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诗三章


故乡的麻雀

梁家山,这是一个村庄的名字,她的俗套的卑微的名字。

在广袤的共和国土地上,她偏安于川北的一隅。

她只是一面山坡,一条河流。她跟我一样木讷,谦卑,胆怯,孤陋寡闻。

我的父老乡亲在这里活着,如一群苟且偷生的麻雀。

这里麻雀众多,一年到头都穿着那件衣裳,过年的时候也没见它们换下过。它们从这颗树飞到那棵树,从这块地飞到那块地,用瘦弱的爪扒拉生活,用土著方言摆谈心事。

我的父老乡亲雨天披蓑戴笠,天热就光着膀子,用山上石头一样粗粝的喉咙驱使黄牛,端着大过头颅的土瓷碗喝粥。土瓷碗碗口朝天,代表活着;死了就倒覆过来,成了坟丘。

一个在外乡赶路的人,鞋尖粘着露水打湿的草屑,肩头落满村口树梢间筛撒而下的月光。

我在都市里遇见了一群麻雀,挤扁了嗓子鹦鹉学舌操着都市流行的言辞,扭着两条细腿在阴暗的街角跟都市人邯郸学步。它们吃落在地上的面包屑,喝杯底剩下的残酒,在楼群之间漂泊,被车流人流驱赶。它们来都市已经很久了,可还穿着从村庄出来时的那身灰暗的衣裳。

都市里没有麻雀的居所,从水泥地隙缝里长出的树被安上电灯,都市不需要鸟巢,只需要炫目的繁荣。

村庄里的麻雀把家安在屋檐下,它们与人比邻而居,日落而息,日出而作。都市的檐下挂风铃,没有风,风铃时常寂寞;也挂鸟笼,用精细的小米养育鸣声,都市人听不懂笼子里的乡愁。

日子久了,都市里的麻雀想衣锦还乡,却始终没有找到一件满意的衣裳。

月圆之夜,我总是失眠,一个想要天空长出翅膀的人,误把他乡作故乡。

都市疯长,它的触角已经延伸到山脚之下,河水降落,涟漪如花凋零,村庄里的古井汲不出甘泉,大风从山坡倾泻而下。

他们跟我谈起故乡,谈起故乡的绿树繁花,谈起故乡的稻麦卷浪;谈起青石板铺成的山路,谈起小河里肥硕的初恋姑娘;谈起山洪和泥石流,谈起地震和蝗灾;谈起炊烟,谈起渐渐衰老的爹娘……

一群从村庄里出来的麻雀,用各自的土著方言谈起故乡,个个泪流满面,个个满怀忧伤……

一群从村庄里出来的麻雀,穿行于都市的角角落落,头上顶着的,却是故乡的雨雪风霜……

我是从梁家山飞出来的一只麻雀,在喧嚣的都市找不到筑巢的一角屋檐,吃不惯面包屑,喝不惯红酒,斑驳陆离的光影,让我惊惶,让我落魄,何处可安睡,梦乡即故乡。

大风起,它又要从空中给故乡搬去石头,让麦粒逃离黄土,河流献出河床。

我,这只来自故乡的麻雀,何时能够逆风而起,从异乡送去雨水,滋润干枯的山坡、龟裂的田畴……

老槐树开花

打了一个盹,一觉醒来已是人间四月。

那些年轻的槐树已经开过花,灿亮的阳光下,和风细雨中,它们绿荫如盖,如燃烧着的绿色火炬,蓬勃得摄魂动魄,活力恣肆汪洋。它们昂扬起一头青葱的秀发,张扬着青葱的年华,似乎只有它们才是这个舞台的舞者,它们领跑着一个季节。

老槐树一觉醒来,才发现自己几乎耽误了整整一个春天。

老迈,迟钝,两眼昏花,岁月的斧子在身上凿开道道裂口;身形僵硬,佝偻,枯瘦,到处是洞,冷风一吹就气喘,就咳嗽,就掉渣,就漏风;穿不上自己的鞋,脚踝赤裸,根凸露在了外面,绊倒了别人的小孩,被推搡,被臭骂,被踹坡了皮,却流不出新鲜的血。

本来就无力抵御雷电交加,可是雷电偏偏割走了它的一头枯发。

它死了?它已是一截枯木,只适合飞鸟在洞里躲雨,蚂蚁安家;

它没有死,它还挺立着,还有根,大地是它的另一片天空,那里才是它生命的高度。

一觉醒来,老槐树开始追赶春天。

春天的背影走向季节的尽头,听不见老槐树苍凉的呼唤。

还来得及吗?

它从它的另一片天空搬来雨水,它从裂口间冒出粒粒新芽,它从树洞旁抽出条条新枝,它羸弱的躯体里流淌起一条春水涣涣的河。

老槐树开花了,枝叶疏朗,一穗穗雪白的香,阳光下珍珠般晶莹,细雨中钻石般闪亮。

蜜蜂转身,蝴蝶徜徉,一个芬芳的舞台,一个舞台的舞蹈和歌唱。

那些年轻的槐树,惊奇地发现,春天突然转程。

月映坪江

一首诗在心里流淌,我却找不到开头的词语,也不知道哪个词来是它的结尾。

就像我此刻站在坪江岸边,听浪花莲一样开放,却不知道哪一朵来自天上哪一处源头,也不知道它最后会流向那一片海洋。

皓月当空,天蓝得幽深;静影沉璧,江面上却无渔歌互答。

宁静。群山入定。村庄入眠。

坪江打开莲花,搬运着水,也搬运着月色,搬运着江面上的每一寸时光。

有多少江水化莲而远走?有多少江水乘月羽化而成仙?

我已经老了,而坪江已然年轻;我已经疲弱不堪,而月亮却被江水洗磨得一尘不染,新如明镜。

我还有多少泪水和汗滴,如坪江之水,在一轮明月下莲花般地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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