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

小卖店的双面胶一点也不牢靠,从同学铅笔盒里顺来的纸星星被我摁在玩旧了的卡通相框上,摇摇欲坠的,这是家里的一张孤照,爷爷穿着喜欢的灰格子衬衫,茶色的老花镜后面是皮塌的眼袋,我也不害怕,皱起鼻子坐在他的胳膊上。

对了,皱鼻子可是我逗人的绝活,在四岁之前。

之后十几年就过去了

老式的居民楼是裸露的红砖,菜摊儿都是赶早儿的圈地运动。冬天白菜一捆一捆的挤满道牙子,空气里是弥散开的硫磺味道,混合着香葱的涩辣。

小吃店里亮着白炽灯,四下的窗户被刮过绿漆的木板钉死。瓦楞房的店面一年四季都是那样乌溜溜的,常来常往的食客们大多都不清楚店的招牌叫什么,也许根本没有呢。

还是柜台前的那张餐桌,上面打过蜡似的油腻腻的一层。直通后院的门敞着,两只大笨鸭把隔夜的雪踩的稀烂,它们骄傲地偏过头,全然不理会我伸出去的逗它们的手。

“把手缩回来,小心被叼掉指头。”冬日里的太阳惨白兮兮的,合着他的脸都涨了一半的五官。

“哦。”我没趣地瞥了一眼拼桌的小胖丫头,她妈妈给她加菜的手一直没闲着,小胖摆摆手,手臂跟着一晃,我甚至觉得我有听得到脂肪游走的超能力。我欠了欠身子,臭美的看了看墙上的那面镜,还好。

再看他的时候,手里的筷子煞有其事的破开我蒸屉里的稍美。油花一口一口地溢出来,蔫扁下去看得到泛紫的肉色。他说:“快吃吧”。这样的再加工。小店里另一头的糟老头们把长长的卫生纸扯在鼻子上,一齐发出讨厌而粘稠的声音,然后满意的将鼻涕纸胡抹在嘴上。纸过薄了,人走时嘴角还涂着亮晶晶的鼻水。只剩他干净得显得特别会用杯里凉掉了的茶冲乱着胃里的油水,活像江南鱼米乡里走出来的老渔头。

店外的早市渐渐热闹起来,人头攒动哈气白乎乎的一团,小小的我跟在他的后面。高过他头顶的地方,工厂的大烟囱喷出污浊的云朵,小心地掩藏起充满毒素的蒸汽。

又是一个普通的早晨。

我会在叫他陪我打扑克前把“大王”掖在裤子后面。

我会把他押去阳台把学前班老师教的字写在他背后让他猜。

我会在他睡午觉的时候突然打开广播,然后又被他的起床气吓哭。

我会得还很多。直到后来我和爸妈一起搬了出去。

做了个噩梦。

大医院里,他的唇片在氧气罩里一张一合,爸爸守床的时候给我打电话“爷爷一直叫你陪他玩儿呢”,然后看着氧气罩上鼻翼两边那两小块雾没有了。

爸爸甩了电话抓住走廊里的******,喊:快叫你们医生来,我爸他好像不行了。

不是躺得好好的么?******只是匆匆地向门里瞥了一眼。手术室里还有急救呢。

梦到最后他被盖了白色的被单,再也没能醒来。

放学以后都由妈妈接送去英语班,一直到他转院去了北京前,我只见过他那么几次。

按妈妈的生活定律,小学生在九点前还磨蹭着不睡觉,是一定会被她用枕头砸的。那天我把自己整个人裹进棉被,一阵折腾,从褶皱里刚好看得清电视里的娱性节目。

顾东忘西,很容易妈妈就发现了我的小把戏,显然床头那颗空枕头出卖了我。她凶巴巴的咬着嘴唇从沙发上站起来。我在发抖。

电话响了。

爸爸从北京打来的长途,妈妈按了免提刚想和我爸数落我,爸爸先说话了。他说:咱爸没了,和梦里一样。

我又是打滚又是哭叫,妈妈走近撤开我的被子。初冬的冷空气绕开窗缝袭上我的眼睛,硌的我瞳仁直跳。

那天正巧妈妈阴历生日。我第一次冲她尖叫:都是你不吉利!都是你!

几乎是连夜,姑姑和爸爸赶车把爷爷“带回”老家。

家乡的晚间因为这些不规则的土墙显得冰冷而僵硬。天黑了,像是巫女降下的裙摆,连星星都被压低了,大颗而晶亮。那是我们在城市里无法比拟的。

第二天,老妈妈们将我围堵进她们设好的包围圈,把沾满黑指印的符纸掖进米白的孝帽里,几乎是被压制的跪上了长条板凳。眼前这口贴满了彩绘的木头箱子,在它的盖子被七手八脚的抬开的时候,我才明白为什么一家人都围着这口箱子转。

“丫头”,老妈妈扯过我发冷的手,“去摸摸他的脸啊”。

我被难懂的乡音困扰着,流鼻涕的小孩叽叽地在笑:“她听不懂我们说话吧。”

他的脸紧绷着,看起来灰蒙蒙的,我哭叫着“爸,我要手绢儿。”

遗像是一张一寸照放大的彩照,就像冷笑话里严肃的旁观者,凝固的眼珠像是氧化后的水果粒,透着绵软香气。

“让一让,要钉棺材盖了。”被统筹进“亲戚”这个圈子的人们手忙脚乱的推搡着。麻袋剪开的破布上,爸爸跪在那儿努力的喊:“爸,躲钉子呀!……”

乡里流传着一个传说:去世的老人生前最疼的人,会受病痛折磨,不祥。

我站在一场突然降下的雨夹雪里,还想着太奶奶告诉我的传说。爸爸披给我的夹克上一粒粒都是紧艳的珠儿。我固执着不放下卷起的袖子,刺痛泛出的红色好像乡里姑娘的脸,血一样的釉色。

踩在时针上蹁跹的,像是被卡坏的回车键,格出大段的空白。

已经很少有人再提起那次意外了,那些荧光般的衬衣是如何点燃了我的裤脚。

只有那个灼伤的疤痕,丑丑的皱皱的,它会为我记得:

那些年,他,多么的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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