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有过两个弟弟。
是的,曾经。
一个是我的亲弟弟俊儿,早夭于1976年的唐山大地震中,那年他才5岁半。他只比我小一年零10天,我的生日是正月十三,他生于正月二十三。
另一个,是我舅舅家的表弟新宇。我们和舅舅是一个村子的,所以我们这些表兄弟几乎是一起长大的一个大家庭的孩子。新宇猝死于30岁之前,虽然不像牛皋那样直接大笑而亡,但也是历尽千辛万苦之后,在志得意满之际,于睡梦中去世。
很早以前,我的小弟弟死了以后,村里就有神叨叨的老太太,扒着我的眼皮,说:这丫头眼里有“瞅眼煞”,跟她挨尖的孩子活不长,会被她瞅死。
我自己也经常扒着眼皮照着镜子看,的确有,扒开下眼皮,就能看见一块儿淡红色不规则的血块儿,那就是“瞅眼煞”。
我把弟弟瞅没了?
可我那么想他。
如果可以,我愿意像老妈生气时胡乱骂的那样,替他去死。
他叫我小姐姐,是为了跟大姐区分。但是,叫小姐姐是他自己的决定。
于是,很长一段时间,他就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叫我小姐姐的人,也是唯一分开会想念我的人,会因为我长久地住在奶奶家不回来而认真生气的人。
他说:小姐姐把我忘了吧?以后我不叫她小姐姐了。
在奶奶家备受宠爱、乐不思蜀的我,从妈妈的信里听到这句话,立刻哭了,马上就决定回家。
回家不到一个月,唐山大地震就发生了。就在我的身边,就在我无知无觉的睡梦中,小弟叫了几声妈,说了两句:“妈,我难受……”从此再无生息。
我一旦从大地震的震惊与惶恐中清醒过来,就开始每天哭。虽然他是我瞅没的,虽然我只有6岁那么大,可我清楚的知道,我特别难过,我也特别自责之前在奶奶家呆了那么长时间没想他。
除去在奶奶家的那些日子,我们几乎是俩形影不离的一起长大。
阳光晴好的春日,自己还走不利索的两个娃,却喜欢勾肩搭背,互相磕磕绊绊地出去“散步”。
那天,走到猪圈旁边,被大肥猪吸引,各自扯把嫩草扔进去,没想到猪们竟然特别给面子,呼哧呼哧抢着吃。
哈?这么好吃吗?我俩也悄悄尝尝,呸呸,并不好吃啊。可是,一头母猪居然嫌弃吃的不过瘾,嗷嗷叫着从猪圈里一跃而出,跑到草地上去自己吃草。惊得我俩跳着脚,啊啊大叫着报信:妈!妈!猪跑了,猪跑了……
老妈慌忙跑过来对越狱的大猪围追堵截,我俩也张着手,东倒西歪的参与其中。
那天的天气真好,那一片草也真嫩,我俩真是笑的开心,玩的快活。
转眼我6岁啦,开始上学了。虽然只是学前班,可是架不住我学得认真,分数考少一点就不开心。
有一天,我正在认真听讲,忽然发现同学们纷纷从凳子上站起来,伸着脖子往外看。嘻嘻哈哈、指指点点:看啊!躺操场上了,睡着了吧?傻子吧?
我也跟着看,居然看到了小弟!
老师让我赶紧把他带回家,我慌慌张张的跑出去,又丢脸又担心,把他叫起来,问:俊儿啊,你咋躺操场上?
他睡得懵懵的,说:我找你,等你放学……
真是个傻子,我赶紧安慰他:小姐姐不是告诉你了吗?等明年你就也能跟着我一起上学啦!
可惜,他却没有等到。我也想说话算数啊,要是可以,我就替你,让你也尝尝开心上学、开心听老师讲课的滋味。
虽然一起长大,可是有记忆的日子也不过就那么两三年吧。就记得,我俩应该一直在一起的,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就记得,他总是跟个小尾巴一样追着我叫小姐姐。就记得,我俩一起站在学校操场边上学着做早操,一起在房前屋后帮家里捡柴火,一起偷偷摸摸给老爸扎小辫,从他兜里“偷”钢蹦儿……
短暂的五点半的生涯,他是唯一一个能把我从奶奶家拽回来的人,因为他不理我我会难过。
后来,我慢慢长大。妈妈又给我们生了一个妹妹,我们更加的宠爱她,小时候背着她满村子玩,长大一点用自行车带着她赶集、下地、采花、甚至偷偷带进课堂。她也一直很依赖我,愿意追在我后面,叫我二姐。
表弟呢?
对啊,我还有一个弟弟,新宇。虽然不是亲生的,但是从小一起长大,一起挖野菜喂猪,一起挨老妈和姥爷舅舅的骂,一起在野地里疯跑。
他打小学习不好,我主动请缨给他讲题,却怎么也讲不明白。让我特别不明白,这有啥不明白的?
他也是比我小一岁,他妈妈——我的舅妈,也是在大地震的时候去世的。他5岁没了妈,被爷爷、爸爸、哥哥,吊儿郎当的带大。
我妈是他姑姑,他每天都得往我家跑几趟,找我们玩,顺便吃我家玉米面窝窝头。在外地工作的老爸,每次带回家的好东西,都是两家分着吃。他们的衣服鞋袜被子,都是我妈负责做。每年六一儿童节之前,我们姐弟四个,排着队等在老妈的缝纫机前,等她为我们做少先队队服——白衬衫、蓝裤子。
新宇身体不好,学习也不好,整天赖赖唧唧的,我们给他起个外号“二赖子”。所以,出去玩,我们几个大的,都得护着他,怕他受气。干活也从不跟他计较,能干多少算多少,有他在旁边嬉皮笑脸耍活宝,就是开心热闹。
有一回,老爸带回来的点心太少了,老妈说那就不分了,咱自己吃了吧。正吃着,老远就看见新宇朝我家走过来。这就尴尬了,点心吃了一半啦。老妈说:赶紧吃了吧,看见了还不好。
我装模作样的吃着,然后慢慢溜下炕,在手心里攥着没吃完的那块点心,出门迎着新宇,把点心悄悄塞给他,让他赶紧回去。
等我再回屋,老妈他们哈哈笑着,问我:自己就真吃不进去啊?这回满意了?
嗯,满意!我的好吃的,怎么能独吞呢?哪怕是一颗糖,我也要咬开几瓣和他们分着吃。他们也是,哪怕是一颗冰棍,也得几个人举着你一口我一口一起吃。
闯祸也是一起来。礼拜天去学校玩,比赛看谁蹦的高,标记就直接抹在学校露天黑板报上。礼拜一,哥几个谁也跑不掉,被教导主任一通骂:搞破坏都是“上阵亲兄弟”呀!
可惜,新宇和他哥哥都是勉强读到初中毕业就回家务农了。我和大姐,反倒一心一意的上学,跟他们两兄弟在一起玩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只有假期里,偶尔会一起下地,也总是欢声笑语。耪地太过单调乏味,我提议搞劳动竞赛,可是新宇却不按规矩一条垄沟跑到底,而是耪出不远,就拐弯,然后就地耪出个方块儿。我们笑着闹着骂着:你个“二赖子”!这么正正经经的活计,你居然这么不正经的干……这还怎么比赛?
碰上下雨,我泥地里推不动自行车,他二话不说扛起来就走。我超级开心又无比自豪的跟在后面——看起来,有个弟弟也不错呢!
后来,他参了军,整个人一下子就精神起来,身体也锻炼得结结实实的,还当了班长。
每次他回家探亲,我都特爱去找他聊天。他操着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跟我一通猛吹胡侃,什么出操训练啊,请假外出跟督察斗智斗勇啊,当地小姑娘在半路堵着他呀,火车上和漂亮的女列车员一起为大家合唱周华健的《吻别》啊……
笑的我前仰后合,我们家的“二赖子”就这么长成开朗、帅气、幽默的大小伙子了!
有人开始给他提亲。
他家一直是几条光棍过日子,日子过得没法细说。他哥前两年刚刚娶亲成家,借了一屁股债。所以,舅舅和老妈商量,想让新宇倒插门。
新宇不同意。
老妈知道我和新宇关系好,就吹捧着我,让我给他写信劝劝。我那时候刚刚考上大学,得意洋洋,自以为很是聪明,洋洋洒洒写了好几篇。从他家的经济状况,到舅舅的心理压力,写得是天花乱坠。
新宇给我回信,说他的确不孝,没想那么多,他同意入赘了。
我接受了老妈和舅舅的恭维,新宇接受了命运安排,这成了我心里永远不能原谅自己的一件事。
他媳妇儿是真心喜欢他。我看着她模样俊俏,对新宇依赖,心里很是得意。可是却打心底讨厌他丈人丈母娘,虽然我还是学生,却本能觉得,这老两口子怎么那么假模假式的呢?
新宇退伍后,就结婚了,可是婚后很不痛快,一度闹到要离婚。
老妈和舅舅自然不肯。
新宇特别颓废,找我诉苦。我才知道,他过的那叫啥日子啊。全家看贼一样看着他,钱是一分没有,去哪都得报备,和任何一个女的说话,都会看媳妇儿和老丈母娘脸色,小姨子像个小间谍,负责每天看牢他。
更可气的是,每天清晨四点,老丈人就把他喊起来,去地里干活,外加各种嫌弃数落。
我尬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劝说。还没结婚的我,更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家庭矛盾。
后来,他俩闹得实在厉害,媳妇儿死活不离,媳妇爹妈态度更加恶劣,他干脆自己搬回家,租个破房子住。
老妈这个当姑的也彻底傻了,我更是内疚羞愧。
幸好,那时我大姐开始自己做公司,于是在我老妈的建议下,新宇去了北京。
没想到,他慢慢竟成了一个传奇。
几年时间,他迅速成长,辗转去了河南、天津好几个地方,出差、洽谈、风餐露宿,替大姐开拓市场,总是旗开得胜。
迅速的,他再次活泼起来,成为大姐公司主力,吃苦耐劳,能干可靠。大姐为了奖励他,分给他公司股份,又帮他把媳妇儿也接出来一起干。
他挣到了人生第一桶金,又开开心心的在自己打拼的城市买了楼房。他媳妇也给他生了一儿一女,夫妻感情在脱离了父母掺合之后,逐渐升温向好。
多好啊,要是能一直这样下去,没有变故,多好。哪怕钱挣得少一点,哪怕夫妻俩吵吵闹闹的,闹点小别扭,也行啊。
可是,命运恰恰在此时为他画上了休止符。
他儿子出生那年春节,他在公司年会上举杯畅饮,庆祝成为股东,开心房子有了着落,得意事业小有所成。当天晚上,新宇就在睡梦里猝死。
那年,他过了春节才30岁。
这让一家人怎么接受呢?我妈甚至在半夜让人陪着又去摸摸她的侄子,万一能醒过来呢……
至今,新宇去世已经20年了。当年,我对着电话里泣不成声的小妹大声喊的话,似乎还在耳边:李新宇到底怎么了,你倒是说啊!他是不是死啦?
新宇,为什么到现在,我反倒觉得,你还在,在某个闪烁着霓虹灯的城市里奔波,在一群陌生人当中挥洒自如、侃侃笑谈?你只是暂时离开我们,独自闯天涯了……
这就是我的两个弟弟。平凡又早殇。
我写此文,是为了缓解想到他们的那种痛,也为了记下他们的童年、少年。虽然短暂,可是他们的确来过,存在过,呼吸过,笑过,哭过,欢喜过,伤心过。
他们是我的弟弟。我的两个弟弟。
俊儿说,小姐姐,你忘记我了吧?
新宇说,二姐,你来和我们一起干吧!你从小学习好,肯定错不了。
谢谢你俩,曾经来过。
陪我度过童年、少年,让一度木讷古板的我,不曾孤单。谢谢你俩,不管我这个姐姐多气人、多逊,你们似乎从未嫌弃过。
我是你们的姐姐,却不曾替你们承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