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走进树林更深处,她看到了这样一幕。
一少年狼狈地倚在大树下哭得鼻涕横飞,衣衫破烂,左袖口不知道挂在了哪里,呈破碎状卷到肩膀处,裸露的手臂有几处严重的擦伤正在渗血。衣袍下摆一片脏污,混着红色血迹的黄色湿土牢牢地黏附在裤腿上。
额头上有一块黏附着血迹的擦伤,左脸颊血迹斑斑,唇角带血红肿,头发上还夹杂着几根枯黄的草叶。他左腿僵直不动,看来是腿受了重伤。
这人如此狼狈,如若不是刚分别不久,他衣衫上绣着眼熟的青竹,她是真不太敢认。
这哪还是那个仪表堂堂气度不凡的公子哥儿?
也真是,受这么点伤哭得跟死了亲爹似的。吖,他爹已经死了,真是,死者为大,不该胡言乱语。
她呸呸两声,那家伙正哭得忘乎所以,完全没有注意到她。
她居高临下道:“你哭什么呢?哭这么伤心?”
他阴测测地哭声总算止住,哽咽道:“你管我啊?我难受。”说着,突然发现这声音如此耳熟,他一下子仰起头。
那男子打扮的少女正坐在树干上,轻烟似的眉微皱,低头看着他,那双湛亮的眼睛犹如最耀眼的黑玉石,正透着一丝好奇。
他睁大眼,顾不得疼痛抱着树干站起来,笑容满面:“你没事?你还活着?”那双哭肿的眼睛配上这样的表情滑稽极了。
陆黛这才明白过来,这是在为她哭?她玩味的戏谑突然有些尴尬,暗自反省,她笑的样子是不是太狼心狗肺了?
她翻身下树,还未站稳,君如意就扑了过来,扶住她双肩细细打量,那炽热的眼神都让她不自在起来。
君如意笑得十分开心,眼泪又飚了出来:“太好了,太好了,你没事。”泪水犹如小溪,在他满是血迹和泥土的脸上冲出两道泥石流。
这张脸真是没法看,陆黛眉皱的更紧了,她要忍耐,毕竟他已经很狼狈了。
君如意抬手,停在了她眉间:“你不要皱眉了,我们两个现在都没事了,我想通了,我准备诈死,这样我就不做什么狗屁王爷了,我就可以一直跟着你了。”
没事?她极度怀疑,他是不是撞到了脑子,还是被马给踢了。他都这个样子了,怎么就没事了?
至于后面的话,她根本没在意。
他正为她好端端活着而雀跃不已,为她抚平眉间轻愁。
她正专注地思考他被撞坏头的几率有多大,他的这些表现很反常,反常到让她想到一个不是可能的可能。
陆黛眉头一皱,第一次怀疑自己的判断力。
君如意为她揉着眉心,却被她猛的一瞪,吓了一跳,这才想起来平时她强悍至极的表现,今日太过高兴,忘乎所以,作出如此逾越之举。
想到此处,他妄图收回手,可是,陆黛怎会给他如此机会?
一把捉住他的手,他的手原本白嫩修长,可惜划破了几处,血迹斑斑,污浊不堪。
见她如此打量自己的手,君如意心中打怯,肯定是嫌他手脏了,完了,这次看在他受伤的份上,是不是她可以把他收拾的轻一点?
他刚扯出一个笑,就被她灼灼目光逼视的无处可逃:“你?是不是……”她还带着几分犹豫。
他自然殷勤接话:“有话直说就好,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赶紧表忠心,她一定能从自己发红发肿的眼睛里看到真诚。
的确,陆黛感受到了:“你是不是喜欢我?”生怕他听不懂,又加了一句强调:“男女之情的那种喜欢?”
君如意愣了一下,很奇怪她为什么这么问,脑子里随着这个问题突然闪过了最近他的所作所为,他心中也浮现出一个从未细想的念头,瞬时睁大眼,语无伦次分辩:“我…我没…”
他慌忙摆着手,顺势挣开她的束缚,跌坐在地上,痛呼一声,却不敢与她对视,很有一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架势。
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陆黛却从他慌张失措的情态中看得分明。
看到他手臂摆的那几处伤口又崩出了血都没感觉到,陆黛不由心中一软。
谁没有爱恋过别人呢?这种情思,既想人知,又不欲人知,个中滋味,难以揣摩。
她一瞬间竟从心中升起一丝难言的滋味,犹如一股清泉滋润她的心田。何苦来哉,他不让她知道,她就装作不知道就好。
何况,她也不知如何面对,这窗户纸,何苦捅破?
思及此,陆黛笑道:“玩笑而已。你的马车去了何处?”环顾四周,早不见了那一路辛劳的马儿。
说到这里,君如意好似有了满腹的辛酸泪,把他那不清不楚的心思盖了下去:“那马挣脱了,我从马车上摔了下来,正落到一处土沟里,我受了伤,想去寻你,却只能爬到这里,就受不住了。”
他泪眼汪汪仰着头,平日里唇红齿白的模样全变成了可怜兮兮的狼狈,眼睛因含了泪,越发清澈,陆黛竟不忍心与他对视。
不由自主伸手抚了抚他的乱发,安慰道:“没事了,我来了,我带你去找大夫。”
树叶哗啦啦,风吹过流汗的脸颊,往更远处吹落更多叶子,纵是身强体健,陆黛背着君如意也犹如超载的马车,累的气喘吁吁。
但幸好,曙光近在眼前,在不远处有个酒家,哪怕借他们一辆车,去找大夫也好的多。
君如意其实也很痛苦,汗液渗透伤口,行走间的拖拽,他真怕自己成一个瘸子。
“你要不放下我,去借辆车,我伤口疼。”他额头也早就见汗,不同的是,他是疼的。
陆黛目测了距离,终于同意了他的再三要求,把他轻放在最显眼的地方,还掏出个竹哨给他,叮嘱道:“有什么事一定要吹响,我很快回来。”说完,一步三回头走了。
君如意松了口气,终于不用活受罪了,他从她态度里觉察曾经肯定发生过什么让她难忘的事,所以才会对他这个伤患牵肠挂肚,仿佛风一吹他就会不见了。
一抬眼,陆黛已经站在了酒馆前,并向他打手势,他莞尔,朝她挥挥手,陆黛这才转身进店。
君如意强忍疼痛,打量着周围,太阳已经要落山,陡然生出几分寒意,原本遮天蔽日的树木已有几分萧瑟之感,枝上叶子在风中翻转,带着无法抗拒的摇晃起舞,慢慢远离枝头。
君如意视线有几分模糊,他知道,这是因为失血过多,耳边甚至出现了兵器相接的声音,若即若离,而后眼前一黑。
天色已晚,小神医吃完饭正在自家庭院散步呢,就被一个散发刺鼻血腥的人拎到积雪院,他吓一跳,以为是朱照出事了。
回身一看,一身狼狈的竟然是陆黛,少见的鲜血淋漓啊!
他正高兴老天爷终于开眼了,却听连脸上也溅了几滴血的陆黛道:“让你失望了,这都是别人的血,受伤的是他。”
顺着她目光看去,才注意到床上躺着一位满身满脸血污的年轻人,依稀可以看出眉清目秀。
“你把哪家的小郎君掳来了?看得出,经过了一番殊死搏斗啊!”他走过去,边检查边玩味道。
陆黛道:“他这是从马车上摔下来了。”
“是因为你?”
陆黛不自在地拿袖子擦擦脸上早就干了的血痕:“我把人都解决了,但是不会驾车,我就边学边赶路,结果他就受了些颠簸,应该不严重,他都没有痛的醒过来。”
小神医皮笑肉不笑:“你真行,小伤让你弄成大伤了。”然后吩咐旁边的小婢:“拿把剪刀,热水,并去我院子里让小芙帮我把药箱拿来。”
陆黛则无视他这张扭曲到难看的脸:“那他就交给你了,我趁弟子们还没休息,去演武场活动活动筋骨。”说着,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神医本以为她对床上的人有多挂心呢!
她臭着一张脸,说走就走,他也不敢阻拦。
想到这实力上的差距,让他不由气了气,心里嘀咕,难怪人家看不上,一点女子的温婉贤淑都没有。
小婢刚把水和剪刀拿来,以朱照为首的韩都城大侠们都来了。
来得正是时候,他倒想问一问这家伙是谁?
朱照撇了一眼床上的人就出了门,有人随着看了眼,也出了门,仿佛只是为了鉴赏一幅画作。
陆陆续续走的只剩五六个,但是加上丫鬟小厮,也是颇为壮观。
小神医很不爽被人家围观,赶走了下人,可是,古往今来,神医都很少医武双修,这死皮赖脸留下来的几个人他都不是对手。
咔嚓咔嚓…
袖子剪掉,几处剑伤,小意思。
咔嚓咔嚓…
裤腿剪一半,骨折了,小意思,肿的有点厉害,一会儿治,痛醒了麻烦。
我擦擦擦…
妈的,长得竟然比我好看,不过脸上的擦伤真不少,小心破了相。
翻过后背,我剪剪剪……
真行,伤都不严重,隔着衣服都磨出了血泡,应该就是所谓的颠簸伤了。
也不知道这小子倒了什么霉,偏偏遇见陆黛。
正思索呢,风声骤起。
十三堂望了眼窗外,远处乌云密布,梧桐树繁茂的枝叶招摇,近处的茶花丛起伏不定,瞬间冷风就顺着窗口冲进屋子,便走过去关好窗户,道:“听临春说有暴雨呢!”
正在此时,长相颇为乖巧的黄衣女子拿着药箱赶来,小神医赶忙道:“小芙,咱们赶紧回去,要下大雨了。”手起腿响,咔,床上的人睁开了眼睛。
他是被疼醒的,睡梦中有人拿着他的腿,像拧麻花一样来回折腾,那疼痛像一根根尖刺直冲脑门,扎在最痛的位置,由不得他继续沉睡。
他是最怕痛的,可以忍饥挨饿,可以忍冻耐热,但绝对忍不了疼。
眼见有位白衣青年正拿着他的腿,无情的左右扭曲,仿佛他的腿只是根熟了的面条,没有任何知觉般,可以无所顾忌掰弯拉紧。
君如意刚想说话,就听“咔”的一声,他的腿似乎不那么疼了。
“好了。”白衣青年放下了他的腿。
君如意这才注意到,屋子里围了不少人,饶有趣味地打量着他。
他这是被谁救了?这些人都是谁?
“你救了我?”他看着白衣青年,明明是和陆黛在一起的,她去了哪里?
白衣青年似笑非笑打量他:“我?只负责治伤。带你来的那位心情不爽,去武场练手去了。”
边说话边打开药箱挑拣两瓶药膏,这人也是好运气,要不是大雨将至,这药还真不舍得给他用。
第一道闪电伴着雷声亮了亮,轰隆隆犹如大军压境,令小神医拿药的手都抖了一抖。
他背着药箱,拉着小芙就要走,等众人闪出空来,又回头说了句:“明天雨停以后,我再拿夹板固定你的腿伤,切莫乱动。”
一开门,一股冷冽的风就吹了进来。小神医抖了抖,紧紧靠在黄衣女子身边,小芙只是向众人点头一笑,说不出的娇美乖巧,便随着小神医走进闪电雷声交织的黑夜中。
余下众人,则像看着一件奇珍异宝一样把君如意围住。
为首的是一个手拿折扇的公子,明眸皓齿,不禁让君如意怀疑他的性别。
“哎,你跟陆黛什么关系?”这公子颇为好奇。
君如意看着这几位热心过了头的人,执扇公子背后是一名浓眉豹眼的大胡子壮汉,在他右手边是一个瘦小的唇红齿白的少年,左手边是一个身着绿色衣衫的年轻女子,莫名有些眼熟,最后面是眼神里带着几分孤傲的玄色衣衫的青年。
君如意没有答话,只道:“我渴了。”
无人动,君如意自己经过这一系列折磨,也是无法动弹,只好选择闭嘴不言,他也觉得这几人没一个像是能愿意照顾他的人。
“你告诉我你和陆黛什么关系,我就去给你倒水!”壮汉忽然直愣愣说了这么一句。
君如意轻轻摇头,表示自己已经极度虚弱,真的没办法满足他们的好奇心了。
绿衫女子却道:“你们看,这雨一定下不小,我们还是先走吧!免得和陆黛碰上。”
其他人均觉有理,闪电和雷声越发急促,这里真不是可以久留之地。
临走之际,那个沉默的瘦弱少年把水壶放在了他床边,便和其他人一起离开了,他这善意的举动遭到了孤傲青年的一记白眼。
君如意明显觉出这几个人不错的功夫,下盘极稳,行动间如同行云流水一般,十分迅捷。
陆黛推门进来的时候,君如意正努力地喝着水,枕头都弄湿了一大片。
她脚踢沙袋,手舞流星锤,锻炼一会儿,就觉把今天的郁闷之气尽数给发泄了出来。
还没等等和朱照过过招,倾盆大雨就扑腾腾下了起来,她跑的快,朱照则在她后面骂她做的糊涂事。
不就是想嫁个称心如意的夫君吗?活似她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一样。她真的十分委曲求全了。
踏进积雪院,朱照凤眸忽然一闪,问了一个她无法回答的问题:“你此番把他带来,难道是存了其它心思?”
陆黛意识到,她并不十分清楚把他带到这里的心思,在看到他不省人事的脸的时候,她只是想着,这里有最好的大夫。
什么心思?她不觉拿刘谌做了一份比较,她是断然不会把刘谌带到这里的,因为她对他不信任,很怕他利用自己,利用自己身边的知己好友。
这份心思她说不清楚,只是因为不想对不起为她哭泣的少年,大约是她刚受了情伤,对旁人的心思更能珍惜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