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词话》的高雅处不需累缀,我们且看王国维词论原稿:
《诗·蒹葭》一篇,最得风人深致。宴同叔之“醉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意颇近之。但一洒脱,一悲壮耳。
《诗经》在编排上分风雅颂三种,其中风是各地区的乐调;雅指朝廷正乐;颂是宗庙祭祀之乐。《蒹葭》在风部秦风之下,写的极为优雅缠绵。我们来看原诗: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诗经》虽有开篇《关雎》之佳作,但相较之下,《蒹葭》并不算差,王静安谓其最得风人深致,虽有些过誉,也并无夸张。说其过誉,实因风部除秦风之《蒹葭》外,还有周南之《关雎》、邶风之《击鼓》、卫风之《氓》、王风之《采薇》、魏风之《硕鼠》、豳风之《七月》,这些无不算是佳作,与《蒹葭》相较,并无逊色。
然而静安却说,《蒹葭》最得风人深致。我想他应该是看到了《蒹葭》含蓄的一面,与《关雎》等篇相较,《蒹葭》十分含蓄隽永。无论是白露为霜还是白露未晞或者是白露未已,作者溯洄从之,他所挂念的伊人,要么宛在水中央,要么宛在水中坻,要么宛在水中沚。
无论作者怎么努力,他就是追逐不到自己的恋人。她就如同梦幻一般,不停地变换位置。恋人的倩影总是在作者难以到达的地方,是一个梦,还是她拒绝相见,亦或是其他原因?让人不禁遐想,与作者一同苦恼。
这种欲见不能,欲忘还思的情感自然比《关雎》大胆热烈直接的追求更牵动人的神经。
静安接着说,晏同叔之“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意颇近之。
晏殊,字同叔。宋仁宗时官至宰相,他的儿子叫晏几道,世称“二晏”。
“昨夜西风凋碧树”之句,出自晏殊的《鹊踏枝》,全词如下: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天长水阔知何处。
静安说此词与《蒹葭》相似,应是说的此词中带有的孤独之感。
词的上阙,天才微寒,燕子已双双飞去。讨人厌的明月,照的相思人一夜未眠。下阕开头即说“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昨晚秋风忽至,主人公不舍大好光阴,“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这一“独”字,顿生凄凉;一“尽”字,而境界全出。
感到一年的光华即将逝去,主人公登楼远望,却不见恋人踪影,想要寄一封信给他,天下之大,也不知他在何处。鸿雁可传书,但天长水阔知何处?想念却不能相见的忧伤,萦绕在人心头。
《蒹葭》与此相似处,全在思而不见,恋而不得,同是一种孤独寂寞之感。
静安说“一洒落,一悲壮”。是指《蒹葭》的主人公为求而不得,应该是一种少男少女的朦胧情愫,想要追求,却又不知如何得到。而《鹊踏枝》已很明确,“离恨”二字已点出,主人公的愁苦是离别带来的。这是一对新婚夫妇,聚少离多。
读了唐诗,我们知道了唐人闺怨之“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只以为少妇愁春,不想西风也很乖人。这种离愁别恨,读来令人恼痛。
所以王静安说:“一洒落,一悲壮耳。”“洒落”在于景幻而人实,悲壮在于景阔而人渺。