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宗一摞摞垒在桌上,不断有官差出入,通报着送来的资料。宋菱花负手而立,看着不远处的关礼正的家,有一棵很好看的桂花树。花开的很盛,很适合做桂花糕。夜阑坐在塌上,抱着鉴盒,看着进进出出的人。他的眼放空,他不断回忆着师傅教的流程。他最嗫嚅着口诀。宋菱花扫到夜阑,无奈一笑。她知道小师弟第一次开鉴,多少有点紧张。小师弟还是太小了。
“掌镜者,相关卷宗已经选出,请您审阅。”官者拱手弯腰,声音在房内低低荡着。
“知道了,退下吧。没有我的命令,门外差役在驿边分候着。”宋菱花下令,声音冷冷的。
“遵命,属下在门口当值,若有何事,随时听您差遣。”官差缓缓关上了门,整个房间内只有他们二人。
宋菱花轻晃头,轻咳一声。夜阑回过神,猛地从塌上弹起,盯着宋菱花,带着兴奋。眼睛亮亮,像师父养在池中的鹅卵石,清亮而清冽。
宋菱花走向案桌,向夜阑勾了勾手。夜阑便跟随她,来到案桌。
“开始吧,我的持盒者,我们去照照人间。吾,宋菱花。永康年执镜者,携持盒者夜阑,请鉴”
夜阑小心翼翼地将鉴盒放在桌上,从背包里掏出一个裂纹密布的小瓷罐子,捧在掌心。抿着唇,看着他的那个师姐。那个被誉为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
宋菱花的目光落到罐子,慢慢挑开上面的红绳。这罐子,是“净身”的第一步,匣子里是暗绿色的膏体。是用苦竹汁加上些许羊奶,搅拌静置而成。她拿出一小片黄竹片,一点一点敷在手上,慢慢揉开,一股苦涩的味道在房间内氤氲着,缭绕在人的鼻子。
宋菱花的眼低垂着,眼里是一段沉寂的过往,在瓷瓶的肌理里苏醒。她想起国师曾细细讲过这第一步的故事:持镜者在更迭的时代里,照见了沉冤的恶念,却被认作巫者。那一代持镜者遭受到人的追捕,第一代的持镜者逃亡到一片山竹林,为了继续追求答案,他的侍从用尽最后的力气劈开山竹,将双面镜放在竹子上,卡在那里,帮助持镜者。后来想一切故事结局,持镜者找到了真相,得到了朝廷认可,为了纪念这位侍从,便以苦竹汁涂抹,来让人回忆。
一旁的夜阑,早早准备好了衣袍,衣袍是金线绣着一丛竹子在白袍,领口是天狗纹样。
宋菱花指尖的苦竹膏在鉴盒铜纹上洇开暗褐的渍,她重新按上双面镜时,镜光里忽然浮现出十年前的画面——
青灯如豆,映着关礼正伏案的身影。她把头发用粗布巾束得极紧,案头堆着小山似的《礼记》《仪礼》,指节因长期握笔而凸起薄茧。窗外风雪呼啸,她却只穿着件打补丁的夹袄,蘸着冻硬的墨块练字,口中还念念有词:“‘礼者,天地之序也’……” 忽有驿卒叩门,送来女官科举的放榜消息,她攥着那张写有“关礼正”三字的捷报,对着空荡的屋子笑出泪来,“爹,娘,囡囡,你们看……我考上了!”
镜光一转,是她初入官署的模样。同僚们围着她指指点点,一个肥头大耳的主事嗤笑:“女人家不在家相夫教子,偏要来这官场上抢饭吃,成何体统?” 关礼正将新领的官袍叠得整整齐齐,垂眸道:“人才是不分男女,当今太后治国亦使天下太平” 说罢便抱着比自己还高的礼器账簿,一步步往库房走,背影单薄却挺得笔直。
库房的油灯昏暗,她核对玉器清单时,指尖被断裂的玉簪划破,血珠落在描金礼册的“璋”字上。她慌忙用袖口去擦,那抹红却像烙印般渗进纸里。有小吏瞧见了,惊道:“关大人,您流血了!” 她却只摆摆手,从怀里掏出个粗布包,里面是给女儿绣了一半的虎头鞋,“不妨事,赶在中秋前,得把这礼器账目理清楚,好让大家都能早归家。”
镜中画面陡然沉郁——阴暗的牢狱里,关礼正抱着膝盖缩在角落,昔日清亮的眼窝深陷。牢门被推开,她丈夫佝偻着身子走进来,手里的布包揣得死紧。“那树……城西的王财主给了五两银子,够囡囡……够囡囡吃半年的糕了……” 他不敢看她的眼,“你……你在牢里好好的,别……别连累我们……”
关礼正猛地抬头,发髻散乱如枯草,声音嘶哑却仍带了几分执拗:“那桂花树是爹亲手栽的!每年中秋,囡囡都等着我做桂花糕……你怎么能……”
男人突然从怀中抽出那支染血的玉簪,狠戾地刺向她:“要不是你非要当官,非要出头,让别人都看不起我,你又是个死脑子,我们怎会落到这般田地!我若不杀你,他们迟早会查到我变卖官礼器的事……”
镜光剧烈摇晃,宋菱花撤手时,苦竹膏在镜面上留下的痕迹,竟与关礼正当年滴在账册上的血痕重合。她望着镜中渐渐消散的光影,喉间泛起苦竹的涩意:“夜阑,记——关礼正,幼承庭训,寒窗十载考取女官,为养家不辞辛劳,却因意外染血遭构陷,终被懦弱丈夫所害。其冤,天可见,镜可鉴!”
夜阑握笔的指节泛白,墨汁在纸上晕开大片墨迹,像极了关礼正当年在库房里,怎么也擦不掉的那滴血。窗外的风卷着桂花香涌进来,却只衬得这桩冤案愈发冷冽——那个总说“家不是一个人”的女官,最终却被自己拼命守护的“家”,亲手推入了深渊。
宋菱花将双面镜收入鉴盒时,指腹触到镜面残留的余温,那温度里似还裹着关礼正最后望向桂花树的眼神。她转身对门外等候的官差沉声道:“即刻捉拿关礼正之夫,若有反抗,格……不必留活口。”话音落时,她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攥紧。
夜阑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站在廊下,那是关礼正的小女儿囡囡。孩子手里捧着块桂花糕,软糯的糕体上撒着金桂,吃得腮帮子鼓鼓的,含糊道:“夜阑哥哥……娘什么时候回来给我做新的虎头鞋呀?”夜阑心口一窒,把孩子往怀里紧了紧,声音发颤:“娘……娘在很远的地方给囡囡挣糖吃呢。”
三日后,朝堂之上。宋菱花将双面镜悬于殿中,镜光里关礼正寒窗苦读的身影、库房染血的惊惶、牢中被弑的惨状一一浮现。满朝文武皆屏息凝神,垂帘后的太后猛地拍碎了茶盏,凤眸含煞:“此等腌臜之徒,竟因一己之私残害忠良!传哀家懿旨——将其剔骨化肉,以儆效尤!”
金殿寂静片刻,忽有老臣喟叹:“关大人勤勉奉公,却落得如此下场……女子为官,最大的阻碍,竟是枕边人、身后家啊……”此言一出,不少人默默垂首。
宋菱花叩首领命,起身时肩背挺得笔直。她抱着鉴盒走出宫门,夜阑牵着囡囡跟在身后。囡囡手里的桂花糕只剩半块,甜香却压不住她眼底的茫然:“宋姐姐,娘真的会回来吗?”
宋菱花停下脚步,回望巍峨宫阙,又看了看鉴盒上流转的微光,声音里带了前所未有的坚定:“娘回不来了,但姐姐会带你看遍这天下,让所有像你娘一样的人,都能清清白白地活着。”
当日黄昏,宋菱花的车架驶出京城。双面镜在车中静静伫立,镜光明灭间,映出无数等待昭雪的冤魂,也映出宋菱花眼中那团越燃越烈的火。她要带着这面镜,走遍大江南北,照破所有藏在暗处的污浊——不为功名,不为利禄,只为关礼正临死前那句“家不是一个人的”,能在这世间,真正落得一份公道。
车轮碾过官道,扬起漫天尘土。夜阑抱着渐渐睡去的囡囡,听着车外宋菱花低低念着持镜者的誓言,那声音穿过风沙,竟带着几分穿透时光的力量,在天地间悠悠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