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非没有想过自行了结生命,但也绝非执着到每一道伤疤都与之相关。得救过后的茫然若失令我静下心来细细思量,也许,较之草草了事地结束一生,默默无闻地苟活一世才更加需要勇气。何况,用自己最为珍视的笔洗做这种事,也着实轻率得连自己都感到羞愧难当。愈是唏嘘便愈是觉得当下的自己一无是处,而活下来的今后亦是无边苦楚。哎……我的精神就快要先于身体倒下了,现在的我是多么羡慕那些气若游丝的病躯啊!
“你的运气怎么就这么好?!闹出这么大的事都还能踏实住着……”弯腰为我换药的小护士说,“可别再做傻事了!”
“谢谢……嗯,我是想说‘对不起’……”我坐在床沿,低头惭愧地看着她,“给你添麻烦了……抱歉……”
“哎……没事……”小护士慢慢直起身,口罩难掩责备的口吻,“活着就好!”
我真是幸运,还依然能够赖在医院不走。可有些病友就没有我这么侥幸了,他们会被医院下达“逐客令”,而原因正是由于他们在院期间的表现和我一样太过“轻视生命”。按理说,对于被命运宣告了死讯的我们来说,生死的界限早已经模糊,不愿经历漫长的等待而自行决定生命的终结方式,这本无可厚非。
然而,院方为了避免此类事件的一再重演,却会时常派遣心理医生为我们这群躲在临终关爱病房里的病人进行心理疏导。心理医生们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一遍又一遍地开导我们要坦然面对生老病死,同时又劝诫我们必须坚强地活着以迎接奇迹的发生。不过,这样的心理疏导却并不能够延缓死亡,我们仍旧一点一点地僵硬在已被死神接管的躯壳中。矛盾的说辞在我们脑中回旋,我们既不能哭天抢地地咒骂命运的不公,又不能以自杀这种洒脱的形式拥抱死亡。可是,这样的结局论谁都不会欣然接受。
“饭来啦!开饭啦!”打破正午时分胡思乱想的是推着送餐车的食堂阿姨。送餐车伴着腾腾的热气,不多会儿,便引得空空荡荡的走廊里生出许多喧闹。
“阿姐!打饭,多打一点…再来这样子的一半…够了够了!”最先捧着碗冲出病房的是替病患打饭的家属,不但盛回来的饭量惊人,就连菜品都洋溢着满满的生活品味。
“阿姨,我不要这个菜,换那个菜再多打一些。”接着走出病房的是些满怀希望的新人,饭量虽然有了明显的收敛,但是在菜色的甄选上却仍然残留着对过往的留恋。
“打碗汤……谢谢…”最后拖拖沓沓地离开病房的就只剩下住了好一阵子的病友,漫长的等待折磨着他们,只要不饿,他们便不盛米饭,对于他们而言,吃饭仅仅只是走个过场。
“起来吃饭了!饭都给你打来了!……”小护士大步走进病房,把我拉上的围帘全都收了起来。
“先放着吧……我还不饿。”我躺在病床上闭目养神。
“汤要么?”
我摇了摇头。
“要不要喊护工?”
我又摇了摇头。
“那行,赶紧起来吃了!一会儿我来收。”小护士说完便扭头离开了。
小护士端来的餐食究竟是什么?我根本无从得知。这和以往的经验不同:若是在过去,关上灯我都能分辨出赭色的麻婆豆腐上那最后撒上的是葱花还是青蒜;背过身我都能辨别出浓稠醇厚的奶油南瓜汤上那最后点缀的是香芹还是莳萝;蒙住眼我都能区分开在大漆红豆杉碗中飘香的米饭究竟是籼米还是粳米。可是,如今我却都说不出,我没有了费神琢磨的心境,只待搪瓷碗不再烫手时,囫囵地吞几勺冰冷果腹。
况且,如今的我食不知味。
忽然,由远及近地,朝我这边飘来一阵熟悉的馨香。她轻盈的步履埋入我心头的积雪,像是抚慰着细雪初融的感伤;她柔和的气息托起我心中的冰凌,好似温暖着封冻初消的幽怨。到至近旁,带来亦真亦幻的心安。
女孩儿在我床边的椅子上静悄悄地坐下,许久也未闻她开口唤我。身旁的她似乎有种神奇的引力,总是能够擒住我的脉搏,将她的身影填满我的心房。即便我闭着眼,脑海中也全都回旋着她哭泣的模样。我并非没有见过她的笑靥如花,可此时此刻却都是她泪水涟涟的样子,不知为何。要不,和她说些什么吧?可是,结束此刻的假寐又该如何展开对话呢?啊……多想有个人能替我解围啊!
“怎么还不吃啊?!”小护士又来了,她没好气地嚷道,“道歉要有实际行动!”
“嘘……会被吵醒的……”女孩儿压低了声音说道。
“到点了,你也该回去吃药了!…病房里老是看不到人,成天地瞎跑。”
“唉嘿嘿嘿嘿……知道啦,这就回去吃药啦。”女孩儿一边小声地说,一边“啪哒啪哒”地蹦出了病房。
“赶紧起来把饭吃了,别误了吃药!”小护士将盛满药丸的塑料小盏“啪嗒!”一声拍在我的案头,大步地离开。
这显然是最让人舒心的情况了。不受欢迎的人此刻全部离开,她们都走了才好。如果此时的我正面朝大海,那么我只希望独自漫步海滩,捡起无人问津的搁浅螺贝,侧耳倾听她的述说,乘着她记忆中的微澜徜徉在曾经近在眼前的心海。
被我视若珍宝的“清静”实在是太难得了,以至于我总试图用“孤独”的匣子将其锁住。极端的占有欲,促使我并不乐意与人分享这一隅“清静”。然而,即便我掩人耳目地在无人的僻静处打开匣子,“清静”偶尔也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徒留我精雕细琢的“孤独”。我慢吞吞地撑起身,掀开被子坐到床沿,今天的匣子里,又有东西不翼而飞了。
我无力地看着好心的小护士替我盛来的午饭。晶莹的水珠早已攀满了碗上的透明盖,圆形的搪瓷碗上清晰可见医院的名称,里面歪斜着盛了一块四四方方的米饭。我掀开透明盖睨视着米饭,这块米饭看着就让人没了食欲:顶上黏糊湿软,被压得扁扁的,在大铁屉里时,这应该是在底下的部分;米饭的边缘被切割得十分规整,不锈钢铲刀比之木饭勺,既生硬,也无情,砌墙用的砖都比这米饭看着更加温柔自然。
“呼……”碗中的米饭全都被我倒进了床头柜边上吊着的垃圾袋里。接着,我将药丸的苦尽数服下,咽了一大口冷水,又再一次躺倒。
就在我断断续续地回忆着如蒙着灰的螺钿首饰盒般失辉的过往时,如春风滑过湖岸的柳林,我感觉到女孩儿又一次向我慢慢地靠近,芬芳的一呼一吸均是清晰可辨。她慢慢拭去厚重的积灰,又奋力吹尽扬起的浮尘,仿佛只有她能够明白钿螺工艺的多彩与炫丽。
“这样就好,我只待一会儿……”女孩儿轻声细语地说着,自说自话地再次坐下。
“……你来啦……”我忍了好一会儿,还是决定睁开眼,只是话说出口略显干涩。
女孩儿欠身望向我,将脸凑得很近,温柔地询问我:“累了?……”
“是啊……”我避开她的视线,望向一边,“伤还没好透,还是会觉得……”
“做梦了么?”女孩儿浅笑着抢过我的话问道。
我看了看女孩儿,挤出一丝苦笑:“哎……一醒都忘了……”
“这可不行!…把美梦都忘记了呢!”
“大概一开始就没做梦吧……”
“唉嘿嘿嘿嘿……才不信呢,明明刚才睁眼还犹豫了。”女孩儿调皮地笑了。
我本可以极目远眺,怡然自得地欣赏落日余晖伴百鸟还巢,无忧无虑地在夜幕降临时沉沉睡去。而我却将窗合上,欲倾的斜阳映着哀鸣的孤鹜同沉便成了眼前唯一的景致。这是身处现实中的理所应当,却也正是我最不忍见的黄昏。如同女孩儿所说,是否从梦中醒转,我确有挣扎。
“你都没什么忌口的,真好……”女孩儿回身将椅子拉近,随后侧身坐下,她整个人向前倾,将双手支于膝头,直愣愣地看着床头柜上的空碗,“护士姐姐替你盛的都是你爱吃的么?……”
“是啊……”
“药也都吃了呢……”
“这几天一直有劳她替我换药……”我直愣愣地望着天花板,支支吾吾地说道,“所以…配合她的工作也算是对她……聊表谢意……”
女孩儿转过身朝向我坐:“你喜欢吃苹果吗?……”
“说不上……”我扭头看了看她,“别替我削,我喜欢吃自己削的。”
“可是,你的水果刀已经被收走了……”女孩儿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心事,“……而且还要洗苹果…不是么?……”
“不是我那把刀削出来的我不吃!”
“那!…张嘴哦!”女孩儿的脸上堆起笑容,忽然将一瓣儿苹果塞入我口中,“唉嘿嘿嘿嘿……我问护士姐姐把你的刀要来了,虽然不会削苹果,但是我学妈妈把苹果切成了小块!…我喂你吃,不急。”
丰富的汁液微微酸涩,此刻在口中品尝到她甜津津的滋味,与先前的药丸形成鲜明的反差。饱满的果肉还有些生脆,颌骨的每次“咔嚓”都咀嚼出她正值时令的新鲜,与冰冷的水形成鲜明的对比。我过去并不喜欢苹果,因为我太俗气。而如今我喜欢苹果,因为她太不普通。
“谢谢…”我有些羞愧地向女孩儿道谢,“我起得来……”
“躺着吧…”女孩儿浅笑吟吟地说,“收下你的笔洗后,就想着要替你做些什么,‘要做些什么呢?’一直这样想着。……”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女孩儿伸出手,将食指置于我的唇上,同时微笑着点了点头,这意思是“别说了”,还是“我明白”呢?
女孩儿利落地收拾起床头柜上的碗和叉,停顿了一下看了看我,旋即朝病房外快速地走去,走至门口处,她又再一次停下,回过头温柔地对我说道:“以后别再空腹吃药了……”
我朝她无声地点了点头。
女孩儿给的伞我也有好好地收着,自从收下了这把伞,我就开始期盼雨天的到来。可是我知道,要是个晴朗的日子,不必撑伞那才最好,并且,也正是有了这柄小伞,我才敢于向往雨天。而雨水不只淋湿我一人,如若小伞湿了,又该由谁来宽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