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旧事

郑重声明 : 原创非首发,首发《作家文韵阁》,ID : 勇夫归愚,文责自负。

那天发生的事,不知不觉已经掠过五十年,印象出奇顽固,至今难以忘记。

1975年离春节还有个多月,农闲杀过年猪期间,在毛坝公社双河一队下乡当知青半年的我,被队长陈才正安排与七名壮劳力男社员一起,随他在“庄屋儿”早出晚归加工面条。

忙碌一周,就这天上午十点二十多分,面粉用完。几千把两斤装纸包面条堆满加工坊三面墙壁。第二天山下高升正好赶场。陈队长随即安排我们明早挑面条赶场去卖。

队里创收,家家户户能分几个钱、几把面,风风光光过年。劳动换来好回报,我们都很开心。

陈才正五十出头,身高一米八几,腰圆膀粗,不大识字,脑瓜却特别灵光。点子多,脾气温和,说话慢条斯理,很少发火,很尊重社员意见。当了十多年队长,生产搞得出色,公私分明,人很正派,生产队年年受县区社表彰。全队百多号人,无一不服他,敬畏他。

他还是地区级表彰过的劳模。

当时,广大农村温饱尚存问题。尤其我们下川东山区,弄点猪油,加点盐,撒点葱花,过年能吃上几碗面,相当显摆了。

当然,南方不比北方,山区不如平原,我们所生存生活的那片巴蜀土地,当时并不以面食为主,基本上不种麦子,习惯吃大米玉米红苕等,但不等于不喜欢吃面条、馒头、包子等面食。

那阵,城里粮店供应面条及其加工品,一律收粮票。饭馆面食也要粮票。城镇户口每月定量配发粮票,农村只能望洋兴叹。绝大多数农民生活节俭,私下也不愿寻黑市去买高价粮票。莫说平时,就是逢年过节煮碗面条当下饭菜,也近乎打牙祭。

南方赶场,北方叫赶集。

生产队周边不是这、就是那,每天流水样总有一个地方赶场,天天赶都行。那年月,政府也重视农村经济发展,只是底子太薄,但约定俗成,千方百计,尽心尽力协调集市交易确实扎实。大江南北赶集赶场既红红火火,也热热闹闹。

只是交通太过落后,山区农民赶场基本靠走。

毛坝公社落户,我自己选定的。家里曾提供高升、毛坝两个公社任我二选一。我下乡时高中毕业不到半月,尚带稚气,急于早下乡、干完两年获得推荐调回城里。想当然的以为“高”字,故名思义,意味高升公社在山上;“坝”字表明毛坝在平坝,毫不犹豫选定了毛坝公社。

结果,追悔莫及。

两个公社地理恰恰相反:高升地势平得多,一条国道公路擦山脚通向远方。而毛坝在高升上面,包连包,山连山。当时连条机耕道也没得。从山下高升公路另一边爬坡,翻个垭口,几步入后门,直接进公社院子。公社前门,即大门,前面一块两三百亩凸凹相对平些坝子,当时正值稻田禾苗儿翠、油菜花儿黄,美不胜收,景色着实诱惑我兴奋激动了一阵子。

谁知,“坝”仅指这片地方,周边阶梯式上延的山林,一台高过一台,远望天边朦胧,隐隐显出高耸群峰轮廓。

木以成舟,我只得面对现实。

不过,毛坝公社时任书记与我父亲私交不错,帮我选上双河一队,亲自送我去的队上。

从大门出公社院子,穿过十二三里相对平些地方,开始爬坡上坎,纵深走个把小时进入双河一队地盘。队长住在山腰,又走几十分钟抵达。

越上去田越少,地越多。条条块块,零零散散,大小不一的梯型地,不少散布在树林中、悬崖间。

“公社十三个生产大队、五十二个生产队,数这个队肥。大春一天工分五六毛(折算),小春两毛多,钱粮分得最多,已经六、七年排公社第一……”

当时,钱相当顶用。茅台七元左右一瓶,鸡蛋两三分一个。

不久,我便真正明白了书记讲队上“肥”的内涵。全社大半大队、生产队,大春工分平均三角钱左右,小春仅几分……

一路上书记还给我介绍了双河一队情况,多次赞扬生产队长能干,有见识。

“知道吗?全公社只这个生产队有面条加工坊,方圆几十里只他一家。”

说完这话,书记带着欣赏语气,给我介绍了一些细情。

六年前,陈队长参加县学习团,跨省参观了时下红极顶盛的大寨,脑瓜突然开窍,一下冒出回队广播多收学种小麦的点子。回来便开干,不管三七二十一,没放过队上一处巴掌大旮旯。见缝插针,带领社员统统点上麦种,至此一发不可收拾,年年增产收割万斤以上麦子。

于是,开天辟地,鹤立鸡群,我们双河一队开了面条加工坊,令远近社乡羡慕之极。公社马上组织推广,队上还抽人去现场专门指导跟风的各生产队。不知何故,人家的麦子就是不成器,忙一年,基本上倒贴种子。几年下来,种麦子的生产队望着我队年复一年丰收兴叹,渐渐所剩无几,更无队开加工面坊。

地区农科所闻知此况,几次专门派专家来毛坝调研,取走好些生产队土壤分析,发现我们双河一队与公社其它生产队土质居然大相径庭,天生丽质,独独而罕见的具有载种小麦的特定基因及其介质。

其他生产队只好偃旗息鼓,基本不再打小麦的主意了。

我队加工房靠近山顶,向阳,风大,湿气小,晒粮食干得快。加工坊和庄屋儿仓库隔堵墙。

庄屋儿是当地土话,指仓库晒坝。“屋儿”读“玩”,含“儿”音。

晒坝约一个半兰球场大,形状不规则,表面镶嵌石板石条,平整缝小,三面空旷,仓库修在坡顶脚下。原来修得就大,土墙茅草顶。自从队上产麦后又扩大面积,老粮仓隔出四分之一并入,工坊面积近百个平方。

附近还单独搭了一个蹲坑偏厕,解决前来买面挑面的客人遮羞屙屎屙尿,也阴差阳错,解决了晒粮时女社员内急。

那个年代,包括公社院子,毛坝辖区内不通电。小型马达也难以买到。生产队弄到一台榨面机,抬上庄屋儿,塞麦、磨面、切条等等,全靠手摇。揉面、晾晒、包装等等,全靠人工操作。纯体力活。加工坊开张,所以没固定人。需要时陈队长会直接点兵点将,多会选壮实的男社员。

我到队上十七八岁,身体瘦弱,安排到加工坊,主要负责称重、计数等干轻些的活碌。卖面会背几十斤去场上额外挣工分。

每把面两斤重,绝不多,可稍少,称好包上纸再称重,多减少补,由我负责。我们加工的面条比城里正规加工厂粗些,当地俗称宽面条。

那几天,阳光明媚,梁上风顺,天气不错。

早上七点开工忙到晚上七点收工,中午带干粮或每家送饭,队长叫我搭的他家的伙。

面粉告罄。

那天,即第七天上午十点二十多分。

“好,休息一下!”队长扫视墙边码起的面条,从裤腰抽出烟杆烟袋,抹抹烟嘴,慢吞吞地接着说:“抽口烟!歇会儿再收拾收拾,各人回去吃稍午。记到哈,明天高升赶场,下午早点来各自挑赶场的面。明早公社垭口等人,一起下山。知青背一背篓面去哈,到时负责收钱……”

说话间烟杆挨挨指了指每个人。

九人只我不抽烟,其他人全抽本地叶子烟。大家站的站,坐的坐,蹲的蹲,大烟叶包小烟叶,各自卷自己的烟。

“队长。”这时,首先裹好烟、叫郑寿堂的汉子嘻皮笑脸凑近队长,边递烟,边结结巴巴说,“这个,这个……弄几天面了,是不是——嘿嘿,给每个……个人奖……奖一两把面?”

“奖一两把面——脸皮硬是厚哟!大前年你提出面坊加工分,队上照顾给每人加了三个工分,与栽秧挞谷,上粮一样了,还不满足?”队长没抬头,推开他手,继续裹自己的烟卷,“还想分几把面,人心不足蛇吞象……”

“嘿嘿,您——您点头,哪个敢说啥子。”郑寿堂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对头”

“对头”

多人跟着附和。

“这个嘛……”队长裹好烟,叼起烟杆,郑寿堂凑过去划火柴点燃他的烟,队长叭哒几口,吐出一股浓烟,“大多数社员不会答应。但也不是——不可以——”

大家眼睛全亮了,包括我。

“不过……得给个说法。不然,前两年弄面的人未必也得统统补上……”

“这……”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沉静片刻,身体瘦长,读过半年私塾,赶场常听评书,绰号“干竹杆”的老社员开了腔:

“队长,您是智多星,给个说法,答不答应我们都没二话,认……”

“那……得看你们的本事。”队长吸着烟,瞟他一样,想想说,“这个本事其实很简单……”

郑寿堂赶紧问:“啥子本事,队长您直接说……”

“我直接说——”队长想了下,答非所问,反问,“郑寿堂,那我问你,你吃过两斤以上面没得?”

“这个——嘿嘿,真还没吃过,”郑寿林摇头抠抠脑袋,老老实实说,“不过,嘿(吃)起来,两斤面下肚绝对没问题。去年冒合山修水库,我和人打赌,吃罐罐饭。三两一罐我吃了八罐……”

另一名社员插话:“在场九个人,可能知青不行,哪个中午晚上一顿不喝几海碗苞谷糊糊、吃十几坨红苕洋芋坨坨,两斤面——算啥子!”

“真还算不到啥子!”

“我家婆娘娃儿都塞得下去……”

气氛活跃起来。

“看架式你们都吃得下去——”队长打手势让众人安静下来,“那等会——稍午就在这吃面,我满足你们。条件是要吃就每人赌吃一把面,分个高低。吃完两斤,观察十分钟,只要不吐不呕,吃的面白吃不说,每人奖两把四斤面……”

“好——”

七个社员顿时鼓掌欢呼。

“莫急,莫急。”队长双手下压,大家盯着他,“我还没讲具体规矩……”

“队长,您说——”好几人急问。

“规矩嘛,随后宣布。总之,吃不完,队上春节分红发面时要扣两斤成本,还要罚两把面。敢不敢赌?”

“队长,吃干的,不喝汤行不行?”这时,干竹杆冒出一句。

“可——以。”队长慢悠悠地说,“碗里不能捞出半根面——”

“那——我参加。”干竹杆正儿八经说。

“算我一个!”郑寿堂呼地站起。

“也算我一个。”

“我参加……”

除陈队长和我以外,其他七人先后明确表态。

“考虑好哟……”队长取下衔的烟杆,又问,“你们哪个吃下过两斤面没得?”

干竹杆朝地上飚口痰:“过去我们这儿那有面嘛?有面后,那家没当好东西走人户时送几把给三亲六戚,逢年过节祝寿做生,招待贵客,也会煮一两把款待。所剩不多。平时,大人婆娘小孩伙着吃几筷子!现在我敢打赌,没人吃独食,一下嘿两斤面……”

“我现在肚子咕咕叫,巴不得马上吞两斤面!”郑寿堂打断干竹杆话大声说。

引得众人大笑。

大家笑过,队长又问:“这么说,你们……七个都愿打这个赌?”

“愿意!”

七人异口同声回答。

“那这样,干竹杆、郑寿堂,你们两个回去拿几个大砵砵,其他人刷锅烧水。知青抱七把面来。今中午在场的人都不回去,赌吃两斤面。我和知青当裁判,每人白吃几两面,你们同意不?”

“同意!”.

七人几乎又同时发声。

包装好的面条都经我称过。作坊时不时过加工粉条什么的,有时打平伙,锅碗瓢筷勺盆基本俱全,

只是装两斤面的海碗,也叫砵砵,没几个。

干竹杆和郑寿堂家离庄屋儿近些,马上下坡回家拿来几个砵砵。

庄屋儿不缺带杆的大小秤。队长选了杆适用的小秤,先称砵,煮熟面后挑一个干净竹筛滤了滤过水,一砵一砵挑进熟面,连砵带面再称重。

我和队长称秤,七人围着秤杆监督重量。

至今我清楚记得:七把十四斤面一次下大锅里。两家砵子重量不同,干竹杆家薄些,重七两一钱;郑寿堂家厚些,重八两六钱重。连砵带面,秤杆分别定格稳在两斤七两稍翘、两斤八两略翘两个刻度上。

同时,队长没忘记宣布有关规则:

一、每人一砵,只准在现在这间屋里吃,出门算输;二、中途不准出去,屎尿胀了屙屋里,屋里专门找来三个盆罐备用;三、各吃各,不准帮到吃,吃完也不行;四、时间一小时,超时算输;五、相隔一米,互不干扰,不准说话;六、站着蹲着坐着趴着都可以;七,掉三根面地上,碗打烂面倒地,一律算输。

另外,吃不完,中途退出,所剩面条可自行处理,但以后分面时依然扣一把、罚两把面。

“现在有屎尿的赶紧出去屙,回来马上开始。”

队长话音刚落,参赌的吃面人全跑出屋。没一人去庄屋儿外面茅厕,七人就近选择野地排泄。其中两人没屎脱裤露出光屁股。尽力强排大便,只一人兴奋地屙出两小坨疙瘩屎。

那阵,农民基本上戴不起表。队长一样。不过,作坊专门买有个巴掌大闹钟掌握时间,无事时队长保管家里,有事天天带来。这几天,自然不例外。

面挑砵砵里后,可以自己加汤。加水胀肚,参赌社员脑瓜再不够用,也清楚不加为上,免得影响自己赌吃。

汤在锅里,到时谁需要自个加也方便。

不过,郑寿堂昂着头,一副志在必得傲样,端起砵,大咧咧地勺一小碗面汤,漱口润喉,哗哗弄出响声,仅他喝了面汤。

队长喊:“记时开始!”

呼呼呼挑面大块朵颐声分贝很大。一时间,呼呼呼吞面声在屋里回荡。七人个个狼吞虎咽,都恨不得三下五除二几下完事。十五六分钟,郑寿堂率先吃完半砵,柔柔肚子,伸几个懒腰,坐地又开始夹面入嘴。

干竹杆吃得最慢,一小夹、一小夹吃得不慌不忙。

二十分钟过去,内中一人吃过近半,坐分把钟,马上放砵向队长报告:

“奈不何了,队长,我退出哈。”

然后,放砵喝了一些面汤,开始默默地卷抽叶子烟。

郑寿堂不屑地瞟那人一眼,放砵又喝小半碗面汤,跟着继续吃面。吃几分钟后,脸上泛红,开始大颗大颗冒汗,速度放慢。

不久,又有三人先后退出。

郑寿堂开始歇气,歇气……最后一刻钟又歇一道气。这次又掐喉又揉肚,足足五六分钟。

干竹杆一直站着一夹一夹小口吃面,砵里面还剩五分之一,第一次放砵休息,不时跺脚,小跳几步,然后看时间。剩十多分钟,端砵又开始一口一口吃面。

另一个汉子没休息,时间剩十一二分时,忽然打个喷嚏,嘴巴一张,呕出一摊面。等于被淘汰了。气得坐地上直捶胸口,泪流满面。

郑寿堂仍在冲刺。不过,吃相越来越难看,眼看砵里剩二三两面,大功将成。但几根几根入嘴,象硬骨头入鸡喉,硬是哽不下去,站起双脚跳起,助力也始终吞不下去。持续到时间剩分把钟,突然翻几个白眼,无力瘫地,砵子摔地,倾出残面……

干竹杆提前三四分钟吃完面。满脸堆笑,高举双手半握拳,来回在屋里转圈……熬过十分钟没吐。

队长马上兑现,奖励干竹杆两把面。

当天下午,郑寿堂夫妇先吵,后干仗。几里外听得到动静。队长听到不得不赶往他家劝架……

第二天挑面赶场,郑寿堂脸上好些抓痕,婆娘跑回娘家,春节前几天才回来。

队长没有扣六名赌输社员的面,罚他们分摊赶场没卖完的面,想法卖完。

春节前四天,队上分红,包括分面,开社员大会。队长当众宣布不扣这六人吃的两斤面,一两不要,不罚赌输该扣的四斤面。

还表杨了那个吃一半最先退出社员,说把剩下半砵面端回去让家人吃几口,此社员是明明白白的人,吃不完马上选择与家人同享。今后做任何事,先得掂掂分量,见好就收,不要光想好处占便宜。

输的六人提前完成责罚——人人出力把赶场剩下的面推销完。

猪羊相抵,罚奖扯平。

2025年3月12日  成都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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