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在墙上的鱼

那个男人,确实曾无所不能。

我生命中许多温暖的闪闪发光的记忆都是他给予的。

我曾经也在某些时候,在内心深处,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审视过他,甚至在发现了他的弱点之后曾经失落过,疑惑过,愤懑过,但我对他的爱与敬意却随年岁的增长与日俱增。

我从来不觉得他是我的英雄,我越来越觉得他是他自己的英雄。


在他眼里,我一定是个很特别的小孩子。我总是听到他不经意地说起我小时候的事,但很多时候,我并没听出夸奖赞赏之意,他似乎只是客观描述。这一点,他和母亲不一样。如果妈妈说,我能很清楚地判断出她的情感倾向。

当他发现5岁的我为了偷懒,把没剥皮的老蚕豆倒了一半在屋后檐下的柴禾里,他没有责骂我,只是笑着跟母亲讲述了他的发现。而我就在一旁若无其事地玩耍,同时竖着耳朵听他和母亲说话。然后,他笑眯眯地叫我的小名,问我:“那么多蚕豆,怎么就只剥了这么一点儿蚕豆米呢?”我一听,心想,是啊,怎么就这么一点呢?他们全知道了!我正愣在那儿呢,他说:“以后,别再倒了。”我“嗯”了一声,做好了接受惩罚或继续剥豆的准备,没想到,他却笑着对我说:“玩去吧!”这实在出乎我的意料,反而不好意思玩了。我看见他把柴禾挪开,把我倒在墙根下的蚕豆捡到瓷盆里,回到家和妈妈一起剥了起来。我看他真是没有惩罚我的意思,才放心大胆地游逛去了。

这之后,我当然没有犯过这样的错误。当我学习词语“自作聪明”时,我想起来的就是这一件事。

他却认为我真的聪明。我每天睡觉前,都会把自己脱在床前踏板上的鞋子放在床底下。我看见姐姐们下床时,小脚丫子在踏板上的鞋子上乱踩,把鞋子弄到了地上,沾了灰,没几天,鞋就脏了。我不想我的鞋被弄脏,于是,就把它们收到床底下。我宁愿起床时,麻烦一点,先探身到床底拿出鞋子再穿上。姐姐们还说我“那么笨,怎么不把鞋放在踏板上?”我坚持己见,不为所动,这个习惯持续了好几年,直到家里重新盖了房子,我们有了自己的卧室为止。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发现我这个习惯的,反正他一直说我从小就“顾力力”(安庆方言)的,衣服鞋子总是干干净净的。而我自己,直到初中,才发现自己“干净”这个特点。我的白球鞋确实永远不会沾上灰土和泥点,这跟别的同学很不一样,我甚至还怀疑过自己有“洁癖”呢。

现在的我回溯几十年的光阴去看那时的他,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他曾经是我的骄傲。

幼时家边就是村小的分部,一到下课,就会有成群结队的学生拥到我家里来喝水。那时吃水要靠人从河里挑,很麻烦费力,只有我家的水缸每天都会装满清水,无偿供他们饮用。那些学生喝过了水,带着满足的神态看我家墙上贴着的奖状,读出他们认识的字。从他们读出的话语中,我知道了那面墙上所有的奖状都是他在煤矿得到的“鼓励”:有“先进生产个人”,有“安全标兵”,有“劳动模范”。从他们艳羡和惊叹的语气中,我感到了一种骄傲和自豪,觉得他真是个了不起的人。

我觉得他很神奇。洗脸时,他能轻轻巧巧挤干毛巾里的水,而我模仿着他的动作,怎么也学不会。他说:“你还小,长大了就会了。”我不知道何时才算长大,但急切地希望自己也像他那样挤干毛巾。

他比妈妈温柔。寒冬的夜晚,我们最怕妈妈给我们洗脸,不知道她为什么用那么大的劲来擦我们的小脸,很疼很疼,我们哭着躲让。妈妈一边生气地责骂我们:“脏死了,不洗脸不许上床睡觉!”一边捉住我们,用毛巾更加用力地在我们冻皲裂的脸上擦,我们哭得更凶。有一天,他在家里,正好看到这一幕,他跟妈妈说:“你手太重了吧?孩子痛。”妈妈说:“我手哪里重?天天晚上洗脸都哭,就是不愿洗。”他说:“我来。”他牵着我们的小手,来到洗脸盆边,把毛巾放入水中浸泡一下,然后挤干水,用温热的毛巾先捂一下我们的脸,再轻轻地擦去我们脸上的污垢。每次,他给我们洗脸,我们都很乖顺,都会开心地笑。

长大后,我们姐妹在一起说过往事,对这件事看法一致,都喜欢他给我们洗脸。实际上,他给我们洗脸的方法就这样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我们,并被我们继承了。稍大些,大姐就是按照他的方法为我们洗脸,我后来为妹妹弟弟洗脸也是用这种方法。直到我有了自己的女儿,为她洗脸,还是用这种方法。

他比妈妈温和。他从不打骂我们。妈妈对我们的管教很严格,有时使我们感到很委屈,很生气。记得有几回,我不满妈妈的训斥,和妈妈赌气不吃饭,躲在自己房间里抽泣,任凭妈妈怎么叫都不理睬她。他敲门进来,哄我,安慰我,开导我,我把委屈说给他听后,也就不生气了,乖乖地跟他出去吃饭。他为我抹去眼泪的样子,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感受到的最初的男性的温柔。


时光慢慢溜走,在岁月的步步为营中,他变得越来越沉默,渐渐远离了我。

我再也不会在炎炎夏日里为下夜班回家的他卖力地扇着蒲扇,他也不会边夸张地逗我说“冷”边喝着已凉的稀粥。

我也不再缠着他给我削陀螺,他大概也早已忘记了曾给我做过鸡毛毽子。

我在老师的催促声里忙着学习,在妈妈的催促声里不停地做着家务。他不知在谁的催促下,急急地走过了我印象中最风华正茂的年华。他依然英俊,头发乌黑,身体强健,可是,他身上确实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消失了。

夏夜乘凉,他再也不像以前一样唱黄梅戏给我们听;冬日夜晚,他也不再和我们讲历史上的英雄传奇故事。而这些,曾使我们迷醉过,使家边的大小孩子们对我们羡慕得要命。

偶尔想起这些变化,我心中有过疑惑,不明白他现在为什么变了。未经风雨的我哪里能想到他所经历的艰辛、面对的危险、肩负的责任和压力呢?

他和母亲要养育我们姐弟五个,他永远在不停地劳作,忙完了工作忙田地,忙完了家里的农活儿还要忙我外婆家的事。

他的工作实际上很危险,在矿井里挖煤,塌方、透水、瓦斯爆炸,都可能出现,更不要说随时掉落的石块了。他在煤矿亲历过两次瓦斯爆炸,所幸都不是他所在的班组,但是他两次亲眼目睹自己熟悉的工友被炸得血肉模糊,他们的亲人凄惨的哭号,他心里一定有过恐惧和担忧。但这一切,他都得自己扛。我清晰地记得,有一回矿上发生事故后,母亲非常担心他,劝他请假在家歇两天。他说,没关系,不会有事的,不要瞎操心。他依旧坚持着上班。他的工作所得是家里最主要的收入来源,一大家子生计,让他停不得。

他大概从没想过,有一天,他工作了10多年的乡煤矿会倒闭,他失业了。但很快,他就到原单位附近的一个村办煤矿继续上班,他对工作的忠诚和为人的淳厚为他赢得了同行所有人的尊敬。

我是到高二时才真正地意识到:他也累,他也怕。在那之前,我潜意识里,他年轻健壮,是无所不能的。

那个周日中午,只有他和妈妈还有我在家里吃饭。我因为学习压力大,沉默不语。妈妈不知为什么,那天吃饭时也没说话。我正感到气氛有点尴尬时,忽然就听到他对妈妈说:“不晓得是怎么回事,昨天我下井时,驮着两根木头,爬梯子时腿直抖。出井时,腿一直打颤,心里真有点害怕。”我吃惊地抬起头看了看他的脸,问他:“为什么要爬梯子,还要驮着木头?”因为我从来就不知道,村办煤矿的作业环境更差,每天下井上井,只能靠爬木梯子。他很简单地给我解释了一下。我听后,心情无比沉重,原来他一直就是这样上班的,更让我忧心的是他的“害怕”。我明白,他已经老了。

我在心里发誓,一定要考上大学,绝不能让他在“害怕”中挣给我读书的血汗钱白白花掉了。我还想着,等我工作后,他就不必这么辛苦了。

可在我上大学还没毕业时,他再一次失业了,这次是真正地失去了工作,那家村办煤矿也倒闭了。

他赋闲在家,颇为不适,脾气似乎有点变了。有一天,他竟然在吃饭时,说了一句:“活着有什么意思呀,就这样等死了!”

我非常惊讶,一时愣住了,他还不到50岁,竟然说出了“死”。我似乎明白他当时的心情,又似乎不明白他的心境。我想说点儿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我怀着复杂的心情,沉默着,偶尔用眼角余光瞥见他脸上的无奈和失落。

20多年后的我,正逐渐走向当年父亲那个年龄,深深地理解了那时的他。一个对自己有要求的中年男人,背负着家庭的重担,扛着突然失业的巨大生存压力,还有青春不再、激情已失、精力下降的隐忧,以及从社会职场被迫回归家庭的被抛弃感,前途无着落、无方向的茫然感,这一切,他都只能默默承受,无法说出口。

男人有多坚强,就有多脆弱。假如真有时光机,我多么希望坐上它,穿越回去,紧紧拥抱那时的他。


他不善言辞,他的不甘和倔强从来不是靠说,而是凭行动来证明。

他很快就找到了一份工作,跟在包工头后面做小工。早出晚归,体力活很累,但他很快乐。终于又可以挣钱养家,找回了男人的体面和尊严,于他,是天经地义的事。

这样的“工作”,他一做就是20多年,中间歇了5年,到广东帮姐姐、姐夫的小吃摊做点小事。

他做事从来不知道惜力,也很在行,他以为只要自己老老实实做人、踏踏实实做事就可以了。所以,跟他合作的历任“老板”都对他交口称赞,有活时都主动打电话找他去做。他对此是很些自豪的。

可是,这世界并不如他想的那么简单。有些人并不希望他这样做,比如那些很“聪明”的人。他们并不喜欢这样一个参照人物,映衬出他们的偷懒和滑头。我曾亲眼看见那些人是怎样“巧妙”地利用他并嘲笑他。在工地上,四五个比他年纪小一截的人都坐在树荫下休息,抽烟、喝水、说笑,只有他大汗淋漓地在拖混凝土,浑身汗透,没有一处干的地方。当我出现的时候,那些看着他劳作的人正在笑他:“你不累就多做些,我们不像你,我们要歇一下子……”

我分明听出那话里的揶揄和不满,也分明看出他的疲乏,可是他居然不“顺随人心”休息一下,要勉力支撑。我一时顿觉他的“不合时宜”,对他的被嘲充满了屈辱,既有些生气,又很心疼。

可是,平静下来,我内心深处对他这种品性,实际上是充满敬意的。这样的人,如今,还能找到几个?当我在课堂上,为学生讲解《论语》里“为人谋而不忠乎”一句的“忠”字时,首先想到的人就是他。

也正是凭着这份尽心尽力的“忠”,使得他获得了真正的尊重和长久的信赖。

当72岁的他在遭遇车祸之后,还有人打电话请他去“帮忙”。他还没有完全康复,身体也绝不允许他再去承受体力活,可怕的是他居然感到无法拒绝别人!我们花费了一番心思,终于做通了他的思想工作,他答应不再去做事了。

他的“退休”于他而言,还是有点无奈和不甘。这点,我们心里明白。

我们现在常对他灌输“享受”生活的观念,尽管他很难从思想上真正理解和接受这样的观念,但他也有一种随遇而安的特性,并且流露出了天性中天真的一面,而这简直太文艺。他喜欢看书,且极为专注,可以一动不动地捧一本书看半天。他爱看戏听戏,这是他年轻时就有的爱好。他其实也爱出去玩。去年,我带他和母亲到杭州、上海转了一圈,发现了他洒脱的另一面,隐约可以看见他年轻时的潇洒风度。

然而,最最重要的发现是,他忽然就豪不吝啬地、直接地表达了对我的爱。在旅途中,他回忆着我小时候的点点滴滴,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似乎我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当我背着包跑前跑后为他和母亲拍照时,他无数次地叫我“小儿”,让我把包给他背,心疼我的脚走了许多路。当我的朋友来看望他时,他居然在朋友面前连用四个“最”字句夸奖我,好像我是天上没有、地上无双的人物。

也许,人越接近老,也越接近生命的真实。或残酷或温暖,都可以直言不讳。

我越来越喜欢看着他,喜欢听他的叮嘱,在他不注意的时候给他一个亲吻,看他欢喜得眉开眼笑。

没别的原因,只想让他觉得,这辈子,他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都会以爱的方式回到他的生命中。

最近,我老是想到他60岁那年,在我家,看我幼小的女儿用铅笔在墙壁上画画,他也童心大发,在墙上画了一条在水里游泳的鱼。那条鱼,我一直舍不得擦掉。

有时,我在想,父亲,这辈子,可能就是画在墙上的那条鱼吧,心有海洋。


PS:还有很多很多美好温暖的记忆并没在有文中呈现,我并不想单纯地表达某种亲情。我想,以一个中年人的心境,去体察一个父亲在他中年之后究竟经历了什么。身受才能感同,爱并不能消除所有距离,只有基于生命平等的理解,才能真正体谅个体生命的不易,也才能因此而真正去爱。

如果你有感触,哪怕很少,哪怕很多,都无比期待你给留言,我想和你们交流。我的肤浅或偏执,都希望得到你们的指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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