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选择重新活一次,你想怎么活?
大学毕业吃散伙饭那天晚上,小强头发乱乱眼睛红红地从一群烂醉如泥躺了一草坪的男生中艰难地穿行过来,拨开我旁边烂醉如泥的几个女生,坐在同样烂醉如泥的我旁边问了这个问题。
我大着舌头说,你屎不屎穿越片看多了啊,白日做梦!
然后就睡成了一坨泥。
后来我再没见过小强,他连毕业典礼都没参加就去工作单位了,毕业证都是班长代领了给他寄过去的。这让我对我那天的表现很是内疚,毕竟我是班里为数不多的还愿意搭理小强的人。最后的最后,竟然连我也没有搭理他。
他性格有点古怪。
大一刚入学的时候,辅导员很神经地设置了一个叫“心理委员”的班委岗位。同学都心知肚明这是个虚职,不过是为了响应上面领导的号召而设,象征性地挥舞下“关爱大学生心理健康”的大旗而已。有个女生上台竞选,随随便便说了几句就让大家开始问问题。班会上一直沉默的小强突然很认真地问说,你会采取什么样的措施来保证大家的心理健康呢?女生一愣,敷衍着说,会定期组织座谈会什么的吧。结果从此之后,小强就定期主动找这个女生座谈,风雨无阻,为期两年,以至于后来该女生手机一响一看是小强就脸色发青,最终再也受不了了辞去了这个本应该无所事事无比轻松的职务。这个职位就一直空缺着,因为大家都不想跟小强座谈。
大学四年,小强用两套高中校服和一套军训服秒杀了所有人,我们都没见过不穿“制服”的小强什么样。他就这几件衣服来回倒,每节课必到,坐在第一排,堂堂要提问老师问题。有一次老师讲课的时候不停地瞄小强油光锃亮得在阳光下都耀眼的鸡窝头,以至于一个小题算错了好几次。
大家对小强最大的意见起源于分贫困助学金。
每学期学校都给每个班发几千块钱,班委商量后觉得实在是很难给家里情况分级,给谁多给谁少不好定,就决定效仿大多数班级,不按学校要求分一二三等助学金,而是直接把助学金给班里的贫困生平分。班会上宣布这个决定的时候大家都表示赞同,只有小强脸都气红了,愤怒地站起来大力抨击这个决定,说家里困难情况不一样,凭什么就分一样的钱,这跟学校赞助的初衷根本不同!最后因为小强的强力反对,助学金最终还是分了等级。
小强拿到了唯一的一个一等助学金。从那之后,大家看小强的目光就有些鄙夷。
一开始班级聚餐都是小强坚持不去,觉得吃吃喝喝既浪费钱又耽误时间。后来的班级聚餐和活动,根本都没人通知小强。有一次周末班级组织爬山,大家浩浩荡荡地一起往校外走,迎面撞见从食堂吃完饭去自习室的小强。大家都继续和旁边的人说说笑笑,没人和小强解释大家要一起去哪里,甚至都没人开口和他打招呼。
走过之后我带着一丝丝的愧疚回头看他,他一个人有些失落地低着头在路边站了一会,然后继续拖着沉重的步子往教学楼走去。
他有点驼背,穿着洗得发白的高中校服的沧桑背影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早晨七八点钟的太阳。
不过说起来小强挺努力的。
他学习挺好的,每个学期都拿奖学金。每天特别早就起床,有同学看见他站在学校后山那里用浓重的广西腔读英语。每天晚上他也都学习到很晚才回宿舍。上课笔记记了那么一厚打,用的都是跟打印店要的打废了的单面空白的纸。
我不情愿地跟小强熟络起来是在大二。
我过了六级后懒得把没用了的复习资料带回宿舍,就顺手给了恰好在自习室的什么书都没买没通过考试的小强。本来主要是我懒,没成想小强特别记在心里,觉得我居然帮助他,是个特别的好人。所以他拼命地想法儿也帮我忙,比如在路上遇见我提着壶,就冲过来非要帮我去打热水,而我不想让班里的人看见误会,就坚持自己去打。大学四年我用碎了6个壶,4个是在和小强争夺的过程中打碎的……
其实小强在班里实在是不太受欢迎的,谁跟小强走得近一点都会招来不理解的审视的目光。有的时候我也想竭力跟他撇清关系,可是他总是凑上来说,小负,你人特别好,你跟他们都不一样,嘿嘿嘿嘿。看着他乱糟糟可怜巴巴笑嘻嘻的那个样子,我就又有点不忍心那么狠心对待他。
快毕业的时候,小强突然在宿舍里晕倒了。一大早起床,他急匆匆地往门外走,结果就一头栽在地上,撞倒了下铺的桌子。东西噼里啪啦地砸了一地惊醒了还在睡梦中的舍友。没见过这世面的哥几个看到额头流血昏倒在地的小强吓得一愣一愣的,连蹿带跳地打了120。最后检查出来是虚惊一场,是体质太虚突然低血糖了。
直到那个时候我们才知道,原来小强一直在校外兼职,干的都是工地上的体力活,现场结工资那种。为了省钱,他吃很少很差的饭,大学四年没买过一件衣服,没多花一分钱。这样他的奖学金、助学金和兼职的工资加起来扣掉学费和他少得可怜的生活费,每个月还能给家里寄几百块钱。据说他爸妈都生病,常年吃药,家里还有个傻哥哥和瘫痪的奶奶。那天晕倒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前一天刚刚得知爸爸脑溢血去世了,一个人强撑着谁也没说,一晚上没睡,天亮了他下床想回趟家,然后就眼前一黑。
世间的事情总是这么不凑巧的。
当大家都还在学校的时候,大家厌恶小强,鄙视他,远离他;当大家刚要有点理解小强了的时候就毕业了,也没什么机会对他好一点。现在有时候在群里说起来大家还有点感慨,说上学那会儿没少甩脸子给小强看。心理委员说是啊,他找我谈心和我说觉得特别自卑压力还特别大我从来没耐心听过,后来直接就不理他了。小强室友说是啊,最过分那会儿我们几个能一星期不搭理他。
说到后来群里就变成检讨大会,只可惜直到大学毕业都不用社交网络的小强看不见大家在说什么。
对了,其实小强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林樟。大家不那么讨厌他了之后就不叫他小强了。
毕业一年后的某一天,我妈打电话给我说家里收到一封寄给我的信。她对这个年代居然还有人手写信表示了无比的欣赏,于是积极地把信快递到了我手里。
是小强写来的。我不知道他怎么打听到我家地址的。
小强在信里说,他工作之余还做了两份兼职,但是钱依然不够花,妈妈的病情加重,奶奶常年卧床身体状况每况愈下,哥哥傻得似乎也越来越厉害,他觉得生活没有希望,活得好绝望。
小强还说,我知道自己特别卑微,没有什么存在感,没有人喜欢我,但是你知道吗小负,我特别希望自己可以很成功,很伟大,可以无所不能,可以保护我的家人和我自己。可是你说为什么我明明已经很努力了,我的人生依然没有变好的迹象呢?
信的最后纸张微微皱起来,像是被什么打湿过一样。
小强最后说,如果可以选择重新活一次,我想自己变得厉害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