里,手握着三轮车把,一脸骄傲,好像父亲开着宝马。但歪嘴两口子从来不和我们说话。

        跑长途的和修车的媳妇常常站在各自的门口高声调笑。跑长途的媳妇就笑着骂两个人不要脸。跑长途的女儿和打短工的女儿是同学,两人上厕所也要一块儿走,一个不走,一个硬等着。如果发现她们各走各的,那总是闹了矛盾,不过没几天,又和好如初了。她们手拉手一进院门,院里就蓬荜生辉。唉,青春呀。

        好像商量好了似的,先是修车的搬进了楼房,接着是跑长途的。打短工的瞅下一个特殊营生,需要一处独院,也搬走了。酒鬼的儿子大了,和母亲一起对付酒鬼。一家人大闹几场,老婆和他离了婚,和儿子搬走了。酒鬼喝醉几场,也没了影儿……老房客就这么都走光了,新房客搬进搬出,来去匆匆,没留下什么印象。只是修车的那间搬进一对年轻人住了下来。两人正如胶似漆的,忽然就吵闹起来,多是那女孩数落那男孩,说,你穷得一屁眼儿两胯,我跟了你你得感谢我。那女孩脸圆,五官秀气,一头秀发;身材胖而矮,走起路来一阵风;见了人笑眯眯的,很懂礼貌。我妻子为女孩惋惜:一聊天就满嘴脏话。小伙子的朋友常来喝酒,那女孩和这些男孩肆无忌惮地调笑,说的话我听了也脸红。我以为两人要散伙的,直到现在,还吵吵闹闹和和美美地住着。

        院子里就我们和东边那一对年轻人了。他们又从挨着他们的房东的院里进出,见个面稀罕。破败的院子静得瘆人。院门白天也锁着或者关着。一天,隔壁窸窸窣窣响了一夜,吓得两人都不敢过去看。夜里偶尔从外面回来,一排黑乎乎的门窗后面好像都隐藏着鬼怪。妻子催我贷款买楼房,我不吭声……簇笈、菅草、马齿笕、团线苗、牵牛花、爬山虎等等野草你挤我抗地在院子里长起来,院砖被顶得七歪八倒。还长起五颗葵花、三苗西瓜。我和妻子精心务弄它们。虫子兴旺起来,大夏天我们也严门闭户;鸟聚来了,鸟屎丢得到处都是;野猫又来了,和野狗们一起在院子里撒野。我们大发雷霆,它们才想起来,院子里还有人。

        一场雨后,两只蛤蟆跳进我们屋里来。我和妻子望着它大模大样地捕食着地上的苍蝇。忽然,妻子抬头望着掉了皮的屋顶,说,文元,我们搬走吧,这里不是人待的地方了。我问,不等买了楼房再搬家了?她说你没钱。我说,我们回农村吧。妻子说,回去了十来亩地养活不住咱,再说,在城市呆了二十多年了,舍不得离开……

        一直和人伙租院子,腻歪了,租了一处独院。不料,咚咚咚,院门响,一开门,是男房东;你正上班,电话响了,是男房东,问你在不在?不在?什么时候回来?他一见你就歉疚地笑笑,说,我看哪哪哪是不是有毛病,然后,一低头,直奔目标,专心致志地检查起来,要是真有毛病,猫终于发现了耗子似的亢奋,麻利地修好了,又工兵排雷一样这里瞅瞅那里查查,临走,抱歉地笑笑,不忘了讨好地提醒你,使用热水器呀哪个插座呀什么的,要注意些什么。不久,一听见敲门声,或者电话响,一家人心里就长了草,下意识地匆匆检查、收拾一下——这是人家的屋子。妻子嘀咕:舍不得让人住,就不要往出租嘛,真是的。

        我们的脸冷下来了,他视而不见。

        没多久,厨卫改造,平房装大暖。男房东上班似的准点来去。改造工程完了,他照样匆匆来去,做扫尾工作。也怪,他一进门,零杂碎小从这里那里就冒了出来。天,零打碎小总算绝了踪迹,我们刚松了半口气,咚咚,院门又被敲响,电话又来了——他要去杂物间拿什么;他要往杂物间放什么,顺便就进了你的屋,歉疚地笑着,这里瞅瞅,那里看看。我们才明白,他坚持要留一个小间放杂物,就有了来这里的理由!因为,他放进去的或者取走的,总是手电筒螺丝钉自行车挡泥板这些碎米烂壳!不管我们怎么冷着脸,他都陪个笑脸,没几天,又来了!

        一天,男女房东带着人来看房,我们才知道是要卖房了!他曾说,你们想住多久住多久,给儿子娶媳妇也行:儿子住正房,你们住南房。

        他来收房租了,抱歉地说,是儿子要卖房的,这次你们只管住。没多久,又带着人来看房子了。

        妻子说,这家人家太会算计人了:咱们是他的工具——他租给咱们,是怕房子落破了,卖不上价钱——屋子没人住,立马破败。还有,按租房合同上规定,他卖房该先紧咱们买的,他不问咱们买不买就卖房,是逼咱们先开口,他就好要价了!还有,他这是逼着咱们买他的房子,因为他知道咱们搬家搬腻了!

        我们是要给儿子买房,但就不买他的房。来看他房子的人,瞅空偷偷向我们打听,我们嗤一声:长眼睛的谁买他的房?房租快到期了,另租了一处独院。

        本是想早早逃离的,可真定下了那处院子,这处院子的每一角落每一物件都黏住了我的心。尤其是这张三人沙发,我晚上都要躺在上面看书、养神。垫个靠垫,看书得劲儿,可脚就架在了沙发扶手上,不舒服。唉,这个难题再不用我纠结了,反倒成了我的一个遗憾,妻子也再不会骂:看看这沙发,跟猪窝一样,你把这收拾收拾,懒死你!沙发背上,是猫咪打盹儿的地方——靠着暖气。它悠忽醒来,伸完懒腰,前爪蹭蹭地抓几爪子沙发背,才慵懒地下了地,厌食般地挪到它的饭碗前——这一幕去年就看不到了,新冠肺炎期间猫咪得了肝病,死了。还有,院子里的这一畦地,今年我们种不成蔬菜了。当然,我也不能再偷偷种上向日葵,等它们长出来后,提防着妻子揪它们了。当然也不能再看着星星点点的绿色越来越大,忽地一天就蓬严了地。当然也不能再看着牵牛花长起来了,攀攀援援地就爬上了窗户。也不会再听到妻子说,这又混牛牛(蚊子蠓子)又挡风的,揪了吧,直到冬天,她才揪了牵牛花。当然也不能看到向日葵开花了,看到嗡嗡的采花贼蜜蜂了。我也再不能搬个小凳子,坐在向日葵的影子里沉思或者读书了。猫咪也不会再隐蔽在林子里:你悄悄拨开叶子瞧,它缩成一个要爆炸的球,目光炯炯地看着你……唉,也好,再也听见邻居装修家的声音了,不用再偷偷地去查看他从哪儿偷接的电了。

        搬吧。


                        二、搬家


        妻子问我:搬?我看着别处说,房租还有十来天呢。妻子也看着别处说,那你看吧。就回五原伺候岳母去了。

        我的目光流连着沙发、花、墙上的松鹤呈祥画、前一位房客留下的挂历(翻到了2017年6月17日这一页)、我抄写的挂在日历上面的《楞严咒》……我想把躺在沙发上看书的感觉永久地留在身上……我在往下陷、往下陷,阳光一点点往盆地上面移,五十年来的辛酸苦辣没完没了地从盆地沿上滚落下来,砸得底上的我晕头转向。第四天,我醒过来:再不搬,你就被活埋了!给妻子打电话,说要搬家。她迟疑了一会儿,说,你自己看吧。

        我给我家的家神上了一炷香,告诉它们我要搬家,要把它们请到新的家里,希望它们继续保佑我们。我收拾好了一年没骑的三轮电动车——前几天的沙尘暴盖着雨水从南房上冲下来的泥土。拉了一车书,拉不动。三轮车的电没充足吧?只能明天搬了,松了口气。

        第二天,我又给家神上了一炷香。煮了一把挂面吃了,却发现外面下春雨!我松了一口气。十点钟,忍不住抬头看,雨停了!……搬吧!

        搬家就如同把以往的生活一刀杀了:血流遍地、剥皮、开膛破肚。一片狼藉中,你看到了以往生活的内脏——那些你平时不在意或者遗忘了的小物件。比如这部我早遗忘了的黑壳子的黑白手机,是什么牌子的想不起来了,但想起这是在第二个房东的院子里住时,母亲给妻子买的。那时手机还不普及,妻子舍不得买手机。我想起来了,手机的小孔上曾经系着一个黑色的小珠子。我想起来了,它屏幕上的字是天蓝色的……比如这本手掌大的书,真没想到,它还跟着我!这是九几年时,我还是个愣头青,和一个爹爹喝酒,就这本书讲辩起来,谁也说服不了谁。他就说,文元,我送你一本书,你好好地看看就明白了。第二天我去了,他真给了我这本书。是一九六九年出版的。现在书页发黄了,角儿卷了起来。我当年在空白处用天蓝色的墨水写的读后感、诗还在。一首诗歌下面标的时间是一九九八年十月二十二日下午六点零五分。这让我又想到了老家墙上的那只石英钟,不知道还在不在,不知道它停在了几点?哦,二十三年过去了,弹指一挥间!我那位爹爹现在缠绵病床了,而我,也两鬓斑白了!还有这本《朦胧诗选》我搬家流失了那么多书,它竟然还在!这是我读高中时从《诗刊》编辑部邮购的。翻着这些黄脆的书页,看着我当年写在空白处的诗和读后感,看着一个个早不被人提说的诗人,我又想起了当年读着他们的诗时的如痴如醉!又想起了校园里高大茂密的杨树林、校园外绿茵茵的田野,青春岁月又逼到眼前……

        每搬一次家,是把以往的生活翻个底朝天,不但会翻出你忘了的小物件,还会让你想起已经遗失的小物件。比如在第二个房东的院子里住时,我们架案板的那些砖头,是偷搬的人家码好的旧砖头。其中一块儿中间有三排圆孔的砖头,我们常常在上面放瓢、油碗呀什么的,摸得光溜溜的,发黑了。第三次搬家时,我和妻子明知道它没用了,还是把它搬过去了。它现在在哪儿呢?比如那些火锅桌子,我们不开火锅店了,留下两个当饭桌和写字桌用。它们陆续烂了,搬一次丢一个。我记得还留着一个桌子下面架煤气灶的搁板的,没找到。还有那把刴骨头刴烂了的菜刀……

        看着东西不多,一搬,那东西可真多!挑挑拣拣地丢,到头来发现,一件也没丢!我要在五原的妻子从视频电话上看一看。南房空荡荡的了,她却说,把地上的三个腌过鸡蛋、装过胡油的空玻璃罐也搬过去……

        就剩下床没搬了。我停了手,在床上过了两夜,感受着褥子温暖中淡淡的潮气,感受着脚心靠在暖气上的温暖。最后一个早上,我眼睁睁地看着北墙上蒙着薄膜的小窗户一点一点地亮起来,亮得我必须起床了,才咬牙起床——一动这床铺,这段生活就彻底死了,而杀死它的就是我!我录了一段卧室的视频,埋头吃完饭,一低头,冲进卧室,抱起被子就走……

        还有几天房租才到期,天天不由得去转一转,总会拿什么回来。比如猫咪那只饭碗,不知怎么就藏在院门背后了,还是被我看见了!比如这把坐坏了的椅子,是开火锅店时仅剩的椅子了,我也拎了回来。比如里间门后窗台上的三颗铁钉、玻璃刀,这是我修理什么,忘了,从工厂拿回来的,也拿了回来。还有这两个我不知道名字的手油,第三次搜寻,才在洗漱镜子后面发现它们。

        妻子从五原回来了,刚在新家放好东西就去了旧家,又从“空无”中搜寻出一小袋碎米烂壳,提了回来。

            家里、南房堆得满满的,仿佛物件们都变大了!

                              三、搬家后

        终于没有什么可拿的了,没了去旧家的理由,开始整饬新家。它的卧室、客厅阳呵呵的,床干燥得很。它屋子的地面比院子的高,院子比巷道高,有居高临下的气派。而旧家的院子和家的地面一样高,春天返潮了,门不好开关;还比巷道低,坐在疙钵里,出门要爬坡。它的厨房很宽敞,做饭时爱怎么铺排呢,而旧家仅能转身。它的卫生间是逼仄了些,呵呵,谁老是上那里呢?……

        房租就要到了,我去卖旧家院子里的纸箱子、啤酒瓶等杂乱。走到曾经难舍的院门,竟然觉得了生分。开锁声和开门声也生分了。院子也生分了。进了空荡荡的屋里,觉得了冷漠。屋里房东的那些家具,尤其是那张沙发,对我不理不睬的。是不是还在气我让它们和我的家具、物件生生地分离了?它们可是和睦相处了三年啊!可它们对我穿的衣服、鞋也是冷冰冰的呀!瞧,连墙上挂着的那份儿挂历,也装作没看见我……我吃了一惊:这是前几天我一进来就悲伤的地方吗?是它变了心,还是我变了心?我想起了庄子说艾地的头人的女儿,在知道自己要被送给晋国国王时哭得死去活来,等进了晋国王宫,觉得吃的好喝的好,晋王对她也好,就把艾地忘了。是呀,我现在路过以前租住的院子,心里波澜不惊呀,而它们和新人也是其乐融融的,我反倒站在门外缩手缩脚的了。只是,这次也……太快了吧?

        美国作家德莱塞在《天才》里写主人公与一十八岁少女不顾习俗,爱得你死我活。被迫分开几年后在街头邂逅,形同陌路。

        离别后,没有天长地久的感情。

        大火总会烧过去,新的绿芽从灰烬里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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