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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冬天的冷,与南方的冷,很不一样。
南方冬天的冷,是一种带有侵略性的冷、一种顺着凉风和水汽渗进骨髓的湿冷。
而北方冬天的冷,是一种带有隔阂感的冷,像是眼睁睁对着一堆感受不到半点热气儿的柴火,干冷干冷的。
周末待在有暖气的屋子里,咕嘟咕嘟的不停喝水,还是觉得口干舌燥。趁着出门买菜的功夫,顺边去街边的小超市买了一盒龟苓膏回来。
人进中年,开始慢慢注重起养生来,买来吃的东西总要先看看外包装上的成份表。
龟苓膏的包装盒上的贴纸上写着:水、白砂糖、黑凉粉(食用木薯淀粉、凉粉草)、蜂蜜、茯苓、蒲公英、金银花、栀子、甘草、龟......
这才放下心来拆开吃:凉凉的、味道微苦。
小时候爱糖果的甜,二十来岁喜欢爱情的甜,现在竟然慢慢习惯和喜欢起“苦”来。
-02-
我坐在地垫上,用勺子慢慢挖着龟苓膏吃。
黑色的龟苓膏体亮晶晶的,就那样摇摇晃晃、颤巍巍的被我一勺勺舀起来,满不情愿的样子、连着蜂蜜如丝。
它平滑的表面逐渐变得残破不全,直至全部被消失、全部被我消灭。
吃龟苓膏的时候,我格外想念深圳的一家街边不知名的甜品店。
2015年初夏,我去深圳出公差。白天忙完工作,晚上我就出门瞎溜达。溜达至一个布满小吃摊点的巷口,看到很多男人穿着大裤衩子、人字拖,挎着胳膊的情侣进进出出,居民拎着装满蔬果的塑料袋,人们步伐缓慢放松,一派热气腾腾,灯火通明的景象。
猜想这条巷子八成是一条小吃街,我心里暗自窃喜。摸摸口袋,一元、五毛的零钱不少,底气更足了,赶紧顺着人流往巷子深处走。
然而一路上走过去,无非是些臭豆腐、烧串、炊饼、小龙虾、烤鱼、麻辣烫、烤鱿鱼、酱猪蹄、烧鸡、酸辣粉......作为一个出生成长于南方、常年工作在北方的吃货而言,没发现什么有特色的异地小吃,未免有一点点失望,还不如在白日在宾馆餐厅里吃的一道椰子汁煮珍珠马蹄莲和鸡块来得新鲜特别。
-03-
那家让我在今时今日吃龟苓膏时怀念的甜品店就是在那一刻,跳入了我的眼帘。
它坐落于小吃街尽头的拐角处、一个人流寡淡的小角落里。
怀着“不能白来一趟,总要吃点什么再回去”的念头,我走进了那家甜品店。
店面很不起眼,目测也就十来平米的样子。毫无任何装修可言,白墙、水泥地。两侧临街开着卷帘门,一侧靠墙的位置摆放着两台带玻璃门的冰柜,透过玻璃可以看到一些瓶瓶罐罐和杯碗。室内其余的位置摆满了方桌和长条木椅。仰脖能看到一台悬挂着的老式黑色外壳电视机。
老板娘看人进来也不特别热情,表情淡淡的。不说话,直接领了我去冰柜看。
我只识出来两种:黑色的是龟苓膏,白色的是酸奶。
“那是什么”,我指着冰柜里一只泡面碗不知道装着什么黄色膏状。老板娘不看我,“布丁,芒果味的”。
“哦,那个淡一点的黄色呢?”我饶有兴趣地继续看。
这个问题大概被生客问过一百遍,老板娘一溜儿指过去,背诵课文般回答:"榴莲味的......喏,还有苹果、草莓味、香蕉味",她顿了顿又补充道:“都是我自己做的”。
“哇!你太厉害了,会做那么多花样!”老板娘像是没听到我的夸赞,眼睛看向头顶外观粗苯的电视机。电视机里正播着一部我没看过的国产电视剧,看画面听台词似乎在讲一个家长里短的故事。
“您好,麻烦给我一碗龟苓膏吧......嘿嘿......多少钱?”我随意找了一个位置坐下,抻着脖颈问。
老板娘眼睛盯着电视机,也不耽误做买卖,“五元”,说着话儿便转身去冰柜取。“哦”,我翻出五元纸币放在桌上,端坐着看电视。
很快,递过来一碗龟苓膏,“要蜂蜜吗?”她问。
我不迭地回答,“要,要,要的。”
她又转身去取来一罐蜂蜜,很大的一罐,像是装过水果罐头的那种玻璃罐。
她拧开金属瓶盖,往我碗里的龟苓膏上转着圈儿地淋蜂蜜,边淋边问“够吗?”
透明的淡黄色蜂蜜盖在黑色的龟苓膏体上已经半指深了,我赶紧说“够,够。”她慢腾腾正起玻璃罐身,拧好盖子,拿走我递给她的钱币,继续坐在桌前仰头四十五度角认真地看电视,面容恬淡。
不一会儿,来了一个母亲带着两个孩子进来。小女孩个儿高,看上去像姐姐,七八岁的样子。小男孩肉胳膊肉腿,看上去年龄小一点。
两个孩子一进来就嚷嚷着直奔冰柜,直接自取完各自占领一个小方桌。一看就常来,轻车熟路。母亲一会儿拦这个一会儿拉那个,忙得很,扯着嗓门喊:
“诶!你吃一份就够啊,你不是刚吃完晚饭吗?”
“你俩非得背对背坐吗?”
......
这间小小的甜品店,虽然陈设简单,却自有一种亲切、温暖的氛围,流淌着一种朴素的生活之音。让人感觉,它好像本来就如此。过去是这样,现在是这样,未来也会这样。值得依赖,永远守候。
-04-
梁秋实在《雅舍谈吃》里写道:
“我曾痴想北平羊头肉的风味,想了七八年;胜利还乡后,一个冬夜,听得深巷卖羊头肉小贩的吆喝声,立即从被窝里爬出来,把小贩唤进门洞,我坐在懒椅上看着他于暗淡的油灯照明之下,抽出一把雪亮的薄刀,横着刀刃片羊脸子,片得飞薄,然后取出一只蒙着纱布等羊角,撒上一些椒盐。我拖着一盘羊头肉,重复钻进被窝,在枕上一片一片的羊头肉放进嘴里,不知不觉的进入睡乡,十分满足的解了馋。但是,老实讲,滋味虽好,总不及在痴想时所想的香。”
如今,我似乎能体悟到梁秋实的这份心情。
羊头肉的滋味未必有多美,但是在战火纷飞的年岁与和平时期想念羊头肉、品尝羊头肉的心境是全然不同的。
龟苓膏的滋味未必有多美,只因记忆里的甜品店呈现出的平和而温暖的气息,引人眷恋遐想。一碗龟苓膏下肚,清凉抚平燥热,心不再有所挂碍,仿佛世间的烦恼全都消失了。
美食之所以让人挂念,不一定全是因为食物本身的滋味,而是更多地取决于品尝美食时所处的环境与心情、所见到的人、所产生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