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一个寂静黑暗的后半夜里读完《连城决》的,感觉如同在看一个恐怖片,全身毫毛倒竖,周围的一丁点动静,都吓的我一激灵。及至看完,脑海中反复回荡着一个场面,一个面目诡异的男人,嘴角邪笑,半蹲下身子,僵硬的双手凌空抓着什么。清白的月光照在空荡荡的地面上,他又眼闭着,面带在微笑着砌墙,为的是杀人灭口、毁尸灭迹……真不知道想着这样恐怖的场面,后来是怎么睡着的。
《连城决》绝对是金庸小说中最恐怖的一部,不仅场景设计的阴森可怖,其中关于人心丑恶黑暗的描述,比之场景有过之而无不及。那种读来让人毛骨悚然的感觉,近代作家之中,也只有在读张爱玲的《金锁记》与鲁迅的《狂人日记》时有过,或许在思想深度上有所不及,但是当时恐怖感觉更甚。通篇群魔乱舞,狄云、戚芳、水笙、凌霜华、丁典等无处可逃,对于他们来说,死,也许是远比生要幸福百倍的事情。
惹说恶人,在《连城决》中一抓一大把,除了三个半女性,和狄云、丁典、“落花流水”的陆、流、水之外,几乎个个都面目狰狞,一个赛一个的恶,简直如同群魔乱舞,底线越来越惊人,恶的越来越可怖。
按说血刀老祖应该是书中第一大恶人,毒名昭昭的血刀门掌门人,奸淫掳掠,无恶不作。但是他虽然坏,却坏的坦荡彻底,所有的恶都做在明面上,至少还未恶到禽兽不如,甚至在某些时候,要比名门正派的很多人强了很多。比如,他看中狄云的仁义,便帮他治伤,被大匹人马追杀时,也没有抛弃狄云。当然,这有自恃武功高强的傲娇成分在里面。但是,最后力战“落花流水”的时候,确实威风凛凛,彪悍磊落,映衬的花铁干如同跳梁小丑一般。
血刀门中的宝象之流,都属于这样的明面上的恶人。虽然宝象相较血刀老祖又显得卑鄙阴险很多,但是坏人如果知道他是坏人,就会加紧提防,轻易不着他的道,而且他坏也是明目张胆的坏,不会隐藏伪装,让人防不胜防。所以宝象虽然可恶,但是狄云与他斗智斗勇一节,却并不恐怖阴森,反而显得明快甚至有点欢乐的气氛。这些表明了是恶人的恶人,恶的彻底,却并不是最可恶的。
还有一类恶人,平日里道貌岸然,以名门正派自居,但是做出的事情,连第一类恶人都不齿,比第一类人更恶。这些人应该算是这本书的真正主角,主要情节都与他们的诡计阴谋与险恶用心有关。这之中最丑的是花铁干,这人卑鄙无耻,胆小怕死,色厉内荏,因为偷袭血刀老祖而误杀了刘乘风后,就劣性尽显。先是被血刀僧的虚张声势吓的心胆俱裂后,硊地求饶,心甘情愿被点中穴道以求不死;进而发现血刀僧已经精疲力尽后,开始后悔,于是媚言馋语鼓动水笙去杀血刀僧;待到血刀僧借巧力点了水笙穴道,他又开始惊惧交集,对血刀僧满口恭维。之后这般见风使舵的丑态一再上演,比之契诃夫笔下的变色龙,变身还要迅速。被困在雪谷之时,花铁干撕破脸皮,成了彻头彻尾的恶人,对水笙与狄云的威胁恐吓都不值说,竟然生吞活剥了两个结义兄弟的尸体!这么一个东西都难以称之为人,是一只披着人皮的豺狼了!而最后为掩盖丑行而颠倒黑白,对狄云和水笙栽赃诬陷之时,面目可憎的令人做呕!但他却不算第一大恶人,算是第一大小人可能更恰当,某种程度上他的恶源于惊惧,而不是主动。
万震山、言达平与戚长发三人恶的不相上下,都利欲熏心,为了获取财富,什么事情都干的出,弑师杀子,对任何人没有半分真情实意,那怕是至亲之人。想来这铁骨墨萼梅念笙也是个心思纯真之人,不通人情世故,不明白世道人心,竟然齐刷刷的收了三个恶的这般齐整的徒弟,后来想着是猫教老虎留一招,不将本领尽数传与三人,终究还是命丧恶徒手下。师傅别的本领没有学到,但是教徒弟要留一招这点,他们可是学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万震山教给徒弟的剑决是打乱顺序的,戚长发更绝,将堂堂的“唐诗剑法”改做“躺尸剑法”,大气磅礴的“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改做“落泥招大姐,马命风小小”,这份聪明也真是醉了。有句话叫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三人心思险恶,将世人心也都看的如此,莫说徒弟不能相信,甚至连自己的亲生儿女都不相信,所以在暗夜里熟睡后,独自梦游起来一遍遍的砌墙,宣泄心中的不安……
但有一人比这三人更恶,便是将女儿凌霜华活生生钉入棺材的凌退思,他残忍无情一举风头就盖过了梅门下三个徒弟。凌霜华是凌退思的独女,差不多也算是他在世上最亲近的人,真不知他如何横得下这个心?拆散女儿的幸福,逼的女儿自残,又亲自把她投入棺材,一个人的心肠怎能歹毒到了这种程度?真的是比“金波旬花”还要毒上一千倍,仅仅就为什么了那一笔财富。狄云疑惑道:“一个人世上什么亲人都不要,不要师父、师兄弟、连亲生女儿也不顾,有了价值连城的大宝藏,又有什么快活?”得到宝藏之后,他真的是快活的吗?书中最后写珠宝上喂的毒,得到宝藏的一个个如颠如狂,终于在一片丑态中自相残杀而死。其实,财富之毒,又何需人喂上?财富本就有毒,亲近而不中毒者鲜矣!也或许财富无毒,人性本就贪欲深种,稍有财富来诱发,就一发不可收拾……凌退思,凌退思,人生需要后退思考一下再做决定啊。
贪欲与财富虽然可以激发人的恶,但是最恶的却也并不是这一类人,大宝藏是虚构,多数时候不存在,如果不被诱惑,恶性没有机会展现出来,也许这些人一辈子还并不这么坏。最恶的这样一类人,没有距离感在生活在我们周围的人,没有大财富做诱饵也会实实在在做恶的人,比如万圭。
金庸在《连诚决》后记中说,“连城决”是对幼时家里长工和生经历的记忆上发展而来。和生家景一般但生活和美,因与邻家美貌姑娘定亲,而姑娘又被富家少爷看中,就飞来横祸,他被诬陷下狱,屈打成了残疾,父母气死,未婚妻终成了他人妇。若不是机缘巧合翻了案,恐怕就横死狱中。这是真实的故事,和生受的罪也许并不如狄云惨烈,但是更加震憾人心,虚构的恶人,哪怕描写的罪恶滔天也有距离感;真实的恶人,让人对恶的恐惧放大,一想到就不寒而栗。
万圭活生生就是和生经历中的那个富家少爷,他为了得到美貌的戚芳,设下圈套诱老实的狄云进入,然后在戚芳面前惺惺作态,骗得到戚芳的身心。他根本不会因为诬谄了狄云、欺骗了戚芳有半份的愧疚,这一切做的在他看来理所当然。他对戚芳也没有半份真情,只因撞见戚芳与吴坎说了几句话,就疑心大胜,欲制她于死地。哪怕最后戚芳折返救出他性命,他也能毫不犹豫的把她杀死。若说凌退思钉杀女儿残忍,万圭要亲手将女儿空心菜砌入墙洞,岂不更加残忍?这是一个根本没有人性的人,偏偏他长身玉立,俊美潇洒,对曾是戚芳温柔多情,根本看不出是一个会作恶的人。
万圭是因为得不到想到的东西,就开始做恶的。大宝藏不常在,而得不到的东西却想在,如果一个因为得不到想要的东西,就可以害无辜的人,就可以无恶不作,还掩饰的像好人一样,那是何等恐怖?世间想要而得不到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也许是一个美貌女子,也许是一个届升的机会,也许上学的名额,也或许是逃脱法律的制裁侥幸……不幸的是,万圭并非唯一。每一想到世上有这样的人存在,就会异常的恐惧。不知道他想要什么,他会以什么样的手段取得,谁会是那个无辜的人……虽然万圭做恶在《连城决》中并非最多,但是一定是最让人恐惧的第一大恶人,因为他距离生活太近了。
有人在以前的我写的书评中评论说,狄云是金庸小说主角中最可怜的,我却觉得也未必。狄云虽然经爱了种种不公的待遇,但他还有一方可以安身的净土,可以逃离这个群魔乱舞的世界,他心底已经安宁平和。而且,还有一个冰清玉洁的水笙在等着他,有过真心待他的大哥,学会了绝世的武功不再受人欺辱,比之其他受到不公正待遇的人,已经不知强了多少倍。现实世界中,万圭们也是无处不在,而现实生活中的狄云们,该躲到那里去?
文: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