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了。”

卡地亚托着腮，望着外面开到荼靡的茶花说道。

“怎么的呢？”

母亲拖着地，漫不经心地回应。

“我盛大的梦境消失了，那些大得像盘子样的丁香花，那横亘天空色彩炫目的彩虹，那汹涌的滔天而来的黑色海水，它们，通通不见了。”

“那你梦见了什么？”

不知是累了，还是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母亲停止了劳作，直起身子，一边捶打着腰，一边忧虑地看着卡地亚。

“我梦见，我梦见我走在迷宫里，到处是田字格样的道路，我走啊走，走啊走，却怎么也走不出来……”

卡地亚有些忧伤地垂下头，她望着自己红色的鞋子，那上面有一个白色的蕾丝的蝴蝶结，就像一只白色蝴蝶落在红色的花朵上，像极了她的梦境，她看着它，轻轻皱起了眉头……

一

“这是一个能够让梦境成真的孩子。”

女巫指着母亲艾米尔怀里的孩子，眼睛直盯盯看着她蓝如湖水的眼眸，干瘪的嘴中吐出这几个字。

“您的意思是她有预言的能力？”

父亲加西亚一边搂紧了怀里的母女，一边有些期待地看向女巫。

“不，不是，她拥有的是制造一切的能力。她的梦就是她的人生，她的武器，差不多吧，差不多，她会死于12岁，死后，她的眼睛会化作泉眼，日夜滋养这片土地，这片被魔鬼诅咒的土地。”

女巫眼里有狂热的光，它们灼灼地烙在卡地亚稚嫩的小脸上。此时的卡地亚闭上了那双美丽的眼睛，正吮吸着细小的手指，仿佛沉浸在梦中。

“她是不是疯了？！”

妻子靠近丈夫的耳边，轻声说道。

“是的，她疯了，我们不该让她进来，不该让她说这些胡话。”

丈夫懊恼地垂下头，摸了摸卡地亚的小脑袋，俯身亲吻了她的额头，然后站起身，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对不起，索菲亚女巫，对于您的话，我一个字都不相信，一个字都不信！”

女巫已经被加西亚拉着往门外走去，可她还是不死心地回望着那个抱在母亲怀里的小小女婴。

“她将死于梦中！死于梦中！你这个梦魔的孩子……”

二

卡地亚12岁的时候做了一个梦，她梦见她脚下的大地分裂开来，所有的东西都在跌落，所有的人都在奔逃，天空被乌云笼罩着，远处是不知哪来的火焰，火焰深处是黑色的河水，她惊恐地盯着河水深处，于是她看到一双眼睛。

看到那双眼睛，她开始无法控制地尖叫，嘶声尖叫，直到母亲赶到她身边，把她抱进怀里，将她唤醒。

那是她最后的梦境，打那之后，她的梦境就只剩下一个——无尽的迷宫。

自从女巫断定卡地亚拥有将梦境变成现实的能力后，父亲加西亚和母亲艾米尔一直都很紧张，可事实上，这些年过去了，除了卡地亚经常说些奇奇怪怪的梦以外，他们的生活如这村子里的任何一户人家一样，平静，辛苦，充实。

每天，太阳一出来，他们就同大家伙一起下到田里去做农活；太阳落山后，再和所有人一道回来。他们的世界仿佛只有那无穷无尽的麦田，从种到收，世界里别无它物。而卡地亚也和村里的孩子一样，到了年纪，一起被送到学校去诗书。这个世界异常安宁，安宁得像环绕村子的那条河。

那条河是这个村子唯一的水源地，它不仅灌溉着这片土地，提供着所有人的饮水，同时还要洗礼每一具躯体，从刚出生的婴儿到死去的老者，都要经受它的洗涤。然而，卡地亚从出生那天开始，就拒绝碰触它。当父亲试图将还是襁褓中的她放进水中时，安静的她突然间开始哭闹起来，她挥舞着小拳头，蹬着小脚，五官皱到一处，拼命地嚎哭和挣扎。负责为她洗礼的神父看到她如此抗拒，尤其是不知道为什么，本来晴朗的天空突然间乌云密布，风雨欲来，只得望着她，长叹一声：“她不属于这片土地啊，这片被诅咒的土地。那就让她自由的生活吧，不再受任何束缚。”

卡地亚没有被洗礼，她一直被当作一个异类，可是，这个异类生得如此美，以至于人们甚至完全忘记了她的种种异样。

美的东西，在这片土地上是不祥的，因为这里，不需要美。

三

卡地亚12岁的时候，开始经常问父亲一个问题：“爸爸，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如果我们走出这片麦田，走到外面去，我们会怎么样？”

父亲加西亚好像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他疑惑地抬起头，看着站在面前的小卡地亚，说道：“为什么要走出去呢？卡地亚，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走不出去的。”

“怎么会走不出去呢？”

“因为没人走出去过，卡地亚，没人。”

卡地亚没有和父亲争辩，她经常是沉默的，因为她可以做梦。

只是如今，连梦境也变得如此孤独枯燥了，她觉得自己快要窒息得死去。

但有些事好像注定要发生，那天学校里突然来了一位新教师，他生得异常高大斯文，同学们都在议论他的来处，卡地亚听到他们说，他来自外面。

“老师，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卡地亚鼓起勇气，趁同学们都跑去吃午饭了，她走到新老师的面前，抬起蓝色的大眼睛，充满期待地看着他。

“外面？外面就是外面的样子，就像梦境就是梦境的样子，卡地亚，现实和梦境之间隔着夜，就像这里和外面隔着河。如果想要知道真相，你该自己去寻找。”

眼前的老师有着一头红色的头发，他的眼睛很好看，只是不是蓝色，而是褐色。卡地亚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他很亲切，甚至比这里的任何人都让她感觉到亲切。

卡地亚回味着老师的话，独自走在放学的路上，这条路一直通向远方，她目所能及的却只有一片片麦田。

“如果我一直走一直走会怎么样呢？”

卡地亚没有停下，就这么向前走去，直到眼前出现了那条河。

原来这条河是环村的，为什么没人告诉过自己？又为什么这河上从来没有过船？如果没有船，新老师又是怎么过来的？难道真的没有人出去过吗？还是他们根本不想出去呢？

四

卡地亚病了，父亲加西亚和母亲艾米尔很忧虑，他们想起女巫的话:“她将死于十二岁。”

可是，卡地亚从来都是一个乖孩子，虽然昨天放学后，他们找了她一个晚上才在河边发现望着河水发呆的她，那时她看上去呆呆傻傻，丢了魂一般。除此外，她一直很乖巧，很懂事，从不惹麻烦。

谁会相信女巫的话呢？她不过就是一个疯子。

只是，看着昏睡中卡地亚紧皱的眉头，她的父母还是有些担忧，这个孩子，她真的会是梦魔的孩子吗？

梦魔，据说这片土地曾是他的领土，为了获得力量，他吞噬了每一个人的梦境，然后把它们编织成麦田，最后将那些人的眼泪汇成一条河，于是这里的人便与世隔绝了。

他们不敢踏出这片土地半步，因为只要踏出去，他们就会因为失去庇护而疯掉，也没有人敢从外面踏进这里来，因为一旦踏进来，他的梦境就会消失，他，会忘记自己的姓名，忘记自己的来处，他，会成为这里的一员，再也不能离开。

这些话世世代代相传，仿佛成了一个魔咒，后世人完全遵守，谁也不曾认证和违背。

难道卡地亚真的会是梦魔的孩子？那她到底有什么样的使命呢？

五

卡地亚从梦中惊醒的时候，窗外是一片火海，她听到所有人都在奔跑，尖叫。

“麦田着火了！麦田着火了！”

她从床上爬起来，跪在窗前，望着远处的熊熊火焰，那火焰直烧到天际，燃得半边天都是红彤彤的。空气里弥漫着沉烈的烟味，呛得人难受，卡地亚一边咳着一边揉着不断流出泪水的眼睛。

“卡地亚！卡地亚！”

门外有人在呼喊她的名字，卡地亚一时没听出是谁。她赤着脚下了地，打开房门，门外站着的却是那位新来的老师。

“米勒老师！”

卡地亚看到他，有点惊讶，也有点恐惧。此时的米勒穿着一身黑衣，他的红色头发藏在风帽下，就像那团火已经烧到了他的头上。卡地亚看了看他的身后，他的身后是熊熊的火焰和奔跑的人群，分不清哪个才是自己的父母。

“卡地亚，跟我走！”

米勒一把抓住卡地亚的胳膊，拖着她往外去。

“去哪儿？为什么？”

卡地亚挣扎着，她曾无数次想离开过这里，可是，不是以这样一种方式。

“我带你离开这里，这里很快就会被烧光的！”

“可你，可你为什么只带我走？”

卡地亚终于挣脱掉他的束缚，整个人缩在门角，有些恐惧地看着米勒。

“因为你是梦魔的孩子，因为你是我的妹妹！”

米勒再次冲上来抓住她的胳膊。

“什么？你说什么？”

卡地亚被米勒的话震惊得呆住了，任由他再次拖住自己，拖出门外。

“听我说，卡地亚，梦魔一共有12个孩子，像这样的地方一共有12处！我是唯一的觉醒者，卡地亚，我听索菲亚女巫说你也是其中之一，所以我来找你，我来救你！”

“可是，可是我的爸爸妈妈怎么办？还有，还有他们怎么办？”

卡地亚手指着米勒身后火光里的人群，他们惊慌失措地穿梭在火海中，拎着一桶一桶从河里打来的水，可是那些水，那些水一浇到火焰上，火焰不仅没有减小，相反却越发炙烈。

“管不了他们了，他们注定要死在这里，梦魔已经吸收不到他们的力量，所以他要毁掉这里，卡地亚，可是你可以离开，你可以活下来，活下来，和我一起，我们一定会有办法的！”

米勒不屈不挠地拖着卡地亚往人群相反的方向走去，卡地亚在他的拖拽下，赤着脚在滚热的地上踉跄着。

哪里还有方向？哪里还有希望？那火一直烧，一直烧，一片片麦田沦为火海，四周到处都是火焰，一步步逼上来。渐渐的，那火焰已经烧到了村里，院子着了，房子着了，人也着了。

“不要！”

卡地亚突然疯了一般挣脱米勒的手臂，她向着家的方向飞奔而去。

“爸爸！妈妈！山姆大叔！罗西姐姐……”

卡地亚呼叫着她熟悉的每一个人，她迎着火焰拼了命一样奔跑着。

“卡地亚，快跑！快跑！不要过来！”

火焰深处，卡地亚看到父母正站在家门口，远远地望着她，挥着手，焦急地呼喊着，让她离开。

大地在震动，一道巨大的裂缝在村子中裂开，所有的东西都在跌落，所有的人都在奔逃，卡地亚眼看着它像恶魔之口一样，吞噬了着一座座房子一个个人，她望着还在拼命向她呼喊的爸爸妈妈，看着鸿沟奔着他们而去。

乌云从远处像大幕一样拉过来，“隆隆”地似有雷声在响，卡地亚猛然回头，循着声音看过去，远处的火焰深处，河水越涨越高，越变越黑，像一条黑龙一样，裹挟着火焰扑天盖地而来。

梦，梦境，就在眼前！

卡地亚惊呆了！

“卡地亚，跟我走，否则就来不及了！”

米勒再次追上来，他握紧卡地亚的双肩，不停摇晃嘶吼。

“米勒……”

卡地亚望着他，突然心底里涌出一个想法。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是自己的！

“我可以救他们，我可以救所有人！”

卡地亚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她紧紧抿着嘴唇，反抓住卡勒的双臂。

“哥哥，我不能逃避，不能看着我生命里的人就这样消失！我要救他们！我要救他们！你，走吧！”

她猛地向前一推，米勒一个不留神，身体向后急退了几步，卡地亚看着他，微微笑了笑，她回过头去，望着那鸿沟，望着里面翻滚的地火岩浆，长吸了一口气。她闭上眼睛，嘴里念叨着什么，然后猛然向着一跃，她小小的身影向着那地沟深处跌落，像一片羽毛跌入虚空……

五

“米勒老师，你说这里曾经是一片麦田？”

一群孩子围在一个男子的身边，男子的身前立着一个画架，画架的画纸上画的不是眼前的泉水和泉水后面的青山，而是一片麦田，一片望不到边的麦田，麦田里一个小女孩，脚上穿着红色的鞋子，鞋子上白色的蕾丝像一双蝴蝶，她的怀里抱着一捧盘子一样大的丁香花，她站在阳光下，灿烂地笑着。

“是的，这里曾经是一片麦田，一片永远也走不出去的麦田。”

“老师，那她是谁？”

稚嫩的小手指着画里的女孩，无数双纯净的眼睛望着她。

“她？她是梦天使，她来，给我们梦境，我们才会有今天……”

米勒望着眼前的泉水，静静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