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写下这段文字之前,我以为它只有一段那么长。但由于我很容易受我的读物的影响,比如在读莎士比亚的时候,我会不由自主地写出排比和比喻堆砌的大段叠句;在读红楼梦的时候,我又会写出文白夹杂偶尔又吟诗一首的对话……而我近期恰好喜欢读一些杂文,所以不经意间我写了一篇成文的杂感。
最近我渐渐发现,在所有文学作品或电影的形式中,于我而言最不会厌腻的一种,不是错综的情节、复杂的人物关系和精心设计的悬念,更不用提那些以情爱为噱头实则毫无内涵的对纸张的纯粹浪费。这些情节丰富的故事总是让人怀疑作者的匠心是否精巧,逻辑是否缜密,怀疑自己的思路与作者的安排契合程度的大小,从而难以融入故事本身,而像是在情节的洪流中漂浮的尘埃,不知自己是否会流向一个满载惊喜感的乐岛。你将逼迫自己不去期待它的结局,而只能向结局狂奔,在终点处粲然一笑,或失望地怒骂。这显然是非常冒险的、令人狂躁的体验。于我而言,那种随心所欲、侃侃而谈的、知识分子的絮语闲言,看来更像是与一个陌生人在某个傍晚的邂逅和闲聊,结果发现对方竟然是潜意识里的自己。他们观察生活的独到眼光、毫不掩饰而自成气候的文笔,反复的呻吟与理性的反思,很难不让人坠入其中。迄今为止,我从未发现有一个善于运用语言的聪明人是不幽默的,他们的幽默中往往充盈着对本质的剖析和对世界的理解。聪明的作者善于将形式和内容结合起来,使得他们自身既不空洞,也不无聊。聪明人从不掩饰自己的无知,而愚蠢的人则总是企图显示自己的聪明。聪明人也许是自私的,但是他们总是很坦荡,有时光明到让你忘记探究他其实是一个怎样的人。
有人批评这样的作者虚伪、喜欢卖弄,我是不赞同的。虚伪这一词是指责者打开批评之门的万能钥匙,他们总是认为自己发现了一些本质,从而要否定一切被他人所认可的,以此来标志自己作为真理代言人的纯洁性和不可取代性。“卖弄”这个评价则更为有趣,“卖”是市场交易行为的一部分,读书人写书著作,在一个特定的圈子里搅弄风云以使自己不被饿死,用文字形式的智力成果作为可出卖的劳动,被榨取剩余价值之后获得一份报酬,如果这个过程有可责难之处的话,就没有什么职业是道德的。但是在中国的语境下,这个词单独摆出来,则总是与不知廉耻和不劳而获相关联,带着强烈的道德谴责意味,仿佛让人眼前立刻出现了为换取高薪而给日夜剥削工人的资本家高唱颂歌的无良作家,他们出卖精神世界以换取衣食丰足,比那些出卖身体的工作者更为龌龊。再加上“弄”这一字,这个词的含义便更为丰富,它成为了知识分子门扉紧闭、孤芳自赏地炫耀精英文化的铁证。为何喋喋不休的文字会被冠以“卖弄”一词?有很多原因,比如,它们篇幅很长,但是表达的内容很有限;它们喜欢用各种修辞和结构重复看似相同的意思;它们引用或者化用许多艰深的理论和文化梗;它们喜欢用支离破碎的文字拼凑自己的生活,字里行间透露出某种优越感和与之不相称的忧郁。这些东西,无论其是否真实地反映了作者的精神世界,都易于为人诟病。太过普通的道理会让人觉得不深刻,缺乏高度;太过高深的道理会让人觉得不知所云,缺乏平易近人的品质。
基于这种批评,知识分子看来只能在知识的海洋里潜泳,探索未知的深海物种,与尖齿的鲨鱼搏斗,寂寞时欣赏沿途的珊瑚礁,最好永远不要上岸。因为在阳光下,他就只是一个浑身湿透了的穿着令人窒息的潜水服的又糟糕又虚伪的知识搬运工人。接下来,可能会有人问,那为什么我们不能对这样勤勤恳恳的搬运工人像对待其他搬运工人一样友善?我想,这是因为他们喜欢穿着蹩脚的潜水服在沙滩上晒太阳而引起人们的反感。人们对他们的预设是在海底游泳,而不是在沙滩上晒太阳。人们反感的究竟是潜水服还是那个无法容忍心理预设被打破而愤怒不已的自己?那种“你是农民,你应该种地;你是工人,你应该搬砖;你是知识分子,你应该在电脑前顶着秃头写学术专著”的观点就像是沙滩上横生的荆棘,刺痛着所有穿潜水服的人。在一个崇尚自由的现代社会,我们应该允许农民去写诗,也应该允许工人去种田,同样地,我们应该允许知识分子写一写无关痛痒的“卖弄”文字,让他们在庸俗的世界里肆无忌惮地坦白自己的精神世界。我们或许可以想象,一个人有多坦诚,就可能有多孤独。不过,我想知识分子不需要博取任何人的同情,他们也并不厌恨批评,没有人比他们更善于反讽和辩论。更何况,一个以批评为己任的群体如果不允许别人的批评,就会落得自相矛盾的下场。所以,做一个知识分子的读者是幸运的,他们可以尽情地调动敏感的神经,在宪法和法律允许的范围内把批评这门艺术雕琢到极致。而我之所以为这些文字辩护,并不是因为我掌握了一些本质,我也不会自诩了解任何人的精神世界,而是因为那些肤浅又具有生命力的文字,我简直太喜欢了。如果让我写一篇文章表达对它们的热爱,我相信我可以写得比我曾经写过的任何法学论文都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