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河水碧澄澄绕过雁子家屋后,在春季水草丰饶时尤为好看。
河边只有雁子一家,她们远离了村居。雁子的爹在后院接水处修下几级石阶,水涨上来覆在石纹上,衬得水更清了。
行船的人时有看到雁子蹲在阶上淘洗衣物,看水的眼神汪汪亮,一有船儿经过,掀起的水波荡来,必收腿让水,也瞧一眼船儿,那好看的脸蛋,惊得行船人忘了插篙入水,一时舟横,扰动了水草,常常慌得手忙脚乱,事后想起来却又不免一阵好笑。
在这条小河上行船的不是特别多,或许是内河的缘故。船多为水泥船,老旧的篾篷被人揭去,载化肥,载水泥,载沙子或甘蔗,偶见载人儿去修水库,男的女的,嘻嘻哈哈,一船人在水上笑,与群鸭一起,也逐水而去,渐渐消失于笔直的河道上。
河,通常宁静,大多数时间只有水草和小鱼儿可看。雁子且只在洗衣时出现,往往日头没升起来呢,她已回屋去了,就此一整天不见人。
棹哥儿好运气,倒常见到雁子在石阶上。
行船人看水流,于黄昏时分,河水西流时趁着顺水,棹哥儿与猴子分站船的两头,持着长竹篙,要撑去堆沙的地方,离大坝两三里的沙场。未近拂晓,正好赶上退潮,河水倒流,满载的沙船又是顺流而归,到了雁子家屋后,正好能看到雁子蹲在水边,那低头搓洗的姿态,莫不让后生人眼前一亮。
站船尾的猴子反倒常常先见着:“瞧,雁子。”尚有七、八篙的水程,尚只见到一个淡淡的身影,便与棹哥儿说来,自己两只小眼早已不作他移,笑着。“赶紧看哪。”大致这么说,船行如流。
棹哥儿一篙拔起,这才看向雁子蹲水的位置,目光不偏不倚落在她身上,倒害怕她突然抬头,抬头怕她亮亮的眼睛。
船近了,人儿、石阶一并清晰。
雁子身姿饱满,温柔可亲,映水的脸蛋羊脂般白,手肘、小腿都白,浅色短衣,乌黑秀发。腿边放着衣物,凝眸搓洗,一见水荡来,忙起身避开水波,看压水的船儿缓缓地过。
“呀!”船上的人心如擂鼓,既沉沉地被什么撩拨着,又自觉形秽得什么样子。
船渐渐远离了人,棹哥儿一直望着河面撑船。
船尾的猴子可以偷懒,意犹未尽,扭身喊:“雁子喂,衣衫冲走喽。”提着的水淋淋的竹篙笑。
雁子忙检视衣物,水波前后不见有异,好好的都在呢。含嗔的眼神立时追着猴子瞪,这倒好,使得猴子更是恋恋不舍,心痒难搔,好似将心投入了水中,才是被水浮去的东西,空空落落。
看不见雁子的水路好长一段无趣,没滋没味,将船撑到上沙处,把沙子一铲一铲起回岸上去。
船身高浮出水面,两人拿起小桶,分头舀起河水,冲船袪沙。
猴子泄气无力,双臂低垂,问棹哥儿:“你说雁子以后得嫁给啥人,这么好。”
棹哥儿笑着,使力冲水。水带着沙子哗哗流到河里,一溜将船沿地板冲得干净,脚踩起来舒舒服服。
“你倒猜猜,我是不成的。”猴子担心雁子会被谁得去似的。
“兴许成呢。”棹哥儿说,趴下去舀水,手臂一紧,提了上来的桶半点不晃。他身材窈窕,肩宽腰细,是行船的好手。他也觉得雁子好看,只是不敢多想,就这么随猴子说去。
猴子长吁短叹,全是骂自己生得孬,命不好什么的。
到了晚上,两人先后回船。猴子精神儿不知从何处回来了,跳到船尾拿起竹篙,用力插去,脚一蹬,船儿稳稳斜向河心。
棹哥儿不问。他知道猴子总是如此,不问必也说出来,迟早憋不过三篙去。
方才一篙便说:“唉呀,还是淑芳好,过些天我就央人去提亲。”
淑芳是西宁村的,高大壮硕,有一百六十多斤。猴子去到她跟前,更显小。偏她不嫌么?
“她是答应了?你还转得快呢。”棹哥儿好奇。
“买顶猪头皮给她老爹呢,老家伙爱喝两盅,对味!雁子我是奢想。要我说啊,你也提两斤肉到雁子家去。”
棹哥儿总是笑着应付。
快到雁子家的屋后,她家的窗口黑布隆冬静得听到虫叫声。月色照得瓦屋清亮,后院杂草,打成网格的清竹篱笆,小白花与沙砾什么的俱都可见,晾衣杆上空无一物,雁子必在屋里睡得正酣。棹哥儿与猴子便也停了说话,看着紧闭的后门,让船儿悄悄滑过水面,不去惊扰屋里的人。
孤舟夜行,水又迢迢。棹哥儿被猴子这么一说,便怀了心事,又因他人的感情有了着落而更往心里去。想着昨儿刚见过雁子的身段、水灵灵的模样。喜欢是喜欢,还和猴子一般,觉得配不上她。自己啥都没有,不过得大队允许替公家行船罢了。叫提亲的人拿什么去开口呢?
整个去程的水路,单单想着这么一件事。
猴子撑了一会,便躺在船尾翘起脚,想着他的淑芳妹,多早晚给娶回家。脚尖踢着天上的月儿。
月儿薄薄,谁贴上去的?不明了。
棹哥儿搁船首默默地下篙,稳稳地提篙,撑过几处村庄,船儿出河口拐入大江。深水流急,船儿来了性头,左冲右突,被浪摇着轻晃。猴子不能躺了,抄起撑篙抖擞精神,眼放着精光。人与船儿俨然一体,在江面上共进退。偶有会船,于夜色中彼此匆匆点头,错了开去,大家都得撑好脚下的船。
这一段水程更不短。到了沙场,靠在静水处,人也累了,由着装沙的人不管不顾地装沙。两人上了岸,跑去沙场旁边临时搭建的棚屋里,躺在通铺上听着旷野里不明的声音,手推车的轮子粘着沙子碾上跳板的嚓嚓声,旁边人的呼噜声。困意很快袭来,真舒服啊。
通常都能小睡一会,也就在那个点,必然醒来。一前一后迎着夜风走出棚屋,上船晓归。防风灯下,江水平缓,正是回航的时分,很快又能见到雁子啰,心中有了盼望好让这一段水程卸去枯燥。
满载的沙船沉重。身强力壮的两人每一篙都得拿出力气去换。力气和江水把这船沙子带到下游给需要的人,船儿把棹哥儿和猴子带到雁子身边。
转入内河,水势变得温柔,天慢慢亮了,三三两两的鸭子沿着河岸吸草。朝露未晞,夹河的绿树叠翠欲滴,天气真好呀,水也好,你瞧,雁子在那里。
猴子站得高高的,差点要踮脚,反弓着腰,不怕被他的淑芳知道似的眼馋去瞧。
雁子少见地抬起头看着他俩,眼睛大大的,先看棹哥儿,再看猴子,心思停在哪处不可寻。
猴子先是呵呵笑,给自个壮胆,接着喊:“雁子喂,哥不捉弄人,你瞧我们棹哥儿怎么样?周正不周正。”
雁子畏水,可不畏人,向棹哥儿细瞧去,神情尽在眼中呢。棹哥儿又如何?不急着插篙了,喜嗞嗞地对瞧着。
“听说坝上桃花好看,真不真?”
“真好看!”两人齐声应来。
“好看给我折一枝。”
船上的人听得清,教人乐开花啦。
插篙,提篙。
猴子恨道:“你小子可真有福,怎么就看上你。”
昨儿还怂恿,人心易变。
棹哥儿知他故意。只憋着笑,拿篙尖甩他水。猴子闪来闪去,当真是只猴子。
“坝上真有桃花?”大晚上的,谁也没去溜达,还真不知有没桃花。
“三月三,桃花开。坝上没有,其他地方总有。”猴子灵活。
这回不等潮来,逆水行舟亦要溯洄而上。将船交给沙场,跳上岸去,到了大坝,真有一片桃园,枝叶扶疏,朵朵绽开。两人对望一笑,乐开花啦。
雁子盼了一夜,早早起来拾缀一番,等着河上的船儿撑来。
船儿不来,来了是别人,怪讨厌的,还是不认识的老翁,戴着斗笠,载着几笼鸡苗。倒是鸡苗好看,黄绒绒,小小个,吱吱喳喳叫。
水清冽,雁子埋头洗衣,兴许又是猴子玩笑。可是,分明那人也应的,他会认真吧。
雁子的衣服搓得慢,拿手扒拉水,赶小鱼儿。剩下一件了,还是洗吧。不时抬头,再不来就回屋了。不就盼着一枝桃花,竟好等。
来了来了,船头的桃花可不是么。
雁子喜得站起来,身子好看哟。
“雁子……”
雁子先不理猴子,拿眼瞧棹哥儿,看他不慌不忙,稳得很。
船停住了,棹哥儿跳下水来。
“不是说折一枝么,怎把人家一整棵树都弄来?”雁子高兴坏了,拿手怯怯去碰花朵,粉粉白白,凝着露水。
“不是折一枝么?”还在说,人乐晕了都。
“恰好人家在园里,便给要了一株,瞧咱这院子大,正好种上一棵,往后才年年有桃花。”棹哥儿说,不再羞赧。
猴子嘴里叼了一枝,长着两三朵花骨。人赶来帮忙,将桃树扶正,搬进院子,拿木棍挖坑,栽桃回填。没一会呢,院子中便多了一株灼灼其华的桃花。
雁子看个不够,从此倒要把这桃树好好照料,谢它在此生根。
撑船的离了岸,剩下雁子站在花边,人比花艳。
后院多了棵树,惊动了雁子爹。他是会家子,练的是南枝拳。家中备有药膏,木片,为人接骨续肢,慢慢成村间骨科大夫。
南枝拳讲究扎马步,马步实了,下盘沉稳,寻常三两人近不了身,一近身,一拔一推,没有不撂在地上的。外人不知,雁子爹深藏的其实是棍法。南枝拳只有一路,棍法却有九套。西宁村刘有材自诩身手不凡,想来争个名头,好威赫四邻。
雁子爹谦让:“练武固在强身,不作争强好胜之用。刘师傅是个中好手,‘追风棍’远近驰名,鄙人久仰,不比了吧。请刘师傅一起喝杯茶。”
刘有材艺高气盛,既然上门来岂有一席话便打退堂鼓的,须得较个高低不可。门前横路人少,就这里比划。两人各持藤棍,摆了个棍势,刘有材一声喝,望雁子爹右肩点去。雁子爹棍尖一拦,压着刘有材的棍子反手扫去。这一去要么撒棍,要么废手。刘有材选择弃棍,站在当地汗如雨下,一脸的惨白,得偿所愿了。
岂料不打不相识,竟与雁子爹结成莫逆之交,往来频繁。家中刚好独子未娶,老早与雁子爹提了一嘴。两家都是练武的人,投契。雁子爹虽没当即应承下来,心中是默许的。
今儿见后院桃花来得蹊跷,细问来头。
“河里飘来的。”雁子望着爹傻傻地笑。
雁子爹将信将疑,看出女儿大了。
棹哥儿的两斤猪肉迟迟不敢提去。何时能去也未可知,挺苦闷地坐在船头等水。
猴子跳上船,拍了棹哥儿的肩膀,走去船尾,往下一蹲,屁股伸出水面,点亮一根烟。
棹哥儿无奈地站起来,走到船头,抄起撑篙点向岸壁,将船推开,带着另一头的猴子在河中徐行,不时有重物入水的声音。
隔了半晌,猴子才站起身来。给棹哥儿开解,只要雁子喜欢,你又愁个啥咧。
棹哥儿终是约了雁子,两人在傍晚时分双双往河岸深处走去,一起看河水潋滟,飞鸟起落,在半人高的甘蔗田里坐下来,被桥头前的大榕树挡去身影,两颗心越走越近。教猴子醋意频发,气得撒赖,要棹哥儿一人独力撑船才罢。
春去秋来,雁子常在岸上走的事儿传遍了附近村落,不但叫人起了好奇之心,也叫刘有材着急,商量着要到雁子家下聘礼。
刘有材土里土气,刘儿一脸呆相,雁子自是不依。她心里早认定了船上的人。雁子爹好说歹说,雁子倒是吃了秤砣铁了心。
雁子娘拉着女儿的手说:“刘有材家境殷实,养猪发财,如今开起建材店,虽说咱们不图人家的钱,总比行船的强。做人爹娘的从不求跟着子女吃香喝辣,我和你爹还不是一样,只要你有好日子过,不比家里的差就是了。”
不行,雁子想,贫富一时之事,人却是一辈子。
更可恶的刘儿,时不时提着些破玩意儿往家去,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说,招人讨厌。
当天傍晚,雁子一身飒爽溜出家里,走了三里旱路来到刘家屋后,将刘儿喊了出来。雁子带着他走到早就看好的一块平地上。天已微黑,鸟雀藏林。雁子说:“趁这会没人。咱大人比了高低,我们也比个高低。”
“雁子,我知道你怎想,你就那么不喜欢我?”刘儿眼神迷蒙。
“别说这个。”雁子不想与他谈及感受。一记右穿云朝他脸门招呼过去。刘儿抬肘挡住,好个肉肘。雁子乃虚招,奔着他肋下出脚,劲儿不小。刘儿让过半身,雁子踢了个空。“好了!”刘儿断喝,嗓音转柔:“好了,别打了。”人退后一步,腮帮子咬得硬。
雁子俏眼看他:“认输了?”
“雁子,要这么说我是早输了。真不想见,你在这等我,我回家一趟便来,往后不去碍你眼,成么?”刘儿眼中有物闪亮,说完朝家里跑去。雁子不知他弄哪出,脖颈喂了好几只花蚊子。见他回来时手中多了一件物事。
雁子怔忡,心提到嗓子眼。晚风一阵轻似阵,似乎从河面带着湿气吹来,将屋顶上的炊烟驱散。
刘儿站住,神情不对。他去拉雁子的手,雁子不让,将手藏在身后。
“没事我要走了。”雁子有点害怕。
刘儿将手中布包打开,露出一个银手镯,精巧玲珑,是矜贵之物。直愣愣地递给雁子。
雁子不拿,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这是俺奶奶给的东西,要我给喜欢的人。我们虽没名份,但我喜欢你,你戴上了,我从今往后不去找你。”
“你都知道没名份,还要我拿,我能拿么。留着,自有喜欢你的人。”
刘儿涩讷,走前一味塞给雁子。雁子却之不去,拿起来细瞧,说:“东西真好,但我真的不能要。往后你是我哥,我不讨厌你了。”一句话后硬是将手镯还给刘儿,转身跑了。她不知道,在她走后,刘儿的肉脸上便多了两行泪水,独个儿站在那里。
雁子也难过,她一路小跑,为着伤了一个人的心。
桂花浓了,月亮最圆的时节。近水人家洗箩洗筐,节前的繁忙让河中的鱼儿跟着沾了光。
八月十五,棹哥儿将船篷盖上,与猴子将船身里外冲刷干净,往上搬竹椅茶几,要去西宁村接淑芳上船。
雁子正在后院桃树下摆放贡品,点燃祭香。河水清幽,她请了爹娘坐着闲聊。只一会船儿已经靠边,猴子扶着淑芳舍舟上岸,向大人们问好。雁子拿着月饼、红柚、酥饺等让棹哥儿接上船去,两人面如春风,自不待言。
祭拜完毕,一众人上了船,低头进入船舱坐定。
雁子爹问:“这是要带我们去哪里?”
雁子娘笑道:“不会卖猪花吧。”
淑芳也笑:“您老好好坐着,他们要敢,我第一个将猴子踹下水去。”大家都望着猴子笑。猴子扮个苦脸说:“好心偏做驴肝肺,我和棹哥儿早想让大家出来游游船。趁今儿好日子,正好把这事办了。”
“你啥时候这么好了,还会来事。”淑芳瞟他一眼。
“咳,我招了吧,是棹哥儿提的,不过我一听可是立马双手赞成。”
“我就说嘛……还是棹哥儿好,话不多,实在,不像某人,尽耍滑头。”
“棹哥儿好那不是明眼人一看就出来的,不然雁子会留心。雁子,你说是不是?”
“瞧你,再说我可真要踢你了。”淑芳说。
大家经两人一闹又都笑了。
棹哥儿将船撑得比平儿稳,顺顺溜溜在水面滑行,柳影随风,站在船上当真舒爽。雁子早将切好的月饼,香脆的酥饺,掰好的红柚放上茶几,从烧红的炭炉上提水冲茶,一时茗香四溢。
淑芳剥柚奉给雁子爹娘。猴子将撑篙收起放平,来到船舱,把船篷一手推开,月光满满洒在众人肩头,大家喝茶吃饼,观水赏月。
棹哥儿带着一船人轻舟而行,吃一口雁子送来的甜食。
船出了河道,迎来好大一片水域,银光闪闪,却是河流岔口。水静天阔,圆月当空,远近观月的船只不少,船头高挂一盏防风灯,仙人落子般停在江心。时有若隐若现的人声,反而衬托出河面的幽静。
棹哥儿将船锚抛入水中,指着两河入口处。大家看去,只见水面上各有一个月亮的影子,黄澄澄,亮悠悠,与天上成三,十分雅致。棹哥儿说,这便是“双溪明月”。
众人感到神奇。雁子爹思绪邃远,恍然忆起,自己年轻时似曾来过,或许正是此处,只不过那时带的人不是雁子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