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香留痕

                  墨香留痕

    我是河北一个普通农村家庭的女儿。1981年的夏天,初中毕业的我成为幸运的5%,考入了省内一所中师学校,成为该校从我们县招收的第一个、也是当年唯一一个幼师专业学生。三年后,我回到了县幼儿园工作,后因工作需要调入了县职教中心。从捧起教鞭那天起,我就知道,我的学生时代结束了,但属于我的另一场漫长学习,才刚刚开始。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能通过层层选拔跳出农门、拿到一张中专或者专科文凭的孩子屈指可数,大学本科毕业生更是凤毛麟角。正因为如此,国家从1986年开始实行成人高考,鼓励各行各业在职人员通过多种形式进行学历进修,提高学历层次。当时的学历进修有多种途径,比如成人高考、函授、自学考试、电大、三沟通等,我选择了那条传说含金量最高、国际上认可、但也公认最“硬碰硬”的路——全国高等教育自学考试。在专业选择的时候,我选择了自认为相对好学的汉语言文学专业。后来才知道,这条被国际认可的学习之路,走起来竟如此艰难

    说起这个成人自学考试的艰难,首先难在奔波的路上。考点在市里,每次考试都是一次小型“出征”:考试前一天就要出发,辗转长途汽车,在考点附近寻找落脚点,考完再拖着疲惫的身体返回。一趟下来,折腾三四天是常事。后来,几位同样奋斗在自考路上的老师自发“结盟”,凑齐六人就合租一辆七座面包车,费用分摊。这样做最大的好处是不用提前一天走,考完当天的傍晚,车轮就能载着我们穿过暮色回家,每次能节省下来一两天的考试时间。虽然单位支持教职工在职进修,考试不算请假,但能省下住店的费用,对我们来说已是莫大的慰藉。

    比起出行的难处,这种自考的严格更是刻在骨子里的。进考场要反复查验准考证、身份证,桌上除了笔和橡皮什么都不能放,监考老师来回巡视,考场内基本上是鸦雀无声,只有考生翻动卷子和教师提示考生注意的声音。特别安静的时候,我似乎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以及铅笔落在纸面上的摩擦声。有一次邻座一位考生刚拿出小抄,就被监考老师当场厉声呵斥,声言如果再有类似举动,将被驱逐出考场,那动静吓得我手心直冒汗,只能攥紧笔,一遍遍在心里默念知识点。我虽然没有参加过高考,但是我想,每年一次的全国高考也不过如此吧!

    面对这样的考场环境,作为考生唯一的办法就是学习、学习、再学习,“实力”是唯一的盾牌。我们这种考试,没有老师划重点,没有课堂答疑解惑,只有摞起来像小山一样的教材。每一本书,都被我拆解、咀嚼、再反复精读、背诵,直到内化成自己的骨血。《文学概论》里拗口的“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我反复读了十几遍,直到在笔记本上画出思维导图才肯罢休;《中国现代文学史》书页间,塞满了我记录作家生平与作品梗概的小纸条;《古代文学作品选》和《外国文学作品选》里那些纷繁的人物名称和关系,特别是拗口难记的外国人名,简直像一本无字天书,考验着我记忆的极限。最厚实的《古代汉语》,书脊早已开裂,书页边角也已被磨圆,不同颜色的笔迹密布其间,那都是我无数次攻克难关的印记。发烧之夜,强撑背诵《郑伯克段于鄢》,“公曰”“对曰”在滚烫的脑子里缠成一团,最终趴在桌上沉沉睡去,梦呓中还不忘那“多行不义必自毙”的警句。如今,那本写满笔记、封面破损的《古代汉语》依然站在我的书架上,扉页上那句当年激励自己的话依然清晰:“书山路险,以勤为径。”

    比起考试内容的晦涩难懂,学习时间严重不足更是现实问题。我白天要工作,晚上还要带孩子、做家务,每天都是到了晚上把孩子哄睡以后,才能在台灯下摊开书本开始学习,常常学到后半夜,即使眼皮沉得像挂了铅块,也得用凉水洗把脸接着熬。正是因为如此,十几门课程,如同横亘在眼前的山峦,只有少部分是一次性通过,更多是经历多次挫折才能艰难登顶。那门该死的《外国文学史》考了三次才过,前两次都是与及格线擦肩而过,失之毫厘,当我拿到成绩单时,眼泪在眼眶里打了转 —— 不是委屈,是觉得对不住那些挑灯鏖战的一个个夜晚。

    整个进修学习过程中,为了能顺利啃下这些硬骨头,我除了学习指定教材外,还通过多种渠道借阅了大量相关书籍,比如从县图书馆借了《现代汉语八百词》,把容易混淆的虚词用法抄在卡片上,揣在兜里有空就看;读《中国古代文学史》时,配套看了《唐诗鉴赏辞典》《宋词选注》,叶嘉莹先生讲词的小册子被我翻得卷了边,里面那些 “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 的批注,后来都成了我给学生讲诗词的活素材。甚至连《红楼梦》《三国演义》这样的名著,我都抱着 “啃教材” 的劲头读,边读边记人物关系、情节脉络,因为自考常考其中的细节分析题,比如 “王熙凤的人物形象”“桃园三结义的象征意义”等。总之,进修那些年,我陆陆续续借阅了大量文学书籍,一本接一本的文学经典塞满了我的时间,那些闪耀在中外文学天空的璀璨星辰,成了我精神世界最忠实的伴侣。

    功夫不负有心人,九十年代末,我终于考过了每一门课程,当我把汉语言文学专业的自学考试专科毕业证捧在手里时,指尖都在颤抖。证书上 “全国高等教育自学考试” 的字样,比任何烫金都耀眼 —— 它不光是一张学历证明,更是对 “坚持” 二字最实在的注解。后来我常跟年轻老师说:“自考那几年,我学会了怎么跟‘难’较劲,这种本事,既能帮我吃透教材,也能让孩子们相信,只要肯下功夫,没什么学不会的。”

    付出总会有回报。凭着这本浸透我多年辛勤汗水并且含金量十足的专科毕业证书,我2002年将小学一级教师职称转为中学二级教师职称,2003年,又凭借扎实的工作积累,我顺利评上了中学一级教师。脚步并未停止,2000年6月,基于专科打下的深厚基础,我踏上了下一段征途——报名参加了县电大组织的“三沟通”大学本科学历进修。2003年6月,我再次如愿拿到了大学本科毕业证书。更高的山峰在五年后向我招手:2008年,那个举国欢腾、北京成功举办奥运会的年份,我凭借本科文凭及多年不懈的努力,一次顺利通过评审,成为了一名中学高级教师。

    收获,不只是证书,更是照亮他人的光。站上讲台,学过的知识就像流淌的小溪,随时会浸润到学生的心田。在讲 “职” 字时,我会告诉学生 “左边是‘耳’,右边是‘只’,古人说‘听令行事为职’,所以敬业首先要会听、会做”;讲 “责任” 时,我会念苏轼的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告诉他们 “从容面对困难,也是职业素养”。有个汽修专业的学生怕写实习报告,我就用《写作学》里的 “记叙文六要素” 教他:“你修了什么车(对象)、怎么修的(过程)、有什么心得(感悟),写清楚就是好报告。” 后来他的报告被评为优秀,特意跑来谢我:“老师,原来文学真能帮我修汽车啊!” 汉语言文学不只是专业,更是我从幼教到职教路上的 “摆渡船”—— 它载着我穿过知识的河流,也让我有能力,把更多人送到更开阔的岸边。

    如今,我已年近花甲,回首那段自考岁月,那些白天工作间隙、晚上夜深人静时啃过的书本,那些在考场上握紧的笔、在灯下写满的笔记,都成了生命里最珍贵的印记。偶尔翻起当年的笔记,那些泛黄的纸页上,不仅记录着诗词歌赋、理论知识,更藏着一个年轻人在时代浪潮里,用坚持和热爱铺就的成长之路。起初只是觉得 “肚子里有货了”,和人聊天时能说上几句文学典故,后来发现,文学不只是知识,更是一种看待生活的方式 —— 它悄然重塑了我观看世界的眼睛和心灵,它让平凡琐碎的日常有了诗意,给普通的人生注入了厚度,生活中最微小的片段,经过文字的浸润,竟也能散发出令人动容的人情冷暖。当记录我经历的几篇小文章陆续发表在《澎湃新闻》、《三联生活周刊》上时,我知道,是那些“难啃”的书页赋予了它们力量。

    更令我欣慰的是,我的进修学习过程,正是女儿悄然成长的过程,我挑灯夜读时的那一页页文字,也落入了她好奇的眼里。潜移默化中,阅读成了她最熟悉的伙伴。她的学习成绩始终优异,如愿踏入了知名大学的校门。今天,当年那个在我书本旁爬行的孩子,在不断的墨香熏染中,羽翼逐渐丰满,如今已经成为一名知名编辑。

      那些墨香,不仅仅留痕于纸页,它们早已渗透进生命,点亮了自己,也照亮了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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