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生虫,故事的开始果然被圈在了狭小阴冷的空间里。这一家人,居住在地下室,只有仰视才能看到外面的世界,但也在每个角落寻找信号与这个世界发生联结。
错乱的家居,端正的奖牌,松懒的家人,时不时冒出的脏话,尽管看得出物质匮乏,却也是完整的家庭,平常又平和。随着一块石头的到来,这家人以不同的身份相继打入有钱人家的别墅,在终于可以撒野狂欢之际发现了另一个寄存者。在欲要掩盖弥天大谎的激烈冲突后,最终一家人以难以挽回的代价结束了这场闹剧。作为拿下戛纳和奥斯卡重奖的作品,影片的完成度还是不错的,尤其是情节节奏的把握,从黑色幽默到黑色悲剧,可以说是全程无尿点。看得爽快是一回事,看得热爱是另一回事。暂且不提穷人得手太过容易,富人严重脱离实际的单纯无脑,影片中过于直白的隐喻、略显刻意的矛盾、构思过于精细的铺排,也使故事少了水到渠成的自然,更减弱了使观众静下来、沉下去的力量。若仅以贫富差距,阶级跨度的标签来解读,仿佛缩小了讨论的空间。撕去标签,我们可以先关注一下这矛盾双方在自身立场上的自我认识。
故事的一开始,金基宇得到去做家教老师获得报酬的机会,当他拿着伪造的文凭将要离开的时候,说了一句“这和犯罪说谎无关,因为这是我明年要考的大学,而且一定能考到”,这是在给自己一定的宽容空间,给自己能去撒谎的充足理由,目前的困难只是暂时的,这是通过时间维度放过了自己,允许自己做恶。接下来,基婷成了美术老师,爸爸成了司机,妈妈成了家佣,一直到全家人入住别墅的整个过程都是天衣无缝地筹划。知己知彼,利用富人夫妇的性格特点,从对手的名誉、健康下手,在家反复练习交涉的体态语言,可谓一路得逞。这样察言观色、全凭运气和侥幸衔接的能力,也是所谓穷人不自知的生存之道。抓到机遇就反攻命运的做法,对于自我认定是理所应当的,所以每一个假身份他们扮演地淋漓尽致。其实,基宇一开始也是犹豫的,朋友请他帮忙去做英语家教的时候,基宇原本的态度是犹豫,怀疑自己能否做好,低位者的自我判断还带有一丝畏惧。父亲成功变身司机后,还在由衷地感谢朴社长给了他就业的机会,甚至在担心设计被赶走的尹司机是不是找到了工作。妈妈忠淑在悲剧发生的前一幕还在让女儿给地下室里威胁自己的人送去饭食。尽管发生在欺骗的过程,可这一家都间断性的流露出最自然的善念,因为物质的贫困,也许本身就离疾苦更近,心底总有柔软。当然,最淡定的要属基婷,一家人在客厅撒欢父亲在担心尹司机的时候她提醒爸爸还是担心自己的处境吧,只有她在贫苦中保持着最清醒的自私。在大雨灌满地下住处,父亲和弟弟都极力抱着珍贵的东西逃出去时,基婷平静地坐在马桶上抽了一支烟,她更是妥协于慌乱的日子,妥协于自己穷困的身份,这也是平静的和解,接受狼狈。另外,在直接触碰金钱这个问题的时候,妈妈忠淑说了一句“女主人很善良,但是如果我有钱,我一定比她还善良”,这个狭隘认知里的善良是有前提条件的,是以金钱为基础的,那自身因穷困而为的一些不善良是客观因素导致的,不需要个人的修行制约。四个人身上掺杂的宽容、怀疑、犹豫、圆滑、感恩、善良、妥协、狭隘,这是在生存与道德发生冲突时,不断与自身和解的方式,接纳自己状态的复杂情感,也是真实的生活。有时候在黑暗中像蟑螂似的肆虐,有时候在灯光亮起时也像蟑螂似的躲起来。即便暂时找到和解之道是不是也会像故事中那样被撞入悲剧的结尾?
曾经我也遇到过一个家里住地下室的学生,眼睛澄澈,言语利索,浑身是积极向上朝阳的气息。有时候遇见,反而是我会不适,因为我知道又不能告诉她世道可能艰险,生活可能复杂,更不知道如何保护她。有一次月考完,她考得不理想,聊天中无意说到“我爸说了,如果我再考不好就不让我上学了。”……说得并没有多苦涩,如果我没有理解错。难道是否上学和一两次考试的成绩有关? 希望这只是严厉的父亲吓唬女儿的说辞。实际上,确实近几年网上热论寒门难出贵子,在信息化时代穷人家的孩子甚至输在起跑线,没有优质教育资源没有出去看看的广阔眼界。原生家庭的基础,后天的培养,对于达不到平均水平的孩子又该如何进行学校教育、社会教育,我想这是值得深思的问题。
回到电影本身,大方善良的富人家夫妇的形象展开的不是那么丰满,当然可能与电影的意旨有关,但也值得挖掘一二。朴社长即便再和善也会反复给雇佣的人强调界限感,要求不要越界探入私生活,在问到是否爱自己的妻子也会保持沉默,也时刻和家里保持着疏离感。至于妻子虽然也是傻白甜的单纯形象,但也会在付工资的时候抽走几张,再告诉拿钱的人“你领的工资比上一任多”。松多,姐姐眼里故意装作生活低能艺术高能的人设,也是典型的缺爱象征,这个爱当然是指有质量的陪伴。当他破译出闪灯传递出的摩斯密码时,导演却把这条线掐掉了,可能孩子的选择是事不关己的冷漠态度,因为之前发现司机和保姆身上的气味儿一样时被忽视了。这家人在身份设置中,也是每一个人都做了真实的自己。但在结尾,也意外被所雇佣的人杀害,免不了在一场生日宴上使全家人的命运震荡,从这个层面上说,即使有金钱的支配权,却逃离不了社会附属的身份。
所以,寄生虫,应该是所有带有附属身份的人,只是附属的空间地位不同,整个故事探讨的也是在附属关系中人的自我矛盾、自我和解。当然,暂且忽略结尾的疑点,既然基宇可以立志赚很多钱让杀人犯父亲呼吸到新鲜空气,为什么没有在悲剧发生之前立下这样的决心呢?难道,成就人的是祸患动荡,毁灭人的是居安不为?另作讨论。
但我也由此想到了我遇到过的一家人,有电影所期待的平衡感。在上海读书的时候,我也做过家教,其中一次是需要给中日混血的姐妹两个教授中文。给只懂日语的孩子,借英语教授中文,过程很是丰富。最让我难忘的是她们的母亲,这个娇弱的日本女人,乌黑的头发乌黑的眼睛,白皙的肌肤和浅浅的一点皱纹,脸上是平静的微笑。每一次我到来时都是微微鞠躬迎接,离开时都是微微鞠躬送别,温婉宁静,脑海中挥之不去。到了最后道别的时候,她将洗好的我们的合照递给我,又送给我一个带有樱花刺绣图案的荷包,告诉我“往后珍重”。这个富有人家的女主人给予一个离家在外的穷大学生的平和与尊重,至今令我感动。这其中,消解了标签,消解了自上而下的对立,而都曾用自我身份里的最和善的一面去面对彼此。每个人都在附属关系的矛盾冲突中,是不是可以不要有欺骗,是不是可以在闻到臭味儿时自己也不要那么没有礼貌。
只有正确环视社会,只有不把物质作为自我良心修养的束缚,才能跨越身份、地位甚至是阶级柔和共处。“寄蜉蝣于天地”,本就渺小,更不该互相制造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